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根本无法理解前一辈人的人生历程,老爷子的恋情在那个年月可以说是大逆不道的。而现在,那几乎没有个人私情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假如我没有判断错,老爷子此刻或许会祈盼获得别人的同情和理解,但那只是瞬间的心灵之望,他的整个生活,也许并不需要人们的理解。一般说来,希望获得别人的理解的人,人格往往是还不成熟或不完整的。就我自己而言,有时需要别人的理解,简直是近乎乞求和怜悯,常常因此而变得惴惴不安,平添了许多不必要的烦恼。何必渴求别人的理解呢?难道别人不理解我们就不活了吗?其实,那种缺乏真诚的所谓理解,不仅虚伪,而且无聊。
我看了老爷子一眼,暗自笑了笑,便收拾好碗筷,自个儿爬进舱棚里去睡了。
舱棚分为两间。里间是睡觉的,外间则用来存放杂物。舱棚用宽大的竹篾做成,很低矮,高一点的人坐在里面都直不起腰来。窄小的床铺像一个牲口槽子,人躺下须蜷着腿,卧于这样的船舱,没法儿把腿伸直。
过了好一会儿,老爷子可能是累了,也可能是失望了,他慢腾腾地站起来,弯腰爬进舱棚,他坐在舱棚里,却久久没有躺下。我借着月光,看见老爷子的眼睛里闪着柔清的光,那分明是泪花呀!
第二天早晨,老爷子照例打着哈哈,站在船头,用竹篙“咚咚”地敲着船板,大声喊道:“小子哎,太阳晒屁股罗,起床吧!”
山里人捕鱼,跟海边人不一样。除了使用渔网外,还利用鸬鹚捕捉。鸬鹚是动物界有名的水陆空三栖动物,最为善游,是捉鱼的高手。
通常等我起床后,老爷子已在一些水域布下了丝网。然后,我们便摇着桨,向另一片水域荡去。老爷子有七只鸬鹚,捕鱼前不喂食,叫它们空着肚子,很想觅食时,便用一根绳子捆住颈脖,再把它们一个个往水里赶。鸬鹚到了水里,高兴地活动起来。老爷子和我都只穿条裤衩,光着脚板,一人提一根竹篙,东一篙,西一篙,拍打着水面。鸬鹚看到了水里被惊动的鱼,就拼命追赶,非常卖力地在水里窜来窜去,并且潜到深深的水底,用尖长的嘴巴去叼。叼到了鱼,却因为颈脖是捆住的,吞又吞不下,吐又吐不出,便只好浮出水面,爬到船上,卖乖地伸长脖子,向主人显示自己的功劳。我们把鱼取下后,又将鸬鹚放回水里,如果发现哪只鸬鹚长久不潜入水底,我们就用竹篙轻轻地拍打鸬鹚,逼迫它继续捕捉。
这样一直忙活到中午,往往都有收获。于是,我们又摇起桨,向先前布好丝网的水域荡去。
我跳到水里收网。鱼儿们见到人,就拼命地挣扎,想破网而逃。但进了网的鱼,大多是徒劳的。
归途中,老爷子常常放开喉咙,发出年轻人般地高声喊唱。他从胸膛里发出来的浑厚的声音,满江都能听得见,往往逗起江岸边洗涤的女人们的笑声。
船停泊后,便有附近村寨里的人来买鱼。卖鱼的时候,我掌秤,老爷子收钱。常来买鱼的有一位模样俊俏的姑娘,我见到她,总是有意将秤杆抬得高高的。老爷子见了,也不责怪,却逗笑我:“小子哎,生意像你这样做,就不中了。见到妹仔就犯傻了吧!哈哈……”
忙乎一阵子,就由我用筐提了鱼到几里外的集上批发给鱼贩子,批发不出去的,就自己卖。有时候生意不好,直到很晚才回来,每逢这种情况,老爷子就会为我担心:“卖不出去就算了,以后要早点回来。”对于那些没卖掉的鱼,我们总是先把它们晾在舱棚顶上,风干以后再作处理。
老爷子是一个懒散的人。他并不是每天都打鱼,更多的时候是坐在船舱板上悠闲地一边抠脚丫子,一边跟江边洗涤的女人开一些恰到好处的玩笑。女人们都嗔骂他“老不正经”。老爷子的生活似乎没有任何目的,打鱼只是他赖以生存的一个手段罢了。
有一天晚上,老爷子忽然破天荒地对我说:
“小子哎,你也喝一杯酒吧。”
我扒着饭,感到有点意外。老爷子的眼睛里充满了慈爱。他干完一杯酒,抹了抹胡子,返身从火炉旁抓起那条半干不湿的裤衩,穿上。
老爷子见我没动,就抓起酒瓶,替我斟了一杯。然后,将自己的酒杯高高举起,说:
“小子哎,干!”
“干!”
