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喀拉库勒湖边,有一家牧民的毡包。我们走进去,向他们问好。这家牧民有三口人,夫妻俩和一个八九岁的男孩。他们是柯尔克孜族,都不懂汉语。但女主人却讲得一口流利的英语,这让我非常吃惊!好在那姑娘也懂点英语,总算没费多少工夫让我们住下了。等女主人为我们做好面条,天也就完全黑了下来。睡觉时,女主人只为我们铺了一张地铺。那姑娘吐了吐舌头,悄悄问我:“这行吗?”我淡然一笑:“随遇而安。”姑娘想想,似也无可奈何,她从行囊里取出睡袋,坚持不与我同盖一床被子。我暗自摇摇头,觉得很可笑。其实姑娘长得很一般,也不性感,我从头至尾对她没有半点意思。可她倒好,把我当狼防了。
第二天,姑娘给我留下一张名片,便拦了一辆小面包先去了塔什库尔干。我瞧瞧名片,才知道她叫英子,在上海一家小报供职。
临近中午,班车快到的时候,我拿出30元钱给这家牧民,说是昨晚的饭钱和宿费,但他们执意不收。我想了想,便从手腕上取下刚买不久的电子表送给男主人做纪念。他很惊喜地看了又看,很高兴地把表戴在自己的手腕上,接着,他又返身从毡包里拿出一顶柯尔克孜族特有的帽子给我戴上,并朝我竖了竖大拇指。这种帽子是手工做的,在市场上最低需要100元一顶,可我的手表才不过12元钱。我又赚了一个情谊!
塔什库尔干是一座玲珑美丽的小城。走在街上,没有人以为我是个汉人,因为我有一脸的大胡子,加之又戴了一顶柯尔克孜族的帽子。塔吉克男人,大多剽悍强健,鹰勾高鼻,眼睛碧蓝,他们对人十分友好,不管认识不认识,都愿意同你打个招呼。塔吉克女人,大多头戴圆筒绣花羔皮帽,衣着鲜艳,她们俊俏靓丽,风情万种,然而却为人随和,容易接近,只是举手投足间、眉宇里透露出自尊自信和一种与生俱来的清雅高傲。看着这些令人赏心悦目的美女,我甚至暗想:如果能娶一个塔吉克老婆,那可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呀!
我在一家便宜旅店安顿下来后,便去县政府,希望能找一张当地的详细地图。可找了好几个部门,他们都不愿意提供,理由是塔什库尔干与多个国家接壤,是边境地带,故而不能向外人提供详细地图。我有点愠火,使直接去找县长。县长很客气地接待了我,但仍然不能为我提供地图。县政府大楼没有门卫,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自由进出,即便一个最普通的牧民,如果要见县长,也大可直接走到县长办公室去,而县长办公室的门又通常是开着的。这种公仆作风,确实让我有一种无以言说的感动。
我在塔什库尔干住了一个星期,我常常深入到塔吉克家庭访问。塔吉克牧民的房子大多用石头垒成,屋里的四壁挂满了大花毯,那睡觉的炕大得可以睡下20个人。塔吉克牧民不算富裕,但民风淳朴、热情好客,无论是谁,即便是语言不通的外地人,只要到他们居住的房舍或毡房去,他们都会热情招待。我在走访中发现,塔吉克在日常生活中,相互往来很讲究礼节,尤其是他们的见面礼节古朴而郑重,男子互吻对方的手,女人互碰嘴唇,晚辈对长辈则行吻手礼。
我在一个村庄很意外地碰到一家塔吉克牧民的婚礼。婚礼隆重、热闹非常,程序很多,每个细节都特别有意思,令人捧腹。塔吉克人能歌善舞,歌舞是塔吉克婚庆最广泛、最受欢迎的形式。主人的家里、院落里、院外的空地上都是爱好舞蹈的塔吉克男女一展身手的好场所。塔吉克舞蹈步履轻盈而富于变化,手部则常常随着欢快的音乐模拟雄鹰飞翔时的各种英姿。我最感兴趣的是婚礼中的一个插曲一叼羊比赛。叼羊的场面是惊心动魄的!数十个骑士策马齐奔,马蹄翻飞,急如雷电,骑士们为了竟夺一只彩羊,充分展示自己的马术,不遗余力地拼抢着,在势均力敌的情况下,甚至把彩羊撕成碎片碎块!
热斯卡木村是塔什库尔干最遥远的村庄,它位于世界第二高峰乔戈里峰脚下。我原想由那里绕过乔戈里峰去西藏,但由于山洪暴发,通往热斯卡木的道路已被淹没,在向前无路的情况下,只好取道叶城走新藏公路去西藏。
叶城到狮泉河1060公里,客班车的票价350元,搭货车200元,如果路况好,4天就可以赶到。我联系好一个四川人的货车,司机却对我说:“跑起来没准,也许4天到,也许10天到,也许半个月。”我问这是为什么,司机笑笑:“路不好走呀,我有一回跑狮泉河,炸了18次轮胎。”我听了不禁咋舌。可司机却不以为然:“那算啥,还有人一路上炸了45次轮胎的呢!”
