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从远古的山野中走来。
越过洪流,告别穴居,挣脱蒙昧,进入了历史长河的今天。
2001年夏,我在广西十万大山旅行的时候,却听到人们说起云南省广南县有个叫峰岩硐的地方,还存在着一个穴居部落。出于一种强烈的好奇心,我立刻取道广南,踏上了寻访峰岩硐的旅程。
几经辗转,终于来到山高路险、石多地瘦的广南县。在县城一家招待所,我结识了云南省地图测绘局的吴先生,他送了我—幅极详细的地形草图。草图所示,峰岩洞距县城约90公里,没有公路通达。一条简易的公路修到董堡乡,但还没通班车。在吴先生的帮助下,我搭上—辆卡车,很顺利地到达了董堡乡。在董堡乡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便在当地老乡的引导下,开始拄杖上路。
沿途的景象是奇特险峻的。山路异常崎岖,七弯八拐,两旁尽是万丈深渊。我走过许多山路,但从来没有走过这样的山路,也许这并不能叫做路。漫山遍岭山石重叠、险峰林立,没有遮挡阳光的绿阴,也没有听见流水的清音,除了石头还是石头!这些石头像一排排傲然而立的士兵,更像一片片闪着青光的刀山剑峰!我惊叹于大自然造物的鬼斧神工!
我走得实在是累极了,想休息,但眼前又是一座险峻的高峰。我竭尽全力登上高峰的垭口,忽然看到对面半山腰,一块犹如天外飞来的壁崖上,出现一个巨大的岩洞,而那洞口,像是老虎张着大嘴,恐怖幽深。这就是峰岩硐!立刻,我所有的疲倦消逝了。
山里的路,看见屋,走得哭。我又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挨近了洞口,此时已是日头落岭了。
远远的,便能听得见由洞中传出的嘈杂声音,鸡鸣犬吠,牛铃清脆,下地干活的人们正陆续归来。
这是一个天然的巨大溶洞,洞口高约30米,宽约50米,洞内的面积相当于一个足球场。站在洞口,几乎可以一览洞内的一切情景。人们的木屋一间挨一间,紧紧密密,参差不齐地筑在洞内。木屋多为两层,没有屋顶,可谓“同进一道口,共顶一片瓦”。楼上堆积着粮食、杂物,有的人家屋梁上还挂着几吊腊肉。洞内石壁上垂悬着千姿百态的钟乳石,但由于常年被炊烟熏烤,这些钟乳石都变成焦黑色的了。洞内各个通道处都用石头修筑起了小路,小路上布满了牲畜的粪便,小路两旁全是牛马圈,气味难闻。
洞里的青年农民李朝斌热情的接待了我。他住的屋子宽敞、干燥,收拾得井井有条。我望着梁上的腊肉出神,这些腊肉像洞内的钟乳石一样被熏得焦黑,一方一方的,每方差不多有10斤重。见我两眼盯着腊肉,李朝斌便用腊肉招待我。他告诉我这些腊肉是过年时储下来的。洞内条件稍好的人家,过年时都要杀一头猪,烘腊,一般吃一个对年。
喝包谷酒,自酿的。这酒的度数不高,但后劲强,山里人常用这种酒招待我。李朝斌的妻子很秀气,为我斟酒时显得落落大方,看上去像见过些世面的人。我问她:“你为什么愿意嫁到这山洞里来呢?”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图他人好呗!”想了想,她又说:“其实咱那个地方也很穷,还不如这山洞里的生活好呢!”问及李朝斌家的生活状况,回答是中等水平。峰岩硐看来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落后和极度贫穷。
李朝斌有三个孩子。我问他家的大女儿读书没有?回答说读了,就在洞中的学校念三年级。闻听此言,我不仅暗暗称奇:这洞里居然还有学校!后来我参观了这所“学校”,那是一间无项无窗的小木房。一个女教师,两块小黑板,三个班,四十个学生,老师分别授课,上三年级课时,一二年级则在一旁复习。更令人惊叹的是,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自八十年代以来,峰岩硐已有四人考入大学,七人考入中专,数十人升中学。峰岩硐的孩子上学上到四年级时,就要到十几里路远的另一个山村学校去念书,孩子们往往天不亮就起床,拿起一块烤土豆就消失在山路上。有时候,孩子们还要从家里带着炒锅、青菜和食盐上学,因为孩子们的家长大多没钱让孩子们在外面买饭吃,他们必须自己在学校旁边的山谷中垒灶做饭。
我在山洞中的“学校”门前站了很久,一种对峰岩硐人的钦佩之情油然而生。面对如此恶劣的自然环境,他们的生命力和生存能力绝非一般人所能比的。
吃过晚饭,一摸口袋,香烟没了。李朝斌四岁的小儿子便自告奋勇地为我带路去小卖铺买香烟。小卖铺就在洞中的一户人家,大约有十多种货物出售,都是些日常用品。
李朝斌的小儿子盯着玻璃瓶里的水果糖直看。他忽闪着眼睛,不时望望我,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我笑笑,问他:“想吃糖?”
