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越来越难走,累得我气喘吁吁。再看前面的风妹,却像野山羊一样轻快地走着。我简直不明白,她如此娇小的身躯哪来那么大的耐力?
终于看到了一大片一人多高的野山笋,我们高兴极了,连忙奔过去迫不及待地挖着笋。只一会儿工夫,便有了巨大的收获。
我们将野山笋用藤子捆好,一人一挑。往回走的路上,风妹忽然问道:
“胡子大哥,你讨婆娘了吗?”
“我不想结婚。”我头也不回地说。
“为哪样?”
显然,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住了。平心而论,我还从未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
“为哪样嘛?”风妹追问着,声音里撒着九分娇。
“不知道。”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真是个怪人。”
不知是走错了路,还是因为道路不熟,越走越觉得不像来时的路。最后,山路在前面分岔了。我们来到一个没有路的山瓮里。眼见天色煞黑,我有点急了:“怎么办呢?”
风妹一副无事的模样,逗趣道:“找不到路,就住在这里好了……”
“不,那可不行,你爹会担心的!”我显得更焦急了。
风妹“扑哧”一笑:
“担心哪样?担心你把我吃了?”说着,将野山笋往地上一搁,索性在一棵大树下坐了下来。
“你的狗肯定知道路,让它试试。”我忽然想到了这么个好主意。
风妹一点也不理会我,她爬起来在周围寻着野果子。
看来她是存心不想回去了。周围的山特别幽深,黑压压的森林包围着我们。我担心会钻出什么怪兽来。
风妹用花头巾包了一些野山果,又随手在地上抓了几把茅柴,问:“胡子大哥,你有火柴吗?”
我觉得她又可爱又可气,便故作恼怒地问道:“你真的不要回去了?”
风妹以为我生气了,认真地说:“你急个啥?翻过这个坡就到了,还不兴让人填填肚子,来时也忘了带吃的。”
原来她是成竹在胸的。按理,她当然是不会迷路的。
我擦燃火柴。瞬刻,一条悠长的淡黄色的光带飘动、跳跃起来,我们赶紧砍了几把干枯的树枝,扔进了火中,篝火的烈焰立刻把周围照得一片辉煌。
我们倚树相依而坐,嘴巴里吃着野果子。山野弥漫着如水的月华,一切都显得那样富有生机和意趣,我沉浸在一种特别的兴奋中。我迷迷糊糊地感到,今天晚上可能要发生一点事情。我怀着一种想象的醉意,既甜蜜,又担忧。
风妹帮我剥了一颗野果子,往我身边挨了挨说:
“胡子大哥,你是有文化的人,又见过大世面,不会笑话我们山里人吧?我觉得在山里生活挺有意思的。每天日头落岭了,看着西边的天血一样的红!夜里要是月亮好,这溪水,这林子都变了样。早晨,东边的天慢慢亮起来,这时候,你要耐心等,等到鸡叫三遍了,等到林子里的鸟儿都叫起来的时候,你就会看到像火球一样大的太阳升了起来,彤红彤红的,啥东西都被太阳点红了……怎么?我讲错了吗?”风妹闪动着美丽的大眼睛,她似乎被自己的话感动了,这种情绪也感染了我。
“不,你讲得太好了!”一个不识字的山里姑娘能说出这番感受,的确令我惊奇。
“是吗?那你能在这儿住多少日子?”风妹犹豫了一下,终于轻轻地问道。
我吃着野果,心里有点慌乱,我没有理由怀疑她的这句话是对我的某种暗示。此时,我在想:如果真的让我在这山里过活,我能生活下去吗?
风妹见我沉默,又像是在试探我的决心,说:
“山里生活,得自己种地,打柴,腌菜……当然,吃粮比以前强多了,包谷吃不完,大米饭可吃饱,就是没啥好菜,土豆酸菜萝卜多,盐巴要到山下集市去买,两个月来往一回……”
风妹用一种异乎寻常的,闪烁着灼热之光的眼神凝视着我。她的脸上荡漾着甜甜的如梦如幻的微笑。我忽然觉得她是那样的透明,透明得就像一眼泉,一眼时时都在向外涌动的清泉。在她面前,我发现自己竟像一潭污水。
“你会唱歌吗?”我有意错开她的话题。
风妹大方地笑笑,轻轻地咳一声,就放开嗓子唱了起来:
翻一千座山过一万道岭,
哥不怕路远来到妹家门。
天上无云哟不作雨,
人间无缘哟不结亲。
哥恋妹哟,
太阳公公来作证。
妹爱哥哟,
月亮婆婆看得清。
一同上山去挖笋,
一道下地去耕犁,
愿结夫妻一世人,
恩恩爱爱到百年。
唱完歌,风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胡子大哥,你晓得吗?我们瑶家都爱唱山歌,我是唱着山歌长大的。听阿爹说,山歌是大山的灵魂呢!”