我们出发的时候是凌晨3点。重型卡车堆满了蔬菜和水果。阿里地区几乎所有的物资都是通过新藏公路输送的。新藏线道路险恶,基本上年年坏,但年年还得修。
上路时,我才发现,除正副司机外,车上还有一名乘客,是位年轻的姑娘,自称小张,说是去阿里做工的。可司机却悄悄告诉我,她是去阿里做“鸡”的。
天亮时,我们到达库地。这里有一个检查站,所有进藏的人要在这里接受检查,并验交边境通行证。检查并不严格,可以说是象征性的。中午经麻扎大板时,狂风呼啸,沙尘滚滚,遮天蔽日。许多车辆都停留于此,等待风沙过去。风沙持续了一个小时左右,好在这里有两家饭铺,可以供应面条,旅人躲在饭铺里避风沙、填肚子。深夜时分,我们赶到了红柳滩。红柳滩是一个比较“繁华”的地方,有几个杂货铺,可以买到香烟和方便面之类,饭铺里也有“通铺”可供人们住宿。极度的疲乏使我建议司机要在这里住一晚。可司机不同意,他说车上装的是水果和蔬菜,时间长了会不新鲜。我拗不过司机,只好同意连夜赶路。可人算不如天算,车刚刚起步,一个轮胎居然奇迹般地炸了!司机只好骂骂咧咧地挥挥手,说了句:“大家找地方睡吧!”
第二天早晨起来,我发现张小姐的脸色十分难看。她有气无力地对我说:“你看我这样子还能到得了阿里吗?”我点点头鼓励她:“能,一定能!坚持几天就到了。”
过了甜水海,接下来便是200公里的无人区。道路比我想象的要糟糕得多,汽车只能以每小时10公里的速度行进,但张小姐还是连黄胆水都颠了出来。许多车辆都离开公路,在荒原里寻找着各自认为平坦的路。放眼望去,整个荒原到处都是被汽车碾轧出来的“公路”、汽车扬起的灰土满大乱舞。
赶到死人沟已经是子夜。司机甩给我一根烟,不知是鼓励我们还是吓唬我们,说:“今晚咱们就住死人沟了。知道吗?凡在死人沟里睡过觉,班公湖里洗过澡的人,往后天塌下来都不知道怕的!”
死人沟有一个驿站,可供往来旅人住宿和吃饭。沿途大凡能叫得出名字的地方,总有一个或几个这样的驿站,这些驿站全是用油雨布盖起来的。虽是盛夏,但死人沟的夜晚却异常的寒冷。临睡觉前,驿站老板给我一包药,说是专冶高山头疼的药。这药一元钱一包,白色粉末状。我笑笑,自觉用不着,但还是买了一包。半夜里,果然头疼,而且是剧烈的疼,我好几次被疼醒了,于是,我赶紧吃了那药,只一会儿,竞感觉不那么疼了。张小姐睡在离我不远的通铺,她也吃了那药,但似乎不管用,头仍然疼,而且流鼻血。我发现,她几乎是伴着抽泣度过了死人沟艰难的一夜。
早晨起来,太阳正从东边的山头爬出来,霞光与沟谷里清亮的湖水交相辉映,湖中雪峰倒影,波光潋滟,湖光山色浑然一体。这地方实在是太美了!只是我不知道,如此美丽的地方为何要冠以一个如此骇人的名字一死人沟!
过了死人沟,所有的景观都美到了极至。一直到界山大板,一路所见正如李娜歌里一样,一座座山川相连。不,更确切地说,是一座座冰山相连。眼望那些冰清玉洁的山峰,恹恹欲睡的我是怎样的一种惊喜!界山大板下,静美的阿克赛钦湖安然偃卧。她一点也不张扬,那绿幽幽、亮汪汪的湖水,不是我所能用语言来形容的。阿克赛钦湖在众多的知名湖泊中也许排不上号,但她却是我所见过的湖泊中最美丽、最动人、最魅力四射的。
界山。以山为界,北边是新疆,南边是西藏。我请司机将车停在山口。山口有一块石碑:海拔6700米!站在界碑旁,我感到自己的两只脚,一只在天上,一只在大地,只要一脚迈出去,就能从一个境界进入另一个境界。
海拔6700米!这个高度恐怕是我一生中所能到达的最高的高度。它不仅仅是海拔高度,同时也是精神高度。一个人看世界或看人生,站在万米高度与站在千米高度的感觉足不一样的,与站在地面更不一样。就行走而言,行走到底是什么?行走的意义到底是什么?这个我曾经苦苦思考而找不到答案的问题,至今仍然没有答案。只是它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在行走!对于我来说,走在路上,前方是永远不可预知的未来,而留在身后的只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驿站。既没有目标的召唤,也没有故乡的牵引。从一个远方,到另一个远方,不为什么,纯为行走而行走。我可以身无分文地出门,我可以去经历一次又一次短暂而美丽的爱情,我可以去经历一次又一次神秘而刺激的冒险。总之,行走已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使我的生活在行走中渐渐地回归于自然,而自然也在渐渐地澄清着我的生活。我走在路上,歌在路上,最终亦可能死在路上。但不管怎样,行走本身于我而言,正变得越来越随意、越来越简单。现在,这个简单的东西已悄悄地融于我的人生,并成为我生活的本身。我相信,这便是我精神的高度:海拔6700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