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头扑进天山的时候,是在2005年盛夏时节。
初到新疆,我很茫然。新疆实在是广阔得不得了,我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由于囊中羞涩,想游遍新疆的梦想,于我而言,太奢侈,也太不现实了。于是,我只好择其一隅,踏上了“独库公路”的旅程。
“独库公路”即天山北麓的独山子至天山南麓的库车县,全程大约600公里。
独山子是一个炼油基地,这里没有班车通往库车。汽车站的职工告诉我,这条公路常常塌方,但如果运气好,路上也许可以搭上拉货的卡车。
从独山子市区出发,我走了整整一天的路,才来到天山脚下。我顺着一条有溪流的沟谷往山里走去。黄昏的时候,我终于看到沟谷里零星的散落着十数顶毡房。我心中不禁一阵欢喜:这个晚上看来不必露宿荒野了。
这条沟名叫巴音沟,那些毡房竟是一个度假村。我寻思着在这里食宿价格一定很贵,使打算继续赶路,希望能找到一户牧民或其他什么人家。
我正从一顶毡房前走过时,里面出来一位男子,他自称是这个毡房的老板,他很客气地请我进他的毡房。我告诉他自己是个过路人,口袋里没有什么钱,像这样豪华的毡房酒店恐怕消费不起。
他先是怔了怔,然后对我说:“你还是住下吧。这么晚了,你能去哪里呢?前面少说40公里内是没有人家的,在野外露宿吗?那非冻僵不可,况且还有狼。”他一口气说完这些,便看着我的反应。
听他这么说,我不可能再有什么别的反应,我走进了毡房。
老板叫木那提,是哈萨克人。他请我喝奶茶,吃手抓饭,并一再声明这是不收钱的。饭后,木那提兴致勃勃地同我聊天。他问我是不是“口里人”,我说是的。在新疆,人们都把内地称为“口里”。木那提又问:我“你们口里人是不是把我们民族人想得很坏?”我摇了摇头,表示不是这样的。
木那提接着告诉我,他曾经到过北京。他去北京前,有朋友警告他,说口里人都是很坏的,要他小心。可当他到了北京后,却发现口里人并不是很坏,相反,口里人跟他们民族人一样是非常善良和热心肠的。
木那提的话令我很有同感。我曾到过许多少数民族地区,往往去之前,总有人对我说那里的人很野蛮,可事实从来不是如此,相反,与当地陌生人的交流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事情。
木那提是个大老板,在巴音沟度假村,他拥有12个毡房。晚上睡觉时,他给了我一个单独的毡房,没有安排其他客人与我合住。每个毡房的收费200多元,当然,我是白住的。
第二天,我要走的时候,木那提劝我带上两个馕。起初,我没听懂,很诧异:“带两个狼?”
木那提笑笑,叫伙计拿来两个馕,原来这是由面粉打成的一种食品。木那提送我的这两个馕十分特别,大而薄,大的直径达一米左右。后来我知道,馕在新疆的日常生活中,是一种最普遍的食品,尤其在南疆,几乎家家都吃馕。一个旅行者,如果随身带两个馕,一星期的肚子就不怕饿了。
独库公路弯弯绕绕,我常常沿着小路穿插于其间,这种穿插可以缩短很多里程。沿途几乎没有人家,但每隔40公里左右会有一个道班。在天山徒步旅行,如果晚上找不到人家住宿,其后果恐怕很惨。每天晚上那呼啸凛冽的山风绝对可以把人刮得不省人事,不过,我在天山的几天来,暂时还没有遭遇这样的磨难。
一天很晚的时候,我又如期赶到一个道班。道班有三个职工,都是哈萨克人。他们在旁边的小馆子里买来一个羊头招待我,当然还有酒。道班工人告诉我,再往前走80公里都不会有人家,也没有道班,走路是无论如何不行的,他们打算明天为我拦一辆车,正说话间,恰巧有一辆车路过道班加水。一位道班工人便跑过去向车主说了我的情况。车主是一个回族小伙子,姓马,他很爽快地同意我搭他的车。
夜晚行车,看不到沿途的风景,这多少是件令人遗憾的事情。汽车在盘山公路上迂回,司机小马希望我能多跟他说说话,因为这可以使他不至于打瞌睡。半夜过后,小马将车停在路边,对我说:“咱们打个盹吧,前面要翻越冰大板了!”
