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狮泉河出发后的第九天凌晨,我终于到达班戈桥,过了桥就是青藏公路了。回想这1400公里行程,心里很不是滋味,但究竟哪里不对味,我又说不上来。
我搭的车往格尔木去了,而我要去往另一个方向那曲。
第二天,我搭上一辆过路的卡车,一小时左右,便到了那曲镇。那曲是一个繁华的小县城,商店林立,物资丰足。街上很热闹,但是这里的人似乎还没有改变随地大小便的习惯,街头许多角落处都是粪便,走路不小心,还可能踩着。
我在那曲住了几天,镇内有一个寺庙,转经的人很多,在寺庙的各个出入口,皆有为数不少的乞讨者。一些转经的藏民还专门备了零钱,逢有乞讨者,便慷慨施舍。有一个妇女,因为没带零钱,便从腰包里拿出10元钱,向一个乞讨者兑换零币,也有人用整钱从寺庙的供台上兑换零币后再施舍给那些乞讨者。
那曲的后山腰上有一座尼姑庵,因为地势的缘故,尼姑庵显得很雄伟。找去参观时,却没有发现几个香客。我看到一个年轻的尼姑长得很漂亮,便对她极尽赞美,她显得相当高兴,还用汉语说了声“谢谢”。
在那曲镇,我发现这里的藏民都喜欢进汉餐馆用餐。遇到会讲汉语的藏民,我同他们聊天,他们都显得很友好。藏人一般不留胡须,所以我的胡须在他们看来似乎很有意思,有个藏民伸手摸了摸我的胡须,之后对我说:“你的胡须很有趣,可是留胡须不好。”问他那点不好,他却不说话了。
从那曲到拉萨,车很方便,车程也只有4个小时。拉萨对我是一个诱惑,布达拉宫在我心目中是神圣的。现在这个伟大的圣地近在咫尺,如果不去朝圣,恐怕这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再来了。不过,有些神圣的东西,如果把它藏在心中,则会有更多的念想,则会显得更加神圣。既然这样,那我为什么一定要去呢?
我决定按原计划去比如县。到比如县的车要碰运气,因为路况的问题,班车时通时不通。
几经周折,搭上一辆老式东风牌卡车到了尼玛乡,又徒步走了一天的路到达怒江江口。那曲河和秋曲河在这里汇合,形成滔滔的大怒江。从夏曲卡到比如都在修公路,沿途没有饭馆和旅社,我的食宿便全在筑路工人的帐篷里。这些来自各地的民工多半会收留我,虽然是咸菜淡饭,但他们的热情和真诚令我感激不已。
几天后,我到达茶曲乡,乡上仍然没有旅馆和饭店,收留我的是来自青海的一群民工。吃过晚饭,太阳正从西边山头落下去。我看到山腰有一座寺庙,便去寺庙里参观。寺名为扎木寺,接待我的喇嘛会讲几句生硬的汉语。他问我是不是来参观“墙”的,我不知何意,心想墙有什么好参观的。但既然喇嘛问起,想必这墙非同一般。我随喇嘛来到一坐土屋前,开门时,他向我收了10元钱算是门票。
我惊奇地发现,这小屋竟是一个天葬台。四周的墙上镶着数百颗骷髅。喇嘛向我展示有关天葬的一些工具,并告诉我说,地上堆着的十几颗骷髅是数天前才葬毕的。扎木寺天葬台是西藏唯一可以保留骷髅的天葬台,但为什么要保留这些骷髅,其意义我不得而知。
我拿出相机,但喇嘛阻止我拍照。经再三请求,他同意我拍一张。此时暮色苍茫,我拍下的这张珍贵的照片,效果并不理想。
环顾四周的骷髅墙,我的心灵受到了深深的震撼。
人类对于死亡的态度是复杂的。珍惜生命是一种本能,大概没有谁一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梦寐求死。而事实上,生命始终和死亡掺和在一起。我们从降到尘世的那一刹那起就注定要返回去,婴孩的第一声哭泣便是死亡的微笑。这种醒悟,使那些深爱人生的人,在感觉上增添了悲哀的诗意情调。我认为这种感觉是良好的,它可以使人清醒,可以使人更热切地要去领略人生的乐趣。有些人活了一辈子,直到临死的那一天也没有弄清生命是怎么一回事,这正是人类悲剧所在。一个人,如果感觉不到生与死的不可分割,是一个没有悟性的人,是一个平庸的人,是一个不幸的人,任何想长命百岁企求永生的希望,无论如何都是一种浅薄的念头。