小家伙不好意思地把头埋得低低的。
我掏出10元钱给店主。
“5分钱一块,你要多少?”
“那就买200块吧。”我回答。
于是店主打开玻璃瓶,一块一块地数了半天,最后只数出了90块。店主告诉我,最多时进500块糖,要卖好几个月,现在一下子卖这么多,货不够了。
我将糖袋塞到小家伙的手里。只见他惊喜地吐吐舌头,那种意外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晚上睡觉时,李朝斌特意为我在堂屋里铺了一张干净整洁的客床。但我却无意在屋里睡,而是想睡到无顶的楼上,这样的话,我整个晚上都能看见山洞,以增加我对穴居的真切感受。
夜晚的山洞格外地温馨。月光由洞口透进来。由于洞中居住着无数的蝙蝠,所以彻夜没有山虫和蚊子侵扰。虽然洞中的卫生条件较差,但令人惊奇的是洞中从来没有发生过恶疾,而且这里的老人大多长寿。据介绍,洞里也从没有发生过偷盗事件,各家的门也都是象征性的,形同虚设。洞中几十户人家世代和睦相处,极少有吵嘴脸红的事情发生。中华民族古老的传统美德似乎在这个山洞里得到了弘扬,形成了一道独特的文明缩影。
我在峰岩硐住了两天。几乎每个峰岩硐的人都能说出自己的祖上是江西人,清道光年间,因逃匪患而流落到峰岩硐。最初辟地立寨,定居峰岩硐的是李姓,现在居住着李、周、唐、何、徐、任、张共七姓人家。在这里,他们延续了九代人的穴届生活,现在洞中居住着56户人家共200多人。
俗语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可是,峰岩硐的人完全是在石头里刨食,全村没有一亩一分水田,我看到几乎所有的庄稼都种在石头缝里,只要有脸盆大的一块土,就种上一棵包谷。收成完全是靠天吃饭,遇到干旱年,就可能颗粒无收。由于这是熔岩山区,地面存不住水,水对于峰岩硐的人来说,那真是比油还贵。人们挑一担水,往往要走四五个小时的山路。为了蓄水,人们在洞内的石缝下用水缸、瓦盆,昼夜不停地一滴一滴地接钟乳石上流下的水滴。一盆淘米水的功能是多用的。淘完米后,可用来洗脸洗脚喂牲口。雨季来临时,峰岩硐人就利用遍布山野的凹字型巨石,稍加打凿,做成天然器皿,他们为这种蓄水的方式取了一个字典里没有的名词:“栽水”。广栽天降之水,既可灌溉,又可供人畜饮用。这些遍布山岭的天然栽水器皿,实在是峰岩硐一道独特的风景。
我在峰岩硐的山道上,曾看到一群小女孩,她们每个人都背着背篓,背篓里装满猪草或柴火。这群女孩子年龄最大的九岁,最小的六岁。那个六岁的小女孩背着一篓柴火,那柴火比她人还高。我从她背上取下柴火,用手掂了掂,起码有四十斤。这些柴火显然已超出了她的体重呀!我抚摸着孩子的双手,她稚嫩的手掌竟然长满了茧子。小女孩又黑又亮的眼睛望着我,乐呵呵地笑着,而我的泪水却被眼前的情景感动得夺眶而出!本来,我很想问一问,峰岩硐的人为什么要世代居住在这样的一块不毛之地,而不愿意迁徙他方,但我最终没有问及这个问题。因为我在峰岩硐已经看到了一种惊人的奇迹,看到了在不毛之地的石缝间丛生出的倔强生命。那些石缝间的一颗颗包谷,顽强地从石缝中长出来,尽管它们每向上一步都因缺乏雨水的滋润而显得极其艰难,但它们毕竟是在向上生长。
这就是生命!