我下车小解,外面奇异的冷。远远地可以隐约看到冰川透出的寒光,偶尔一抬头,却见一摞一摞的星星挤满了天空,那星星竟也透着寒光。尤其令人惊奇的是,北斗七星此时就挂在我的头顶,其大小有如鸡蛋一般。原来星星是有鸡蛋那样大的!满天的星空,时不时地有一束流逝的银光照射过来,让人眼前一亮。这种情景对寒夜里的旅人而言就像是心灵受到了召唤,甚至因寒冷而颤抖的身子在银光闪过来的一瞬也不由得变得暖和了。
天蒙蒙亮时,经过一个叫乔尔玛的兵站。这是一个岔路口,司机要往另一条路去尼勒克县,我就在乔尔玛兵站下了车。兵站的服务员是一位漂亮的哈萨克女孩,她的汉语名字居然叫星星。
“星星很美!”我由衷地赞美道。
“当然,星星可以给黑夜带来光明。”星星冲我莞尔一笑。
我在乔尔玛住了两天。我发现乔尔玛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景致呈梯形从天空流泻下来:蓝天、白云、雪峰、森林、草地、河流、牛羊成群,毡包林立。
“想骑马逛一逛吗?”一个骑在马背上的彪形大汉打断了我的思绪。
“多少钱?”我问。
他摇摇头,表示不要钱。我高兴地骑着马在野地里逛了一圈,当我把马还给他时,他却伸手向我要50元钱。我愤愤地扔给他50元钱,扭头就走。他骑马追了上来,将钱还给我,说:“别生气,跟你开玩笑昵!”接着,他将我带到馆子里,说是要请我喝酒。后来,我知道这位彪形大汉叫顾文忠,是乔尔玛的动物检疫员。在顾文忠的引见下,我认识了乔尔玛许多人,大家对我都非常友好。
我沿着独库公路继续往前走,太阳很强烈,一直到下午才走了不到20公里。路边,有一个小伙子在刻石碑,我走过去同他攀谈。小伙子叫李刚毅,石河子人。他告诉我说,独库公路沿线地名很少,所以他希望能为沿线每一个有代表性的地方命名,目前,他利用节假日已命名了200公里路程,并在石碑上刻下了“天瀑”、“天镜”、“天竹泼墨”、“彩云草原”等十来个富含诗意的地名。
望着眼前的彩云草原,我在想,我们已经对这个世界索取太多,不能再缺少对这个世界的关怀。不知在天山深处还有多少这样的事迹令我感动!
我在附近一家地质队的帐篷里住了一宿。第二天启程时,我看到了天山的鹰。
这只鹰是从云端中忽然出现的。它在高空飞翔着,翅膀凝住不动,用一种人类无法理解的力量在搏击蓝天。后来,它飞得低了一些,它显然看见了我,但是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也许它对人类是不屑一顾的。鹰是孤独的,它们从不成群结队。这只骄傲的鹰要寻找什么呢?也许它什么也不寻找,它只是获取了飞翔和自由的欢乐。
我喜欢鹰,尤其是喜欢鹰的高傲的气质。
鹰突然扇动双翅,向更高远的天空飞掠而去,整个天山都在它的翅下。
路遥远而奇险,目光收尽一路山水森林、草原和雪峰。
独库公路上往来的车辆很少,偶有一辆,只要招一招手,司机多半会停下来,并乐意捎我一程。有一天,在我翻越一个不知名的大板时,感到很吃力。正巧后面来了一辆车,我招了招手,车停下了。但我却有点犯晕,因为这是一辆囚车,里面载着十几个剃光头穿囚衣的犯人。押车的警察也有十几个人,他们居然同意捎我一程,这实在令我颇感意外。
