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西安某院校学生会的邀请,作了一场演讲。当时我很激动,也很紧张。本来我的口才还算是不错的,可一看到台下那么多双眼睛望着我,不知道怎么的,还没开口,自信心已丧失了一大半。起先,台下的人还能静静地听着,但不一会儿,便嘘声四起。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人已走掉了一大半。前排的几个女生交头接耳,嘴里不时地蹦出一些令我难堪的字眼:空洞、粗俗、浅陋、不严谨……这次演讲,本来预备讲两个小时的,结果只讲了不到一小时,主持人便匆匆宣布到此为止。这时,偏偏有一个女生拿着一个小本本要我为她签名。我刚掏出笔,这个女生却被她的同学扯了一把:“你让他签啥名呀?有病!”
我不禁脸红耳赤,难过得泪水都差不多流了出来。虚荣心极强的我被深深地刺伤了!我觉得耻辱,我诅咒自己。我可以忍受饥饿、忍受贫困,却无法忍受被人瞧不起。我也知道这是虚荣心在作怪,很想一笑了之。但是做不到,痛苦的碎片从四面八方聚集起来,像锋利的碎玻璃渣子碾磨着我的心。
一个人最可怕的并不是痛苦,而是痛苦的时候非常清醒。我想喝酒,喝那种最浓最烈的白酒。麻醉了灵魂,也许就感觉不到痛苦的存在了。
我用所有的钱买了一瓶高度酒。我一边喝,一边在夜茫茫的大街上幽灵一般的晃荡着。这个城市好大,车水马龙,可是,却没有一个可以听我诉说心声的人。我感到无聊,我好孤独!
我昏沉沉地倒在马路边的一个花圃里。忽然,我发现身旁可供依附的东西没有了,四处皆空,一切都无影无踪,自己仿佛悬在空中了,我趴在柔软的云床上。云床随风飘游,飘呀,飘呀,它要飘到哪里去呢?飘出了大气层,飘出了太阳系,飘进了茫茫宇宙……可它总得有个边呀!宇宙的边是个什么样?边的外面又是个什么样?……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里非常焦急。突然,云床散了架,我从空中掉了下来……
“哎哟!”我的屁股上挨了重重的一脚!我睁开眼睛,天已经大亮。一个警察站在我的面前,他瞧着我从胃里翻腾出来的污秽物,啐了一口,问道:“喝醉了?”
我神情木然地点了点头。
“刚才对面卖水果的老太太打电话报案,说这里死了个人,让我们来看看。”警察木然地对我说。
我赶紧伸手捏了一把自己的鼻子,怪疼,我还没有死。假如我就这样死了,太阳依旧,白云依旧,而我却变成了一具僵尸,像一条死狗一样不能动弹。卖水果的老太太发现了我,报告公安局,警察来了,很容易地验明我的身份和酒精中毒的死因,然后通知我的亲人来收尸。最后,顶多弄一副小棺材,请几个人把我抬到墓地,挖一个坑,埋了。于是,我就永远地躺在厚厚的泥土之下,一切都随着生命的终结而终结。我的死,除了含辛茹苦把我抚养成人的母亲万分悲痛外,大概再也不会给这个世界上任何人丝毫的震动。
啊,死亡,真是太可怕了!一种巨大的恐惧使我从朦胧中完全清醒过来,我的心简直冷得发抖!“我还活着。”我呼吸了一口深秋的凉风,懒洋洋地说,“可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警察“嗤”的一声,不屑地挥挥手道:“活着非得要有意义吗?大家不都活着吗?快走吧,该干啥干啥去!”
我猛然感到警察的话颇为深刻。我极力想悟出点什么,但什么也没想明白。嗨,管它的,该干啥干啥去!
界岭的山谷中,坐落着一座寺庙。寺庙很小,几乎没有香客。萧萧的山风在野谷中回旋,给人一种凄凉凋零的感觉。
我走进寺去。以我此时的心境,不是去寻求一种心灵的皈依,只是漂泊久了,精神上渴望一种宁静、一种心灵的解放。
尽管我不信佛,但仍想抽一支签。我先在菩萨面前很虔诚地叩了三个响头,燃起三炷香,然后取过签筒狠命地摇。但摇了好久,却不见签从筒里掉出来,看来菩萨不愿意为我昭示前程。没办法,便犹犹豫豫地随手抽出一支,一看:下下签。
身旁的老和尚似乎看出了我的沮丧心情,鼓动我不妨再摇一次。我苦笑一下,说:“不用了,这里的菩萨还是很灵的。”
我趴在地上又虔诚地叩了三个响头。站起来,走到“功德箱”前,稍稍迟疑了一下,便尽我所能往箱子里塞进几张钞票。
我慢慢地走到老和尚的身边坐下,我想学老和尚的样子,将腿盘起来,但是没有成功,看来我与佛家没有缘分。
“大师深居庙宇,不觉孤独寂寞么?”我忍不住唐突地问了一句。
“阿弥陀佛!”老和尚微启双目,看了我一眼,“世上只有热闹产生寂寞,拥挤导致孤独呀!”
我一时怔住。沉思许久,想到自己在市井中面对车海人流而倍感凄凉的情景,又似乎若有所悟。
“大师看破红尘了吗?”
“阿弥陀佛!老衲四大皆空,哪来红尘,何须看破?”
玄乎!出家人大概都爱玩玄乎。我微微一笑。
“大师为何出家?不仅仅是因为佛学的博大精深吧?”我的语气里多少流露出一点不恭敬。
老和尚并不计较,他轻轻地说出两个字:“智慧。”
“何智何慧?”
老和尚手捻佛珠,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我:“施主因何烦恼?”