生命就是这样被环境限制着,又被环境改变着,适者生存的规律尽管无情,但生命原本就是拼搏,生机就是这样不可抑制。
我紧紧地握住小女孩的双手,从她弱小的生命里,我体悟到一种超越环境的顽强耐力和巨大精神。
我最终理解了峰岩硐人为什么至今还过着穴居生活,为什么世世代代厮守着这样一个贫瘠的山野。如果所有人都不屑于去石缝间寻求立足的天地,那么,世界上将会有一大片的地方成为永远的死寂。如果所有人都贪恋肥沃的土壤,他们将又如何完备自己驾驭环境的能力,就像峰岩硐人,在一代又一代的繁衍中,变得愈加坚强呢?生命只有在艰苦的环境中,才能锤炼自己,认识自己,升华自己。我愿一切生命都敢于去寻求最艰苦的环境。
我将远超小女孩体重的背篓重新让她背上。小女孩乐呵呵地朝我一笑,背着背篓,步履艰难地向前走着。从小女孩身上,我感到了一种震慑人的生命的力量。
一个月以后,我来到中越边境的麻粟坡县。对于这次计划中的旅行,我感到很激动,因为接下来我将要探访的是一个传说中的食人族部落。这支部落自称倮倮,他们人数不多,生活在云南麻粟坡县距中越边境约30公里的群山之中。据当地的山民介绍,这儿生活着两支倮倮,一支食人倮,一支砍头倮。所谓砍头倮,就是他们对大胡子特别崇拜,比如像我这颗长满大胡子的头颅,他们会砍下来,当神一般来供奉。这些加油添醋的传闻,虽然使我感到恐惧,但却令我走近倮倮人的好奇心到了极为强烈的地步。
麻粟坡县新寨乡,是距倮倮人驻地最近的一个小圩镇。问及到倮寨的路程,有人答三十里,有人答二十里。路上又问一牧童,他小手往山里一指,说:“还有两里路。”可这两里路却让我走了近两个小时。
通往倮寨的道路都在山腰之中。这儿是典型的喀什特地貌,沟谷幽深,土地干旱。它的最大特点就是地下河多,土层薄,地面存不住雨水,雨水都钻到地下跑掉了。在这种地方旅行,走累了,想找口泉水喝,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走了三个多小时,面前出现了一片茂密的树林,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到绿阴中隐藏着一个山寨。问地头干活的农民,方知这就是神秘的倮寨了。
寨口有一扇石门,它像一个威严的武士,傲然地守卫着倮寨。我在石门前徘徊着,心里极度地忐忑不安。这种不安并不是担心倮倮人把我砍了或吃了,而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无可言喻的不安。
我点燃一支烟,细细地打量着四周。这是座非常幽美的寨子,整个寨子完全被绿色包裹着。附近的山上尽是些参天大树,寨子依山而筑,真正的寨中有林,林中有寨,村口还种植着数百棵榉木。榉木俗称金丝郎树,是一种极其珍稀的树种。这些榉木大多高达数丈,直插云霄。山、树、寨三位一体,不论从哪个角度看,它们都是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这种良好的自然环境,使我未入倮寨已对倮寨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