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旅程变得非常的随意,几乎没有任何确切的目的了。我每天只是不停地走路,我以一种快活的心情来消磨我的时光。我总觉得前面有一个美好的乐园在等着我。我一心一意去寻找,但又不晓得我想寻找什么。这种无知的寻求行为,其本身就具有一种超凡的魅力,它所给予我的是一种富于冒险性的陌生而又新奇的童话般的世界。
潇水两岸,异峰突兀,山路崎岖。
兴趣使然,在当地伐木工人的帮助下,我用五根大圆木,扎成筏子,准备沿江漂流出山。
我将行囊用塑料布严严实实地封好,并绑在木板上,以免翻船落水时弄湿里面的东西或沉入江底。
竹篙一点,筏子自然地顺流而下。整整半天,无波无浪,水面平缓得无聊。太阳当空,无遮无挡,晒得皮肤火辣辣地疼。我很想找个人说说话,但是没有。于是,我便放开嗓子,纵情高歌起来。前方的江面上软软地横卧着一条长长的铁索木板桥,一个瑶家牧童骑在水牛背上,悠悠地吹着木叶。两岸尽是高矗的山峰,远远望去,透着一股静态的超然和冷峻的美丽。
木筏漂过铁索桥。江面的水流忽然激荡起来。但是,我并不担心。南方水乡长大的人,打从会走路起就学会了游泳,所以,我对自己的水性格外自信。只是江面礁石很多,露出水面的很容易躲过,但那些隐藏在水底下的礁石,看不见,筏子猛撞上去很容易损坏。比较可怕的是礁石后面往往形成漩涡,人落水后被卷入则非常危险,因为漩涡的流向极其复杂,往往会产生凶猛的内吸力,水性不好的人,恐怕是难以平安活着转出来的。
突然,江水在一个山脚形成了“W”字形急弯。由于是顺流而下,想减速想停都已经来不及了。我竭力站稳脚跟,用竹篙左撑右顶,尽可能巧借水流的力量避开一些危险的情况。在这里,我忽然发现人的力量是很渺小的,江水像一只巨手推着木筏拼命地往前冲。木筏时起时伏,周边泛起数尺高的水花。好不容易转过“W”字弯,前面跟着又是一处大滑坡地带,水流更猛,涛声咆哮。恰巧前面有一个巨大的礁石,尽管我早已发现,二十米之外便开始回避,但终因“驾”技不熟,显得心有余而不足,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筏子迎头撞上去——我自知这一撞的力量非同小可,所以在离礁石三米远的地方我急中生智跳入江中,以免撞击时负伤。
果然,筏子散了架,连同我的行囊四处漂游。这一长串浪有百米宽,人在水里稳不住,只好随波逐流。待到浪缓处,我已呛了好几口水。正当我筋疲力尽,想找依托物的时候,一根长长的竹篙伸到了我面前。
一位老渔翁立在船头,哈哈笑着:“小子哎,落水的滋味不错吧?”
我奋力爬上船去,冲老渔翁咧嘴一笑。我用手指了指不远处飘浮的行囊,便歪在船头不想动弹了。
行囊居然安然无恙。看看太阳,已经西落了。掐指一算,五个多小时的漂流最多不过二十公里。
两岸人家升起了袅袅的炊烟,水上的微波在晚霞的辉映下,渐渐变成了一幅水彩画卷。一些做活归来的汉子,脱得一丝不挂,袒露着紫铜色的强悍身躯,在江水中恣意畅游。
老渔翁摇着小舟,哼着渔歌,载着我在平缓的江面上悠悠而行。等渔船在一片江湾中靠岸停泊后,远远近近的村庄已经和着炊烟伴着夜色混而为一了。
一晃,我已经在这个小舟上和老渔翁生活了半个月。
这天傍晚,我像往常一样,轻快地跳上船,把鱼钱和一斤老白干递给正在舱板上笨手笨脚补渔网的老渔翁。我称他老爷子。
“老爷子,今天卖了个好价钱,打酒的钱不算,还有5元5角。”我高兴地喊着。
老爷子停下活计,接过钱,也不数,往棚里的枕头底下一塞,然后举着酒瓶,乐呵呵地一笑,对我说:“吃饭了,吃饭了,天都快黑了!”老爷子六十岁出头,但腰板很硬朗。这时,他一边取碗倒酒,一边唠叨:“一个人要想活得好,就先要吃饱饭,别的可不要想,一想就要出烦恼了。世间的事,是想不得的,”
我禁不住多看了老爷子一眼,琢磨着他的话。因为我常常是在饿了的时候,什么联想也没有,脑子里只想着要吃,只有在肚子饱了的情况下,才会产生种种想法。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吃饱了撑的。
老爷子见我愣着,用筷子敲一下我的头,说一句:“吃!”