“你唱得真好,再唱呀!”我被她的明快而优美的歌声感染得激动起来。她在歌声中,对爱情的表达是如此的热烈,如此的率真,如此的明朗,如此的奔放不羁,从头到尾,盛满了温柔而粗犷的激情,叫人难以抵挡。
可是,她却不唱了,她往火堆里丢了一把柴火。她的脸庞在火光的辉映下,容光焕发,目光中流露着娇羞的意味。突然,她展开双臂搂住我的脖子,凑在我的耳朵边悄声说:“胡子大哥,你晓得吗?我好喜欢听你讲话的声音哟!”
我的心“突”的一下,怦怦乱跳起来。这句话在我身上产生的效应比电还要快,一股暖流顿时游过全身。我惊讶而又欣喜地望着她,火光中,她的神情显得温柔极了,嫣然一笑,两个小酒窝,也明显地露了出来,更增添了不少俊俏和风韵。她那处女的胸脯,微微地起伏着,像森林中的花蕾一样,既娇羞又逗人。她的周身战栗着,洋溢出肉欲的洪流,她的嘴唇被情爱之火烧得通红,眼睛里充满着真切的渴望。这时,她扬了扬头颅,美丽的发丝轻盈地飘逸起来,拂着我的脸颊,我仿佛感到她身体的气息钻进我的鼻孔,沁入我的心田。我还从没有领略过和一位青春少女同时置身于这幽谧的大自然中的美妙感觉—心摇神移,浑身上下的毛细孔伴随着剧烈的心跳,齐刷刷地张开,躯体内激荡着亢奋的原始冲动。我下意识地要挣扎,想否定她的存在和诱惑,但是好艰难好艰难,我第一次遇到了理性仿佛无法抵抗的东西!偎在我身边的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充满青春活力的美丽少女,她周身散发出来的气息扯牵着我的每一根神经。噢!噢!我迷魂失魄,像中了邪魔似的。我再也不能自持了!即便自己是污水,也要与她汇合,一起涌动、流淌——我使出浑身的气力,张开双臂,粗野地将她一把拖入怀中,伸出毛茸茸的嘴巴,热吻雨点般地泼洒到她的脸上、唇上、脖子上和胸脯上!
……
空气凝固了。
时间凝固了。
我的心却狂跳如奔!
纯洁、清凉、甘美的泉水,汹涌地注入了我干渴的心田。这是多么愉快的接触!
她处女的血渗出来,染红了山地的野白花。
少女,这就是少女,这就是大山中的少女!
男人,这就是男人,这就是漂泊中的男人!
我们急促地呼吸着。谁也没有说话,语言本身在这里已经失去了作用,只是彼此的灵魂在发生着强烈的共鸣,仿佛一开口,这所有的恬静和幸福都会跑掉。
山和水。
云和风。
星星和月亮。
大地和天空。
世界不见了,化作了遥远而渺小的背景。
忽然,我吻到了一股咸涩味。我睁开眼睛,看见从她那清亮的眸子里涌出一串泪珠,落在一片树叶上,也许是泪珠太重了,那片树叶摇晃了一下,泪珠便渗进泥土里去了。
“你哭了?”我吃了一惊,意识到自己在干些什么!
“胡子大哥,你娶我吧。”风妹软绵绵地贴在我胸前,用纤纤小手抚弄着我的大胡子,乖巧得像一只猫儿。
一阵微风吹过,几片树叶斑斑点点地飘落下来,花一样地撒在我们的头上、身上。
我凝望着怀里这位真挚透明的女孩,头脑清醒了许多,这种清醒是痛苦的。一条感情的小河流过理智的山梁在怂恿着我,让我不知道何去何从。对于我,似乎有两条路,一条是婚姻的,与一个女人长相厮守一辈子,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一想到这,我就犯嘀咕了。因为我是一个散漫的人,多年的漂泊,我已违背了一般生活的规律,很难担负起家庭的重任,我只是希望能用一种新的心情,来扩展我的生活内容。婚姻对我并不难,有几次我清楚地知道,再往前稍走几步就是婚姻了。另一条是情欲的,一想到这,我就热血沸腾。在我漂泊的路上,有过多少孤独寂寞的日子,每当此刻,我都会觉得一个女人对于我这样境况中的男人来说,将是何等重要!我常常渴望有一些姣好的女人来滋润我,但是,我心里燃起的情欲之火,并不是婚姻,而是爱情。
我怀着无限的柔情抚摩着风妹美丽而又光洁的胴体。我的内心深处是多么渴望能有这样的一位清纯少女与我一起云游,云游天下呀!现在,这种机会终于来临,我却反而有些害怕起来。我知道自己没有负载她的能力,我就像一片飘浮不定的薄云,总有一天要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天边。
“胡子大哥,我晓得你肯定是看不上我的。”风妹见我沉默不语,显得好委屈。
“不,不是。”我喃喃地说,“我还要走很远的路……”这种感情的挣扎是狼狈的,我在欺骗她,也在欺骗我自己。
“我不怕。为你,我情愿跟着……”风妹在我的怀里扭动了一下,用正面向着我,眼泪汪汪地说,“等有一天,你不想走了,我们还回到山里来,有一把柴刀,我们可以盖一间草屋;有一把锄头,我们可以开荒挖地;有一把种子……”
