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呼鹰楼遐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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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感赋(1)

(第1章)岁朝清供

癸酉年因为闰了月,甲戌年的春节似乎迟了,2月10日才过年。大概春风也按撩不住了,早早的刮进了五羊城,年廿五广州城便张罗起花市了,担着鲜花的花农也串进了大街小巷……

桃之天天

今年的天气暖,年前桃花便开得灿烂,正如诗经所云“桃之天天”,粤人买以供年,取巨瓶蓄水而养之。而瓶则越古越佳,居然以古瓶养可结桃子云云。余亦购以一树,无古瓶,便以景德镇所烧制青花瓶蓄盆余水以养。

桃花插入瓶中,花枝散开,疏影横斜,覆盖盈逾大桌,倚笑春风,满屋生辉耳。关于桃花自有不少古人的吟咏。最令人恻隐莫过于唐崔护那首:“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林潇湘有感于花开花落,以其纤纤弱质,荷锄掘芳冢以葬之,有感于失情之苦,度得“葬花词”吟得悲悲切切,至今仍然催人泪下。桃花,真发人慨叹今是而昨非的初恋之情。诗言之:

桃花人面又逢春,

千古相思忆柴门;

插入玉瓶犹可慰,

相看不厌是诗魂。

瓶中的桃花如一段绛云,轻笑浅靥,粉芯间却似低颦不尽难言之隐。难道这段千古不朽的相思,依然牵动至今……看来爱情真是永恒的主题,年复一年,周而复始,即使唱到天荒地老,也永远唱不完。

不过,新春吉庆有余,谁也不会再作此无病呻吟,一掬同情之泪了。都愿意以大展鸿图(红桃)取其意以志新春之喜。青花瓶中,桃树节节向上,千枝竞发,好一片红桃枝头春意闹,那勃勃的生机岂不是好一幅“鸿图大展”的图画?

吉庆有余

买花迎春,少不了要买盆桔,粤人取其桔为吉之谐音,以祈求新年吉祥。广州花市的盆桔主要有金桔、四季桔、朱砂桔、大桔……中国年画花式甚多,多取谐音以图吉利,譬如以蝠为福,以鹿为禄。即使是在佛教中,亦有取四大金刚手中武器剑锋(风)、调琴、雨伞、蜃(顺)蛇的谐音,以祈求风调雨顺,那年画中“吉庆有余”便是以丫鬟小孩手捧着大桔子和一条大鱼(余)。画面是相当够民俗之风,古朴,淡雅,稚趣。

金桔犹如金卵,累累而挂满枝头,在充满节日气氛的客厅中,那姹紫嫣红的百卉丛中,金果点点,可象征主人家金玉满堂云云。四季桔自然是表示四季吉祥了;大桔更不言而喻,代表大吉大利了。朱砂更兼有辟邪之功效,那就更可避凶趋吉了。新年溜溜的更可图个利利是是。乃以诗志之:

点点黄金缀绿枝,

一盆捧入满堂辉;

玉门关上春风过,

红透洞庭一样肥。

屈原赋中有《橘颂》赞扬橘之枝叶、花果“姱而不丑兮”并有“独立不迁…‘横而不流”坚贞高洁的品德,“苏世独立…‘秉德无私”的正直行为。广东似无橘桔之分,无“生于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的“水土异也”之嫌了,桔固非枳,实为橘也,或许是橘字笔划多,而粤人读之,音与“吉”谐,故粤人图吉而取桔字也。新春读《橘颂》借桔颂人,也可取个好意头,相得益彰。所谓吉人天相,今年更是人寿年丰了。

凌波仙子

百卉中唯水仙最清高,一带翠薄之裳,不施胭脂,索影绰约,绿意娉婷;天然的冰肌玉骨。一盏清水,几颗卵石,独处淡雅,自有天地。称之为凌波仙子,颇有清静无为的仙风道骨,真可谓出世脱俗了。故百卉之中,唯水仙者,余情独钟之。

