我摇摇头道:“不用挑了,我就要那匹老黑马,其他的马我骑不住。”
“老黑马?”道尔吉似乎颇感意外,他怔了怔,哈哈大笑道,“如果你想要老黑马,我送给你好了!”
“送给我?那怎么行!”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有什么不行的,老马了,也值不了几个钱。”道尔吉豪爽地挥挥手,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说,“只是我担心,它不能跑远路,误了你的事呀!”
“不会,不会。”我咧嘴笑道,“我已经骑了好几天了,它很有耐力,不过,我还是要给你钱。”
道尔吉脸色突然一沉,近乎愤怒地大声吼道:“怎么?你是看不起我?你以为我是穷光蛋,送朋友一匹老马都送不起么?!”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小心翼翼地解释道。草原牧民有着强烈的自豪感和自尊心,没有什么比拒绝他们的馈赠更激怒他们的了。
道尔吉挥舞着手,兴高采烈地说道:“我有许多羊和马。你看,我早就买了五大机!”
所谓“五大机”即电视机、收录机、捣奶机、拖拉机和风力发电机,是当地衡量小康水平的标准。我欣然接受了道尔吉慷慨的馈赠。我收下的不仅仅是一匹马,而是超出其外的更多的一种情谊。
有了马,当然还要配马鞍,起初我并不知道,马鞍的价钱竟然比马还要贵。一副好马鞍商店里要1500多元,最贱的木头马鞍也要三四百元。
第二天我走的时候,老黑马背上套了一副木头鞍,这副木头鞍是十年前道尔吉在商店里买的,已经多年放置不用,现在道尔吉家使用的马鞍都是铁、铜、银制的,“鸟枪换炮”了!
道尔吉在为我的马套鞍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本该送你一副好鞍子,可家里没有多余的了。唉,好马才配好鞍,就只好委屈老黑马了!”
我刚要走的时候,道尔吉却让等一等。他返身钻进蒙古包,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张羊皮。他将羊皮打进我的行囊,说:“天冷,草地寒气重,带上它会用得着的。”
我情不自禁地一把握住道尔吉大叔的手,心里涌起一股无限的感激。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对我如此友好,令我感到痛苦的是,也许我永远也无法回报他们的恩情了。
在一般人看来,一个人骑在马背上任意驰骋于茫茫的原野,该是一件多么浪漫的事呀!可实际上并非如此。最初的几天,我确实是快马加鞭,兴致勃勃,但没过多久,我的屁股上打起了水泡,小腿肚子也被磨得火辣辣地疼。后来水泡烂了,我好几天上不了马背,不得不牵着马儿往前走。大草原也并不如人们想象中的是巨大的绿草坪,它有沙砾、有沟壑、有碱滩、有不毛之地,这是它的本来面目。特别是在这乍暖还寒的初春,草地刚刚冒出嫩芽,马儿往往找不到吃的。这迫使我必须每天赶到有人家的地方,否则,不仅马要挨饿,人也会被冻僵。虽然如此,但大草原所蕴含的神奇魔幻的美丽,仍以极大的魅力吸引着我去探寻和欣赏。在草原上漫游,可以一天看不见人烟,但不时会看到一种无名的野花,一种纯白如云,纯洁如玉,清丽如雪,幽雅如梦的野花。它宁静、平和、安详、生在草原的丹田,又死在草原的怀抱。当一个人置身在苍凉博大的原野上时,也许寻不见想象中的诗情,但那一缕风的微颤,一棵草的轻响,一片云彩的显现,都足以唤起人们对真实生命的永恒思索。
天空蓝蓝,白云悠悠,我眺望着初春的大草原,远处的地平线上一群骏马在奔驰,马蹄腾起的尘烟弥漫开来,很快又把群马狂奔的画面吞没了。我忽然想到成吉思汗远征时,数以十万计的大车、小车、蒙古包牛拖马拉在千里草原上,该是怎样的一幅壮观景象!