“风妹!”我不敢让她再说下去。我热烈地吻着她的脸颊,把她搂得紧紧的。现在,我才突然真正发现,我是多么深切地爱着她!我想,这不是一时冲动,更不是逢场作戏。逢场作戏需要资格,我还没有这个资格。
我们踉踉跄跄地回到“家”里。盘老大好像发觉了什么,但他什么也没有说。我不敢看他,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
我感到头晕得厉害,天旋地转。我摸到床上,没有脱衣服,蒙头睡下。
和风妹结婚,在这山沟里建立个小家庭,这个念头曾经有一刹那强烈地诱惑着我。可是在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又意识到我们是不相配的,最起码我多少读过几本书,还知道曹雪芹和雨果,这种文化素养上的差距是不可能弥补的……
当我的心被快乐的洪水卷走时,接下来便是汹涌的退却。
行囊已经放到门口。我始终没有意识到,此时此刻,我已经丧失了人世间最珍贵的品质,那就是真情!尽管我也希望能从自己的思想中摒除虚伪,尽管我也希望能从自己的内心里驱走一切丑恶,最终使我的真爱开花、结果。可是,我办不到,因为在我的脑子里还储存着太多太多的奢望,太多太多的贪婪,太多太多的野心。一个人拥有了这些东西,就必然会丧失美好的德行,他的行动只能是谬误和卑污。
风妹愣愣地望着我,她似乎不愿意相信我马上就要离开她的事实。她的脸上失去了往日那种特有的、开朗而明快的欢笑,她那远山远水般的眼睛里噙满了泪花。我知道,一个人在极度的痛苦伤悲中,往往有口张不开,有话说不出,所能表达感情的心声唯有眼泪。
“哇……”突然,风妹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她不顾一切地扑到我面前,摇撼着我的臂膀:“胡子大哥!胡子大哥!你真的要走了吗?……”话没说完,她已哭成一个泪人。
盘老大一直蹲在屋角边,闷不做声,一口接着一口地抽着旱烟。这时,他缓缓地走过来,咳嗽了几声,对风妹说:
“孩子,让他走吧。他是有文化的人,要奔前途呢!你把他留住,是要毁了他前程的。要是你们结了婚,他就得每天砍柴、喂猪,下地干活,如果有了娃崽,还免不得要洗尿布,整天忙里忙外,烟熏火燎的……”
风妹知道再也留不住我的时候,反而不哭了。一个人,尤其是当一个女人的心被彻底伤害,伤害得流血的时候,往往就不再流泪了,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种愤怒和仇恨。我闭上眼睛,等着一记响亮而痛快的耳光!
可是,没有耳光的脆响。我的耳边响起了风妹真切的声音:
“胡子大哥,林子里头有毒蛇猛兽呢,你一个人走路,千万要当心呐!”风妹说着,轻轻地从身上解下“囊斑”塞到我手里。
我定定地望着风妹和盘老大。他们给了我无限的关爱和照顾,他们时时处处为我着想,可是,我又奉献给他们些什么呢?什么也没有,除了痛苦之外!我心里只有我自己,我从来没有为过别人,甚至为自己所爱的人而献身的精神。是的,从来没有!即使我想“超越自己”,那也是为了我自己。这就是我这个自以为是,自以为很有文化素养的家伙和所谓文盲之间所存在的不可能弥补的差距!
我紧紧地捏着“囊斑”。这是一种美丽的花背袋,是瑶家姑娘送给情人的一种信物。瑶家姑娘从十岁起,就开始学着绣“囊斑”,她们凭着丰富的想象和精妙的手艺,在家织布上用多种色彩的丝线绣出幸福相偎的鸳鸯,纯洁无瑕的茶花,迎云飞翔的双燕等象征真挚爱情的图案,在图的周围还镶嵌着绣有一簇簇松叶的花边,表示爱情之树万古长青。
我颤抖着双手将风妹送给我的“囊斑”小心地放入行囊中。我深深地知道,在瑶山,这是一个少女最圣洁的奉献!
后面,传来了风妹悠悠的歌声。这是一支忧伤的歌,歌声中的忧伤是浓烈的,热情的,紧紧地攫住我的心。那是从一颗初涉爱河的赤裸而透明的胸腔里发出来的:
千不该万不该你真不该来,
偷走了我的心你又要离开。
大山上哟,就阿妹我一个人,
哥哟,难道你就忍心不回来?
为哪样说要分开?
分开要怪天,天黑了!
为哪样说要分开?
分开要怪地,地岔了!
安慰我的哟,只有山中的泉;
陪伴我的哟,只有林中的鸟。
一年三百六十天。
十年三千六百天。
哥哟,哥哥哟—
我要把爱情一天天攒起来,
等到你回来,
一齐倒给你……
“胡子大哥!——”
半空中炸响一声惊雷,整座
大山都融进了这苦恋的歌!
我的脚步迟疑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当我拐过那个山角时,这才发现自己
已经走出了很远很远,只留下一串匆匆的足印在长满杜鹃花的山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