水仙花也开得清淡,点点晕黄,洁白的花瓣,开在桃前梅后,不染俗尘,无言地低吟着春天的诗篇。她似低颦幽怨,却是浅靥淡笑。不亢不卑,矜持做骨。水清浅,她顾影自怜,石圆润,她抱玉自洁。没有轻薄媚俗的妖艳,也没有恃宠欺世的轻狂。流传着子建会洛神的美丽神话,便与水仙联系起来,认为水仙即洛神也。无独有偶,古罗马的神话,一个爱上自己的影子的王子,在水边苦苦相思,日久竟化成了水仙花,两个故事都是那么缠绵凄婉……

新年伊始,人们只想在繁花似锦中寻取清雅,万紫千红固然总是春,但素雅淡丽也不失是春的一态。有诗云:

烟波淼森洛种来,

洁玉冰壶巧剪裁;

一顾堪怜犹自爱,

何须梦荐楚王台。

黄花瘦影

菊花,人人皆认为是傲霜欺冷,气节铮铮,花中之强项者。不过读了李易安那阕千古绝唱“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那黄花成了不畏强暴、忠贞于爱情的怨妇;若然读了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又为他那“三径就荒,松菊犹存”,决意归隐,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士大夫的节操所佩服。

春桃秋菊,本是两个不同季节相睽隔的花卉,却在广州花市上一齐开放。唐代黄巢自号“冲天将军”举兵起义,挥师长安途中,曾经把酒对着如同千军万马的黄巾将士的遍地黄花誓言“他日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倘若他今日有知,该不知当作如何感想?于是有诗谑之:

羊城花市笑“冲天”,

青帝原来是“五仙”;

居士高人空有怨,

春光抱得到人间。

其实黄花不一定黄,盖为菊发于秋,秋为金,色黄,或言之。菊花可谓千姿百态,或锦团绣簇,雍容富态;或索妆淡抹,清秀雅丽;或色彩斑斓,轻狂豪放;或低颦噙羞,端庄娴淑;或剑拔弩张,英气迫人;或凝睇玄思,细哦低吟……这种种菊花尽呈于花市之上,单菊花台上,便如夜天焰火,烟花灿烂。在这盛大的节日里,菊花再无“寻寻觅觅,冷冷清清”,也不须“到黄昏,点点滴滴”。

陈老总游广州花市,曾有诗唱道:“华灯照不夜,歌声喜若狂。人人争买花,忙煞卖花郎。花市过午夜,春浓风更吹,攘攘人百万,个个买花归……旖旎春如锦,看花人更红。”到今读来,倍觉亲切,花市盛况,历历在目。黄花已不再自我孤独了,更不孤芳自赏,既已报与桃花一处开,那自然是迎春大军的一支劲旅。

(第2章)月的“调笑令”

月亮一直是中国文人骚客取之不尽的创作题材,苏东坡一阕《水调歌头》更是千古绝唱:“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年少时也因此对中秋的朗月更是充满了憧憬。小时候听的“嫦娥奔月”神话一直耿驮于怀,宁可信其真。故也憨居居地学着苏东坡对天问:“不知天上官阕,今夕是何年?”看着月中朦胧的影,当真地以为是桂树,吴刚不遣余力地砍呀砍,他是“学仙有过,谪令伐树”几千年了,活得也够累的,连一点桂皮末屑也没砍下来,真是竖子不足与谋!

但据上古神话说是嫦娥“窃西王母不死药服之,奔月。”食前曾占之“吉,翩翩归妹,独将西行……”于是“嫦娥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蜍。”本来照后羿的本事,射下月亮来是不成问题的。因为十个三足火乌鸦的太阳也让他射下九个来。至于为什么不射?大概怕伤了娇妻,可见大丈夫还是重情义的。但嫦娥独上月后也不见得好报,负心便变成癞蛤蟆。所以辛弃疾说得很不客气:“蛤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倒是李白说得公道些:“白兔捣药秋复春,姮娥孤栖与谁邻?”杜甫也说:“斟酌垣娥寡,天寒耐九秋。”李商隐更道:“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那是完全倾向于她,寄有相当的同情了。月是美的,人们以宽容之心,认为嫦娥是美的化身,不想她成为丑陋的蟾蜍,于是上古神话的化蟾之说也就不攻自破了。