“你怎么知道我烦恼?”
“因为施主心中存有尊卑、高下、大小、成功和失败的分别心,所以你见不到事物的真实。”老和尚缓缓地说,“人的烦恼,是由于没有智慧,身外之物束缚了你,你难以见到真实,看到本质。打个比方吧,某人有财宝,担心被盗,便终日患得患失,是一种烦恼;将财宝布施出去,却又舍不得,也是一种烦恼;最终财宝弄丢了,则更是烦恼。于是,又绞尽脑汁去寻求财宝,结果仍然是无休无止的烦恼……”
老和尚的话无疑是睿智的,但当时在我听来却不能苟同。于是,我想了一下,说:“对于钱财我并不十分看重,我只是想通过自身的努力,能成为有所作为的人。难道这也不对吗?”
“阿弥陀佛!”老和尚微微叹息一下,似乎觉得我不可教也,只听他说,“一切所谓的作为,都是人生幸福的障碍,也是世界不得安宁的根源。施主,你看普天之下,谁是真正的赢家呢?”
老和尚说罢,慢慢地站起来。他用高深而慈悲的目光注视了我几秒钟,然后抖抖百衲衣,转身飘然离去。
望着老和尚那略显佝偻的身影,我的眼前不觉一亮:老和尚那宽大的百衲衣居然没有口袋!
难道老和尚所言的智慧正在于此!
来也空空!去也空空!
我在佛殿里站了许久。有那么一会儿,我仿佛觉得,有一种高深的、超脱尘世之外的思想,使我的心从我赖以寄托的功利世界中游离了出来,好像整个世界都是与我无关的,我甚至觉得我所谓的奋斗和追求是何等的幼稚和可笑!但这仅仅是那么一会儿的想法。我的自以为是,我的高傲浅薄,我所受的传统教育,都统统局限了我。对于人生许多深刻的问题,我根本未曾理会,也不可能理会得了。因此,老和尚所言的智慧,我一时是难以领悟的。我的心灵深处更是不可能达到那种大彻大悟般的空明和澄静。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已是1986年春节了。
老北风在江淮大地上空呼啸着,卷起铺天盖地的雪花。
大年三十,一个漂泊远方的游子,既无家可归,又无钱住店,到哪儿去寻找落脚的窝呢?
我走进一个大院。这是镇办公大院,院子里冷冷清清的,似乎没有一个人。
干部们都回家过年了吧?我正想着,却见从一间房子里闪出一个小伙子来。他看到风尘仆仆的我,甚为惊诧。当我向他讲明情况,请求他为我提供住宿时,小伙子爽快地说:“没问题。今晚我值班,咱们正好可以做个伴。”
小伙子刚领我来到招待室,就被一个人叫出去了。听口气,那人是该镇的领导。因为一墙之隔,他们的谈话我听得很清楚。“那个人是干啥的?”
“一个搞旅行的,报纸上都登了。”
“大过年的,要注意安全,不能随随便便留宿外人。”
“可人家都住下了,怎好……”
“那也不行,出了事你负得了责?”
我觉得无论如何不便让人来轰我,便主动地背起行囊往外走。小伙子追出来,非常歉然地望着我说:“对不起,我……”
我使劲地握了一把小伙子的手,说了声“谢谢你”,便一头扎进茫茫的雪夜中。
我背着破旧的行囊,在小镇的周围徘徊,希望能找到一个遮挡风雪的地方。整天赶路,汗水浸透了内衣,寒风一吹,浑身冰凉,两只脚冻得像针扎一般难受。
总算发现了一口小砖窑。我迫不及待地钻进去。走进窑里,才知道并不坏。窑里的火旺旺的,使人感觉很温暖。我跑到外面拿来了几张盖砖的草垫子,决定在这里住一夜了。
我从行囊里搜出一个硬邦邦的馒头,啃一口出几个白渣。这个馒头此刻在我看来是如此的贵重,贵重得令我不忍心把它一下子吃光。这可是大年夜的口福呀!但馒头最终是被吃光了,我又跑到外面吃了一口雪,然后和衣躺在草垫上,将身子紧贴着窑壁,充分感受窑火透过来的温暖。
我觉得嘴巴里还缺少一点什么东西,于是,又在口袋里乱摸,竟摸出一支皱巴巴的香烟来。“丽华”牌,8分钱一包。这真是太令人振奋了!不管怎么样,它总是香烟,对我来说,几乎和粮食同等重要。
远处,传来一阵阵喜庆的爆竹声,隐隐约约的,竟使我感到一种寂寞,在这亲友团聚、合家欢庆的节日里,天涯的旅愁,人间的冷暖,开始像两条长蛇似的,偷偷地钻进我的心灵。
年,对于一个浪迹天涯的游子来说,如云如烟,所能实际拥有的只是萧萧瑟瑟的冷风和浓浓淡淡的乡愁,一切都仿佛给难以言诉的孤寂吞噬了!
后半夜,可能是受寒发起烧来,我被干渴灼醒了。窑外面,老北风越刮越猛,没有叶子的树枝也被摇曳得哗哗作响。除此之外,一切都寂静得使人以为世界已经不复存在了。
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这种感觉很奇怪,它不但不使人昏迷,反而会使人清醒。我的脑子里闪着许多念头,只是非常杂乱,身子也不能动弹。
我多么盼望能有一个人替我倒一口水喝呀!可是没有。我必须忍耐,忍耐是一种力量。在这口破旧的砖窑里,我忍受着寒冷,忍受着饥饿,忍受着病魔。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被自己的耐力所感动,我惊奇地发现:我站了起来!
风雪仍然在抖着神威。
我背起行囊,踏着咯咯作响的白雪,走向前方漫漫的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