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这些乡巴佬,整天就是吃饭睡觉做活路。这么老早就都挺尸了,一点灯光都看不到!”丁子愤愤地骂道。
“哎呀!你骂什么嘛?让人听见,咱们还住得成吗?”我禁不住责备他。
“我给他钱,又不白住。”丁子强词夺理。
“你以为钱是万能的?若是我就不让你住,叫你睡在钱眼里!”
丁子果然不开口了,老老实实地在前面引路。
村子里头到处都是狗,看到人就猛扑过来。我们从地上一人操起一根棍子,走到路旁一家亮着灯的屋前,从大门缝隙往里瞧了瞧,什么也看不见。
“敲门吧?”丁子问。
“我来敲。”我怕他使蛮劲。
我轻轻地叩了叩门。
“是哪个呀?”屋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大声说:“我们是过路的。走晚了,想借宿一夜!”
屋门拉开一条缝,探出一个女人的头。她举着油灯,屁股后面跟着三个小女孩。
“你们干啥子?”女人望着我们,神色有些不安。
我刚要回答,丁子却抢着说:
“我们是县城里来的干部,到乡下来搞社教的。”说罢,拍拍自己的黄书包,又从我的行囊里取出几本书来证明。
谎已说出,我又不便当面责备他,只好怔怔地等着女人的反应。
也许是丁子的谎说得太自然,女人似乎一点也不起疑,只是说:“真对不住,咱男人不在屋,家里都是女人,实在不便留宿二位啊”
我见女人说得很恳切,知道投宿无望了,便拉了拉丁子想另寻一家试试。
“能让我们吃点饭吗?”丁子没有理会我,继续恳求道。
我也实在是感到了疲乏和饥饿,怕女人不同意,就补充了一句:“我们给你钱的。”
女人笑了笑,说:“看你这位同志说哪去了,吃碗饭还能向你要钱么?只是家里穷,没啥子招待。”女人说着便拉开门,将我们让到屋里。
女人先将油灯搁在桌子上,然后,动作麻利地为我们倒上茶水,又从厨房里端出酸菜和霉豆腐,接着,盛来两大碗玉米糊。
“实在对不住,咱山里人就吃这个。”女人显得极为抱歉。
丁子端着碗,一边喝糊,一边说:“你们这儿的生活挺苦呀!”
女人说:“没法子呢!咱这常闹灾害,再说又不通车,有啥子东西也换不来钱。”
丁子的小眼睛骨碌碌转了一阵,忽然问道:“你家可有银元换?”
这臭小子,要饭吃也忘不了他的鬼生意!我怕引起误会,赶紧用手碰了他一下,对女人说:
“这位同志以前在学校是读考古系的,喜欢收集一些古玩来研究。你可别在意呀!”话一出口,我为自己竟有如此惊人的撒谎能力而感到瞠目!
女人仍然笑着说:“不打紧的,只是咱家没那东西。听说,先前有人来咱村收去不少呢!”
丁子小眼睛一亮,忙问:“真的吗?”我怕他再说下去会露出“县干部”的马脚来,便阻止道:“别啰嗦了,快吃饭吧,吃饱了好动身!”
丁子终于不说话了。他大口大口地扒着饭,很快,一大碗玉米糊就见了底。
“我——还想吃。”丁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看看我,又看看女人。
“吃吧,吃吧!虽没啥子好东西,但饭还是足够吃的。”女人显得很高兴,又动作麻利地盛来满满的一碗玉米糊。
女人又从坛子里挖出一碗咸菜,然后就和三个孩子远远地站着,用含笑的目光望着我们。
吃完饭,丁子从口袋里掏出5元钱,放在桌上,对女人说:
“这是付饭钱的。”
女人见状,慌忙奔过来,从桌子上抓起钱使劲往丁子手里塞,嘴里连声说着:“使不得!使不得!”
“在群众家里吃饭,一定要付钱的,有文件规定。”丁子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令人忍俊不禁。
女人更是慌了,咂着嘴巴:“那也使不得,你们大老远来,吃碗饭算啥呀!”说罢硬是把钱塞回给了丁子。
吃饱喝足,体力得到了恢复,便决定重新上路。
女人举着油灯,将我们送到路口,再次抱歉道:“实在对不住,家里真的不便留宿。”
走出村庄,通过月光照着的空地,我们又钻进了阴暗的灌木林。这时,我们这一对陌生的旅伴已是很亲热的朋友,有说有笑,并肩而行,谁也不担心对方会从背后来掐自己的脖子了。
唉,人啊人!应当怎样才能学会把胸腔里的那颗心,铸造得火热透明而拂去防人或害人之心的阴影?
来到公路,果然经过一个集镇。丁子打着呵欠,说:“住一宿吧。”
“天都快亮了,何必再花钱呢!”