老爷子先吃一尾鱼,再喝一口酒,他总是自斟自饮,从没邀请过我也来一杯,幸好我对这杯中之物兴趣不大,否则我可能要提出抗议了!老爷子喝的是那种度数很高的散装烧酒,我隔三差五去集上卖鱼时,总要给他捎回一瓶。
老爷子一边喝酒,一边搓着脚丫子。他的脚终年在船上扑腾,倘有鞋将脚趾约成一束,大概不会像这样的散漫样子。
几杯酒下肚,老爷子高兴起来。此刻,他告诉我,他小的时候,就在这片江湾里捕鱼。年年岁岁伴着风露,伴着星月,长大了。由于漂泊惯了,到了这一大把年纪,也没有想过要去岸上安安稳稳地生活。起初,他还极有兴趣地讲着,到这里便大大地嘘了一口气,接着又狠狠地喝了一口酒。
“哼,世界上哪有安安稳稳的事情!如果有,你还天远地远地跑到这儿来做啥子呢!”老爷子的脸上流露出那种对世事的轻蔑神情。
我扒着饭,看见他孤寂的样子,终于禁不住问到他的儿女了。
老爷子摆出一副不值一提的样子告诉我,他是没有家室的,老光棍一条。他斟了一杯酒喝下,过了一阵子,他又“嘿嘿”地笑着对我说,先前,他有一个相好的,是村里大户人家的三小姐,她常到江边玩耍,日子久了,便跟老爷子眉来眼去有了那么层意思,老爷子说他喜欢女人,这一点是无须避讳的,何况那时候他正是阳壮气盛的汉子,好色么,不算毛病,关键是要懂得分寸。怎么个分寸法,两厢情愿就中,最好是叫天下人心服口服。三小姐可是个好人哪,不但有姿有色,还知书达理,一个男人能找个好女人,一辈子糊弄到这分上,也算体味出一点人生的真谛了,是不?后来,老爷子睡了三小姐,事情很快败露了,三小姐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这还了得!人家是黄花闺女千金小姐,你老爷子只是个一文不名的穷打鱼的。于是那大户人家便领着家丁烧了他的船,还要抓他去吃官司。眼看这片江湾呆不下去了,老爷子便卷起铺盖一个人逃之夭夭。渔人出走,再寻个开通的船主,租了船,放了网,便又是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一直到解放好多年,老爷子打听到大户人家被人民政府镇压了,才又跑回了这片江湾。
“三小姐呢?”我好奇地问。
“死了。就死在这片湾子里了。”老爷子轻描淡写地说。他颤巍巍地擎着酒杯,喝完杯中最后一滴,舔舔酒杯的边沿,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
“唉,老天爷没有把人世间的事摆平哪!”
我拿过酒瓶,想给老爷子再把酒满上,但他摆摆手,不喝了。
桅灯凄然地亮着。
“你后来就没有再找一个女人?”我轻轻地问道。
老爷子摸出烟杆,往烟斗里塞着烟丝,他的烟丝很潮湿,装烟的荷包非常精美。一看就知道出自女人之手,莫非是三小姐送的?如果是,恐怕有四十多年历史了。荷包已经褪色,有破损的地方,用风湿膏贴住了,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抽这个吧。”我递过去一根卷烟。
老爷子摆摆头,并不接我的烟,只听他喃喃自语:“好女人不多,好女人不多呀!”
老爷子吸了一袋烟后,那给江风吹得皱纹满布的脸,现出了非常宁静安适的神情。
“我一看到三小姐,就快活了。嘿嘿,人就像飘进了梦里,还长出一双白得发亮的翅膀,我带着三小姐飞呀,飞呀——”老爷子孩子般天真地说着,苍老的脸上绽开了满足的微笑。
我还想听他说下去,可老爷子却闭上了嘴巴,他胡乱地扒了几口饭,搁下碗,走到船头,坐在舱板上,双手抱着膝盖,眼睛睁得大大的,连眼也不眨,看着前方,就像是前头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但那东西并不存在,我完全看不见,老爷子竖起耳朵,又好像是在听什么声音,我只听见江风的呜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