经过一个索木(乡政府)时,路口有几个戴红袖章的人拦住了我的去路。我有点紧张,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防火证!”其中一个用生硬的汉语朝我喊道。
“什么防火证?没有。”我有些莫名其妙。
“罚款5元。”
我无可奈何的交了罚款。一个戴红袖章的人又将我带到索木森林防火指挥部,为我开了一张“森林草场防火通行证”,手续很简便,交2角钱即可。
索木是一排简陋的砖房,周围有十来户住家,也大多是砖房。索木旁边有一家马店,我走进院子,店主立刻迎上来,问我是否要住宿,我肯定地点了点头。于是,店主就殷勤地接过我的马绳,把它交给伙计,我看到伙计把马牵到后院拴上,并卸下了马鞍。我随店主来到店里,有十几个牧民在喝酒。这些牧民似乎都是海量,他们并不吃菜,只是喝酒。一些人显然是醉倒了,有的爬到桌子上睡去,有的就躺在冰凉的地面上。几个还没有喝醉的人看到我,就朝我举举杯,算是打个招呼。店主悄悄告诉我,这些人都是酒鬼,没喝酒时他们都很和善,一旦喝醉了就喜欢胡来,店主希望我尽量别招惹他们。
我的房间是一个可以住五六个人的大炕,每晚收费10元,包括吃饭和给马喂料。我来到厨房,店主正在为我准备晚餐。他从墙壁上取下一块牛肉,牛肉很脏,有一股酸臭味。我建议他用热水洗一下,他说不碍事,就那么为我做了一碗牛肉面。
烛光朦胧,外面几个酒鬼的鼾声最盛。
新的一天来到又过去,地老天荒的大草原千年一律,景致交替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就那么一个早晨变白,一个早晨变绿,白的从容,绿的洋溢。面对苍天,大草原不卑不亢地昭示着它生命的色彩。
太阳在西北角的山冈上闪动,放牧的小伙子正骑着暮色陆续归来。在靠近嘎喳时,我跳下马来。习惯地用臂弯挽着缰绳在原野上漫步而行,像挽住自己心爱的女人。而善解人意的老黑马,也不时温顺地用头蹭一下我蓬乱的头发。这匹老黑马如此通人性,它成为我旅行千里草原的忠实伙伴。
牧归的小伙子们向我打招呼,他们用牛车拉着草料,牛车后面跟着长长的一队牛羊群,牧羊犬也伴着牧归的羊,雄赳赳,气昂昂,领前押后,监视着草原的宁静和骚动。来到一方凹地,小伙子们撒下草料,远处的牛羊便欢快地奔过来,争相享受这丰盛的晚宴。一位小伙子摘掉头上的毡帽,潇洒地打一个响鞭,嗓子里跟着就飞出一串动人的牧歌,那歌声是粗犷和雄浑的,旋律里裹着草原汉子对原野对生活的憧憬。
忽然,我发现一头美丽而又健壮的羊,它径直跑到我面前,用一双温柔的眼睛望着我。我情不自禁地走过去,而手轻轻地抚摸它。它的眼睛变得更加温柔,撒娇般地将脸往我身上蹭。我由衷地向它的主人赞美道:“你的羊真漂亮!”旁边的牧民一听,哈哈笑着告诉我:“这不是羊,这是一头小牛犊。”
“怪不得它长得这样高大呢,原来是一头小牛犊呀!”我拍拍脑壳,大笑起来。
这位牧民叫巴特尔,他热情地邀请我去他家做客。他家有两间新盖的砖瓦房,还有一大一小两个蒙古包,小蒙古包不住人,专门用来贮存物品。他家有五口人,除了巴特尔,都不会说汉语。巴特尔右眼有一个伤疤,他告诉我说,有一次他参加赛马大会,不慎从马上摔下来,右眼被马踩伤,现在已经失明了。
蒙古包于我特别的温馨,这种感觉来自于牧民的热情和我自己对蒙古包那种天然的热爱,虽然巴特尔家有两间砖瓦房,但我仍愿意住在蒙古包里。我在蒙古包里的花毯上刚坐定,主人立刻就用托盘端上了奶茶和奶豆腐。奶茶和奶豆腐是当地牧民最基本的食物,牧民不讲究一日三餐,一般每天只在晚上做一顿饭,整个白天都是喝奶茶,吃奶豆腐。刚到草原时,我很不习惯这种生活,但慢慢地就适应了。晚餐时,巴特尔不喝酒,但他从柜子里取出一瓶“草原白”,请我自酌自饮。
粪火熊熊,蒙古包中洋溢着湿乎乎的水蒸气。
我步出包门。此时原野上没有风,大地是银白色的,月亮毫不吝啬地把寒光倾泻给了草原。卧伏在包门旁的牧羊犬睁着闪电般明亮的眼睛,凝视着空旷的银宇。为了主人的嘱托,为了草原的安宁,它们彻夜醒着,一只牧羊犬就是一座透着灵性的哨所。我轻踩草地,步履缓移,独酌人生与自然的对话。
当黎明第一缕年轻的风亲吻大草原时,牧羊犬便冲天吠叫几声,唤醒了宁静的草原。