我在一个叫“零公里”的地方下了车。囚车往西去了新源县。“零公里”是一个旅游景点,这里有条河,有人在这里用橡皮筏搞漂流,那些来自各地的忙中偷闲的“休闲人”在如此美妙的地方,却竟也闲不住。他们一个个拿着手机,满山遍野地“喂”个不停,但很少有呼叫通的。天山深处,手机信号微弱,有一个客店老板告诉我,在他家的水缸边可以打电话,离开水缸则信号全无。这听起来有点像天方夜谭,但确是真的。这漫山遍野找信号的休闲人,是天山深处的另一番奇景。
从“零公里”到巴音布鲁克大约有60公里,有些路段已经损坏,汽车不能通行。我走了两天,其间在一个牧羊人的帐篷里借宿。半夜时分,我听到旷野深处忽然传来几声尖利的叫声。这样尖利的嗥叫一下子使整个旷野颤抖起来。
“别怕,那是一只老狼。”牧羊人拧亮手电,走出帐篷望了一阵。
“狼吃羊吗?”我傻乎乎地问:
“当然吃。”牧羊人笑了笑,说:“不过狼已经很少了。”
说起狼,牧羊人来了兴致。牧羊人告诉我,狼一般选择牧羊人睡觉后袭击羊群,前些天,他的一只羊就被狼咬死了。羊血被狼喝光了,肉吃掉一部分,拖走一部分,末了,还给牧羊人留下一部分。
“就是被这只老狼咬死的吗?”我问。
“是。这一带就剩这只狼了。”
我问牧羊人:“你干吗不设法打死它?”
牧羊人摇摇头说:“为什么要打死它呢?有几只狼逗逗羊群,对羊是有好处的。”
我惊异地看着牧羊人,他的话里所隐含的深刻道理令我捉摸了老半天。
也许这个世界上不能没有狼,除了维持动物界生态平衡外,人们在感情上也是需要狼的。如果有一天狼绝迹了,最起码那些母亲们便失去了可以讲给孩子的关于狼的经典故事,毕竟,这个世界不仅仅是属于人类的。在我二十年的游历生涯中,曾有两次与狼遭遇,对于狼,我有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看着这个世界上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动物正悄悄地离我们而去,这无论如何是令人感到惋惜和悲哀的。
巴音布鲁克是天山深处最宽广的草原,美丽的天鹅湖就位于这大草原的中心地带。据说,天鹅湖是中国最大的天鹅栖息地,每年夏季会有至少10万只以上的天鹅来这里欢聚。可不知为什么,当我赶到天鹅湖时,却连一只天鹅也没看见,在湖里“哇哇”乱叫的是一群群野鸭子。
我沿着湖畔慢慢逛悠。原野里牦牛成群,它们和草原在阳光的映照下构成了一幅美丽的图画。我很喜欢牦牛,它们不仅模样长得可爱,而且它们高昂着头,在原野上行走的姿势,显得强健无比,宛如大地的检阅者。我走近一头卧着的牦牛,观察它。我蹲在牦牛面前,与它长时间地对视,而它则毫不在意我的到来。它的眼睛始终平静如水,看不出兴奋和悲伤,也看不出忧愁和欢乐。在我所见过的动物中,牛的眼睛所流露出来的那种平静是令人感慨和惊叹的,即便在遇到危险时,牛的眼睛所流露出来的神情仍然是出奇的沉静。老实说,我喜欢牛的眼睛,相比之下,我很不喜欢狗的眼睛。
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身后传来几声马的嘶鸣。我回头一看,一个蒙古族少女正骑在马背上好奇的瞅着我。这时,她跳下马来,走近我身边,问:“你是来旅游的吗?”我冲她笑笑,点点头说:“是,来看天鹅湖。可是,天鹅在哪里呢?”