我把每一天都看成是我的死期,我把每一天都看成是完成和结束我生命的末日。我一天一天地过,一刻一刻地过,一秒一秒地过。我口袋里的钞票从来就没有过上万元,因为我压根儿就不抱希望活着用完它。我上街可能会被车撞死,下河可能会被水淹死,呆在屋里不动还可能会因地震而被倒塌的房梁压死。有人说我活得太悲观了,可我并不这样认为。相反,我觉得这正是一种乐观的表现。对于我来说,生命愈是短暂,愈能感到生命之美、此刻之美,愈能使之过得丰盈而饱满。正是对生命的无望,唤起了我对生命的渴望,因为有死亡我才真正有了生命;因为有死亡我才知道生命的短暂;因为有死亡,短暂的生命才教给我珍惜现有的每分每秒。
我出发去比如县城。怒江峡谷风光险峻,可最撩人心怀的却是这里的天空。我曾为藏北草原的天空所感动,却没想到这怒江上游的天空更是奇蓝无比。她蓝得近乎神秘,蓝得令人目瞪口呆,蓝得使世界上无数的天空黯然失色。我一生中何曾见过如此神秘、如此奇蓝的蓝天呢!我的心完全在这蓝天里溶化了。
怒江沿岸长满了豌豆和青稞,青稞大都成熟,很像麦子。其实,一路上我一直误以为青稞是麦子,直到有人纠正我时,我才为自己的无知觉得可笑。
从那曲过来,几乎每隔十几公里便有一个村庄,沿途经常有藏民向我兜售虫草。我发现虫草的价格比十年前贵了许多。十年前,一根普通的虫草仅1元钱,现在已涨到6元。在藏民村庄里行走,我一般不去串门,但偶尔我会举起相机拍一些藏民的照片,但他们多半会拒绝我拍照,或都背过脸去慌忙地躲开。因为语言不通,我想走近他们非常困难。
有一天我在怒江边遇到一个漂亮的藏族姑娘,我走过去同她说话,她并没有逃避,只可惜她只会简单的几句汉语。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小伙子,他的汉语倒是说得不错。小伙子问我是不是对姑娘有意思,我说什么意思?小伙了说:“你想要她吗?”我扭头看那姑娘,她显然听懂了我们在说什么,脸涨得红红的,使劲地朝我摇手。我从行囊里掏出一袋饼干请他们吃,他们很高兴地就将一袋饼干一扫而光。我问他们想不想去内地玩,他们却连连摇头,说了一个字:“怕”。
傍晚下起了小雨,我就近跑到一个工棚躲雨。这是一家回族人的工棚,但他们无意留我住宿,只是给了我两个馒头。
我冒雨继续上路。道路泥泞不堪,我的鞋里灌满了泥巴和水。走到良曲乡已是深夜,我希望能找到一家旅馆,但是没有。看到马路边也有一个小帐篷,便决定在这里过夜了。
我走进帐篷,用手电一照,里面却住着一条狗,已经睡着了。我将狗赶起来,它睁开眼睛,瞪了瞪我,很不情愿又无可奈何地离开了。
帐篷里空空如也,不仅四面透风,而且漏雨,所幸有一小块干燥地,我盘坐在那里打盹。可是,下半夜却刮起了大风,我浑身上下那个冷呀,简直不堪忍受。我走出帐篷探望,猛见那狗就睡在帐篷边,风雨吹打着它的身体,但它却无动于衷。我心里一阵内疚,朝它歉然地说了句:“对不起,你进去睡吧。”
马路边有一家人还亮着灯,屋门竟没关,我斗胆推开门,屋里有十几个年轻人在打扑克和麻将。我请求允许我在屋里呆一宿,他们爽快地同意了。屋里有很多床铺,我随便找一张床睡了。第二天起来时,他们请我吃了早饭。后来我晓得,这是一班来自四川的民工,因为工程纠纷,他们无钱回家,又无事可干,只好打牌穷乐。
四川工友帮我找了一辆进城办事的车。搭车的人很多,车上有一个藏族姑娘,大家同她开着不荤不素的玩笑,但她并不生气,一路上乐呵呵的,我问她愿不愿意嫁给我,她竟爽快地答应:“愿意,就带我走吗?”我不禁蒙了,赶紧说:“别急,明年我再来找你。”姑娘说:“好,我等着。”
比如意为“母牦牛群。”县城很小,有一条300米左右的街道。我找个便宜的饭馆住下来,一路跋涉,腰酸背疼,需要好好休息两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