我告别巴特尔,骑上马,顺着一条正在解冻的小河往前走。前些日子,这个地区下了一场大雪,四周白茫茫的。四月份,天降大雪,对草原牧民来说是很可怕的,因为大雪覆盖了草地,牛羊便找不到食物,如果牧民贮存的草料不够,牛羊就可能成群地饿死。这就是牧民谈虎色变的所谓“白灾”!反之,草原干旱,连续几个月不下雨,则草地干枯,这就是所谓的“黑灾”!据说,前几年,大草原上遭受过一场“白灾”,成千上万的牛羊相继死去,牧民面对前来收购牛羊肉的商贩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只是翻来覆去两句话:“羊皮留下,羊肉拿去。”
大自然的性情是变化多端的。有时,它像一位温柔恬静的少女,静待人们来欣赏它的娇美;有时,它像一头发狂的猛兽,无情吞噬接近它的人们。
刺骨的寒风迎面吹来,不一会儿工夫,我和马儿都挂上了满身的白霜。“这鬼天气!”我嘟哝一声,双手插进袖筒里,信马由缰地走着,老黑马毕竟老了,它走几步,喷一个响鼻,步履蹒跚。
夜幕降临的时候,还没看到人烟。我飘飘摇摇地骑在马上,头疼得像要裂开一样。我大概是受寒了,用手摸摸滚烫,发高烧!我骤然感到恐惧。我非常了解自己的体质,发烧的时候是不用吃药打针的,只需要找个温暖的地方蒙头睡一觉,发一身大汗,病也就好了。可现在既不见村庄,也不见店铺,只有灰蒙蒙的一层浓雾在我眼前流动。
铅块一样沉重的乌云后面滚过一声闷雷,闪电划破长空,暴风呼啸,我两眼发黑,头重脚轻。我趴在马背上,轻轻地抖抖缰绳,有气无力地吆喝一声:“驾!”老黑马打一个响鼻,摆了一下头,高一脚,低一脚,也是有气无力的走着。“不行呀,老黑马,这样下去你我都会冻死在野外的。”我暗自说着,拿起鞭子,在马肚子上轻轻地打了一下。可是,老黑马仿佛失去了知觉,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我艰难地抬起头,漫无边际的黑夜,前方的路一点都看不清。我支撑起身子,双脚扣紧马蹬,又狠狠地往马屁股上抽了两鞭。老黑马无可奈何,抬起腿奔了几步,没过一会儿,又慢了下来。我心烦意乱,提起精神往马屁股上连抽几鞭。可怜的老黑马,任我怎么抽它,它都不再理会,只是有气无力地向前走着。常规情况下,我是不使用鞭子的,也不太依赖缰绳,只是随意吆喝着老黑马,或碰碰马脖子的两边来指示方向。老黑马十分清楚该去哪里,什么时候小跑,什么时候奔驰,在一些危险的不毛之地它总是小心翼翼的。无论何时我吆喝它,它总是轻轻嘶叫一声作为回答。可现在老黑马一反常态,这使我有了一种不祥之感。
突然,马儿一个失蹄,摔到了!我从马背上滚下来,掉进一块小洼地。“不中用的东西!”我骂了一句,跌跌撞撞地爬到老黑马身边。眼前的情景令我惊呆了:老黑马的两只前蹄陷进了深深的泥沼里,它的嘴触着淤泥,大口大口的哈着气。我试图将马从泥沼里拉出来,但是我一点劲都没有。即便我不发烧,恐怕靠我一个人的力量也是办不到的。
我爬在马身边,用手擦掉老黑马眼窝边的泥巴。老黑马无声地望着我,一动不动。它显然比我更清楚它的自身处境,但是它毫无求生的欲望,也许它自知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我的心像针扎一般的难受。我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卸掉马鞍,用马肚带拴住老黑马两只前腿,我要再做一次努力,把它拉出来!可是,我刚拉了两下,便感到一阵晕眩,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上。
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狂风和暴雨已将天地搅得一团混沌,威严的闪电和雷鸣充塞于寥廓大地,一种巨大的力量震撼着我,我觉得自己快要成为冰棍。我用几乎僵硬的手合掌慢慢地揉了一阵,渐渐地恢复了一些知觉。我揉揉头,高烧居然退了,这真是一个奇迹。老黑马静静地躺在泥沼里。我挪过去,抚摸着它瘦骨嶙峋的身体。可怜的老黑马,已经一点体温也没有。它死了,就这样抛下我自个儿去了一个新的世界。我周身不由得一阵颤抖,强烈地感觉到失去了一位伟大的朋友。我抚摸着老黑马冰冷的尸体,惊悸地想到世上万物的生生灭灭,轮回循环。
当我确信老黑马已经不可能再复活的时候,我慢慢地站起来,默默地看了老黑马一眼,然后,背起行囊,一步,一步,去寻找人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