我们碰了一下杯,干完。老爷子放下杯子,抬起头来,看了我好一阵,说:
“小子呀,我很喜欢和你在一起呀,你要是走了,我会难过的……”
老爷子的话,我并不感到意外。他是一个豪放而又孤独的老人,这一点,我早已看到了。
我望着老爷子,吞吞吐吐地说:
“我也舍不得离开你,可是……”
老爷子摆摆手,不让我再说下去。他喝干一杯酒,笑了,笑中略微带点淡淡的忧伤。只听他说:
“你总是要走的,我怎么留得住呢!你应该走,你还年轻,要奔前途呢!”老爷子说着,又满满地倒上一杯酒,一口喝干。我知道他已经喝得差不多了。
老爷子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说:
“我这辈子,就这样孤孤寂寂,糊里糊涂地过来了。……总算还能打鱼,过日子……”老爷子的话音还是明晰的,似乎并没有喝多。我劝他说:
“你老人家多少攒几个钱吧,等以后做不动了,也好有个安排……”。
老爷子听了我的话,脑壳摇得像个渔鼓。他咂着嘴巴说:
“钱这种东西,你攒它做啥子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等到日后病了,动不得了,在哪里倒下,就在哪里死了算了!打鱼人么,风里浪里,谁知道哪天便是大限?攒钱做啥子么,等阎王老子派小鬼来抓你的时候,反而多出一块心病来。”老爷子说得极其轻松,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后事担心,我不禁为他这种洒脱的人生态度感到十分惊讶!
我沉默着,聆听老爷子继续往下说。可老爷子却又满满地为我倒了一杯酒,兴奋地喊道:“喝酒喝酒!不说这些了,不说这些了!”
吃罢晚饭,老爷子又像往常一样,走到船头,坐在舱板上,双手抱着膝盖,眼睛睁得大大的,连眨也不眨,看着前方。
我收拾好碗筷,轻轻地说了一句:
“老爷子,睡觉吧。”
“睡不着,看看。”
“有啥好看的?”我终于忍不住地问道。
“好看的,你看不见。”老爷子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
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朝前望去。
原来,江湾的夜晚是深邃而迷人的。
江湾里亮起了一盏一盏的渔火。紧接着,天上的星星也一颗一颗地亮了起来,好像是被那渔火点燃了似的。
后来,星星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天空中装不下了,就稀稀拉拉地撒落到江面上,跟渔火交相辉映。于是,遍天遍地都是星星和渔火,分不清哪里是天空,哪里是大地,天地之间混混沌沌成了一片星火海洋。
“你听得懂灯语么?”老爷子忽然问道。
“灯语?”我看了看渔火,又看了看老爷子,不禁觉得有些茫然。
渔火一眨一眨,在江风的吹拂下轻快地跃动。有些渔火被风吹得弯下了身子,但很快又挺直了腰杆。透过渔火,我仿佛看到了人世间悲欢离合的故事和曲折坎坷的历程。
这是灯语么?不知道。
我望着面前这位垂暮的老渔翁。现在,他一个人过着孤独的生活,被世界遗忘在一个角落里,同时,他也遗忘了整个世界。清静、淡泊、悠闲,与世无争。数十年来,风里浪里,他的身心已经完全与江水融汇在一起了。这,大概就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吧?
我躺在舱棚里,睡不着,便倾听着外面的寂静。我竖起耳朵,极力想要听出一点声音来,但是没有,只听得见神秘的寂静。似乎所有的山,所有的树,所有的风,所有的潮声,所有的昆虫都沉沉地睡去了,只留下怕人的寂静。终于,声音来了,是老爷子在断断续续地说着话:
“好女人不多……好女人不多……”
老爷子的梦呓,勾起了我的伤感。老实说,要离开,真让我于心不忍。
日子一天天过去,平平淡淡,无忧无虑。但不管怎样,我终于要走了!
老爷子知道再也留不住我的时候,干枯的眼睛湿润了。他从舱棚里取出一叠钞票,对我说:
“小子哎,你把它带上吧!”
我瞪大着眼睛,慌了:
“不,不,我不要!”
老爷子不由分说地将钱塞到我手里,缓缓地说:
“我老了,用不着了。你还年轻,在外头会碰着许多料不到的事情……”
我好一阵难受。我将钱放在舱板上,用一条干鱼压着,以免被江风刮跑。我觉得我很难把这笔钱揣进我的怀里,尽管我很需要它。
这时,老爷子紧紧地握住我的双手。不,不是握着,是捧着。老爷子的两只手不住地在我的手背上来回抚摸,我感觉到他那双粗糙而温暖的大手在颤抖。
我很想向他说几句保重之类的话,可刚一张口,便尝到一股眼泪的咸涩味。但很快我又觉得不能用泪眼来看老爷子,于是,我使劲地挤出一点笑容,硬着心肠离开了小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