“我也不知道。大概它们怕你,躲起来了吧。”蒙古族女孩玩笑着打了个哈哈。她的普通话很标准,这让我非常惊奇。
我们在草地上坐下来,很随便地闲聊。蒙古族女孩叫玉孜曼,十四岁,在县城念过几年汉语学校。她告诉我,巴音布鲁克草原大都是蒙古族人,他们的祖先很久以前就征服了这里。于是这片水草丰盈的大草原就归了蒙古人。玉孜曼很骄傲地说完这些,在讲到天鹅湖时,又流露出一种惋惜的神情:“我小的时候,天鹅湖里天鹅可多了,可不知为什么,现在天鹅一年比一年少。”
正说话间,不知从哪里突然飞来一群天鹅,有十几只,它们在空中邀游着。天鹅的两条腿像船桨,一收一撑在空中划动,柔韧的长脖子有节奏地摇摆着,嘴巴里发出一阵阵悦耳的叫声,这声音里仿佛流溢着它们对天空、对海洋、对土地和森林的依依深情。今天世界虽大,但允许天鹅生存的地域却越来越小。在无边无际的天空中,它们还能应付着自由翱翔,但在广阔的大地上,它们却再也难以找到自由的空间,人类走到那里,动物就纷纷逃离,大批物种在地球上消失,自然的肌体鲜血淋淋。昔日的绿洲,今日成了不毛之地,昔日的动物世界,今日成了繁华城乡。唉,文明,原是人类从观察自然里创造出来的,现在却变成了一堵墙,隔离了人和动物界,也隔离了人和自然,而自然正是生命的智慧和源泉呀!我多么希望离我们远去的天鹅还能再飞回来。可是,人类什么时候才能拱手归还出那块曾经属于动物们的土地和一片蓝天呢!
不远处有几顶蒙古包,那是玉孜曼的家。
玉孜曼牵着马在前面走,我跟在马的后面。草地上有游客扔弃的瓜果皮和易拉罐之类,玉孜曼便弯下腰将垃圾捡起来,并装入她随身携带的塑料袋里。玉孜曼的行动令我汗颜,因为她捡起的垃圾中有一份就是我刚刚随手扔弃的。从玉孜曼身上,我真切地看到了一个草原小女孩是如何深情真挚地热爱着这片绿色。
我们刚走到蒙古包,一场大雨便从天而降。这场雨来势迅猛,天空顿时变得混浊暗紫。
蒙古包里有许多人,玉孜曼一一为我作了介绍。他们都是玉孜曼的亲友,大都不会讲汉语。玉孜曼的父亲尼满朝我竖起大拇指,并说着些什么。玉孜曼为我翻译道,她父亲说我是个大好人,因为我一来,便给草原带来了雨水。草原持续干旱,这可是今年开春以来的第一场雨呀!而且这场大雨来之不易!在草原上,盼来一场大雨总需要好几个月。
一直到下午很晚的时候,雨停了。草原上升起几道彩虹,持续了十几分钟后消失于无形。紧跟着,西斜的太阳便将草原浇铸得五彩缤纷。
为了款待我,尼满决定宰羊。我跑出门外观看,一根木桩上拴着一头羊,肥嘟嘟的。我站在羊旁边,心里忽然为它感到一丝悲哀。在人类的栅栏里,这头羊被精心地养育,又被精心地呵护,可那结果呢?尼满提着刀走了过来。令我诧异的是,那羊居然没有任何反抗,任由尼满的刀准确地捅进了它的喉咙。羊没有挣扎,连颤动也没有,如注的血喷了出来……原来,杀羊比杀鸡要容易得多呀!我终于目睹了何为任人宰割的羔羊!
晚上,吃着大块大块的手抓羊肉,我已经彻底忘记了自己嘴里嚼着的是刚刚还在活蹦乱跳的一个生命。
在天鹅湖周围的牧区游览了数日,牧民们听说我要去库车,便纷纷劝我,说是库车大板下的公路因为塌方,已有一年多没人走了,塌方处有三具尸体至今仍被压在下面挖不出来。一个放牧的蒙古族小伙子吓唬我说:“这座冰川每年都死人,你想想,那么多冤鬼要投胎,还不得勾一个垫背的呀!”小伙子的话令人心悸,于是,我不得不考虑改变一下行程的路线。
原野里有一条河叫开都河,据说《西游记》里所谓的通天河指的就是这里。如果沿着开都河一直往下走,便可以到达新疆最大的湖泊:博斯腾湖。但牧人又告诉我,这一路上基本上是无人区,还需要翻越七十七座高山,而且时有狼熊出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