丁子想了想,说声:“也是。”
皎洁的月亮,为我们两个急急忙忙赶路的夜行人送来了光明。虽然如此,我的脚却有点吃不消了。脚板磨起了泡,腿肚子又酸又疼,再看丁子,似乎一点事也没有。这个臭小子!我们紧赶慢赶,拖着疲惫的腿进入市区的时候,天空已经放亮了。
这是一个看上去很小的县城,冷冷清清的,或许是天刚亮,行人稀少的缘故吧。丁子告诉我,他还要乘两个站的火车才能到家。于是,我又陪他走了大约三里地,到火车站买了下午的车票。
“走,我们先去酒馆喝一杯,然后找个地方睡一觉!”丁子大概是觉得这一趟能赚不少吧,兴奋地对我喊道。
“我可没钱的呀!”我两手一摊。
丁子不高兴地瞪我一眼,说:“你这个人呀,心眼真小。谁让你掏钱了?我请你喝,你就喝得了!”我们走进站前酒馆,要了四菜一汤、四瓶啤酒。
也许是一宿没睡的原因,我只是迷迷糊糊地喝酒吃菜,愣是尝不出什么味道,感觉舌头是苦涩涩的。
吃到差不多的时候,丁子挎上他的黄书包,对我说要去方便一下。他问老板:“厕所在哪里?”
“候车室。”老板一边接待其他的客人,一边伸手指了指。
我感到太困,将身子斜靠在椅子上,时而机械地抓起酒杯呷上一口酒。约摸过去了半个小时,还不见丁子回来。我觉得有点奇怪,便对老板说:“我去叫一声我的朋友。”
老板却一把将我拉住,说:“结了账再走吧。”
我一下子傻了!如果由我来结这笔账,掏遍全身怕也是不够的。于是,无可奈何地又坐下来。
这时候,我酒也醒了,困倦也不知哪儿去了。只是呆呆地盼着丁子快些回来。
约摸又过去了半个小时,仍然不见丁子的影子。这时,我才猛然觉得情况有点不妙了!
“总共多少钱?”我问老板。
“20元钱。”
我掏出所有的钱。
“还差六元钱!”老板数一数钞票,鼓着眼睛说。
“没有了,在我朋友那里。”我轻声说道,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老板一把按住我的行囊,对店里的顾客大声说:“大伙瞧呀,都啥时候了,居然还有吃饭赖账的!”
我感到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盯着我。似乎还有人在说:“真不害臊!”
我满脸通红,又气又急。好容易镇定下来,我对老板说:“你先把包扣着,我去拿钱。”话虽这样说,却并不是有钱可拿,只是想先摆脱窘境,再作道理。
刚出店门,我就飞一般的朝候车室跑去。可四处找遍了,哪里有什么丁子!
我傻乎乎地坐在候车室里发愣:这下好了,饭钱店钱都没有不说,连行李也搭进去了!
怎么办呢?还是先求人家把行李还给自己吧。这样想着,我又移动脚步,厚起脸皮来到酒馆。
真是想不到,丁子居然坐在酒馆里悠闲地品着茶!
我不禁又惊又气:“你这家伙,死到哪儿去了!”
他不容我再说什么,而是跑过来拉住我的手,亲热地说:“走走,咱们登记旅馆去!”
“我的行李还被扣着呢!”我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甩开他。
老板将行李还给我,笑笑。
“狗日的,真势利!”丁子愤愤地骂道。
“喂,你臭嘴干净点!”老板也是一个气盛的小伙子,他不示弱地回敬道。
“怎么,想干仗?”丁子抖了抖瘦小的身子,又将块头并不大的我往前推去。
我正是气愤难当的时候,也不多加考虑,顺势就给了老板一拳。
老板招一招手,他店里的几个打工仔全涌了上来。
“算了算了!和气生财,和气生财!”有人站出来圆场。
“狗日的!”丁子啐了一口。
我一瞧这阵势,心里也有点发毛,赶紧拉了拉丁子,知难而退了。
到得外面,丁子又骂骂咧咧了一阵,这才告诉我说,他巧遇了一个哥们,货已经出手了。
我瞧了瞧他,那只褪了色的黄书包不见了。
我们来到一家国营旅社,登记了一个双人间。我连脸也懒得擦一下,就一头栽倒床上,呼呼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丁子把我叫醒来说:
“拿着,这是你的钱!旅社的账我已经结了,你好好休息。我要走了!”
我瞥了一眼放在枕边的钱,不用说,远远超过了我付账的数目。
“干吗给我这么多?”我惊愕地问。
“你留着用吧。我知道你是个穷光蛋,可你人不坏,挺够哥们的。”他拍了一下我的肩头,说,“放心,这钱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是老子爬山流汗挣来的!”
我从床上爬起来,说:“我送送你。”
丁子摆了摆头,小眼睛闪着明亮的光,说:“不用了。从来没有人送我,我也不喜欢人送。咱们相逢一场,这是缘分。你自己多保重吧!”
说罢,一转身,疾步走出门去。
我咬着嘴唇,心里涌起一股无以名状的感情。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位神秘的旅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