后来,读多了书,也有了点天文科学知识,便知道月亮到底是怎么回事。地球与月亮之间,就好像一个链球运动员和他的链球,亿万斯年他终是没把那个链球甩出去。链球就像那个月亮,而那链条却是无形的。那链球运动员就像吴刚那么“笨”,揪着链球不放,转呀转,甩一个永远也甩不掉的链球,那可是上世纪的大科学家牛顿发现的千古不朽的万有引力。

不过,美好的月亮也有不尽人意的行为,据科学家所云,地球上的潮汐、寒暑、旱涝之灾、火山地,均是由于月球与地球之间的万有引力所诱发。那就怪不得希腊神话中,月神狄安娜会被写成暴戾之神。虽然,她是太阳神阿波罗的亲姐妹,贞洁之神,保护少男少女。但她脱下温柔的面纱,却是那么的凶残,杀人不眨眼,将人变成鹿,让狗把他撕成碎块,还杀孕妇取婴……

原来月亮是个“犬麻子”,广东人说的“落雨忘收粉”一般的面孔。上面寸草不生,一片死寂冷寞。偏偏却流传了千年美好的神话,不论在中国,在外国,月亮都是那么吸引人的天国。是不是月亮纯情光洁的盛名,其实难符?我想现在要是无端端将谁弹射到月亮去,他肯定会吓得面如土色,哪会像嫦娥般的潇洒浪漫。吴刚甚至为了在她面前表现得像个男子汉,砍树砍得竭尽全力,鞠躬尽瘁。

尽管如此,人们还是宁可将月亮以神话色彩渲染得相当的浪漫,弄得不少怨女痴男对着月亮要死要活迷幻若爱情的梦,尽向月亮倾诉自己的情愫,失恋的祈求月亮可怜他,好让心上人回心转意。热恋的自鸣得意地奚落月亮,好像倒是月亮要妒忌他。不是有个月老么?他就管这些三姑六婆的八卦诸事,蒙查查地就把两个人的脚,用红绳牵了,撮合成夫妻,大概就是婚姻介绍行业的鼻祖了。

我少时也曾望着高天朗月想人非非,竟不曾想到嫦娥化过蟾蜍,却猜想着月里嫦娥到底美到何等程度?以作将来找老婆的参考。是时,正当文革,美丑善恶,人皆心中有数,我便偷偷仿苏词,也填得一首《水调歌头》以记1971年辛亥中秋:

举首中秋月,何处远飞来?寒辉清影,玉镜千里去悠哉!照得缁衣如水,借得长风吹我,径直上瑶台。好取神仙骨,换却凡人胎。坡翁笑,太白舞,酒怀开。桂花一坛,先着吴刚饮三杯。还请垣娥舒袖,归去人间何处,满眼尽尘埃。诸仙欲留我,莫去惹愁哀。

这当然是小儿涂鸦之作,竟想与吴刚争风呷醋,当时真颇有点自呜得意的小资产阶级情调,但总比那些嗥叫着“老子就死在战场上了”一类打倒这、打倒那的唱词强多了。

苏东坡原来的那首词,有一句倒是吟得很仔细,“高处不胜寒”。月球上果然如此。如此说来,嫦娥应该是中国第一宇航员了。我想这要不是神话,她吞食的那颗灵药,肯定是极高纯度的固化氢元素,那嫦娥的肚子里可能揣着自携式轻型的,但又是最原始的原子反应堆,药丸一进了嫦娥肚子里马上进行链式原子蜕变的反应,产生大量的氢气,使得嫦蛾飘飘的直上重霄九。这当然是宫廷古方,可远溯至魏晋时,晋傅玄诗云:“月中何有?白兔捣药”。可见当时只是个原始生产,倘若嫦娥肯下来,捐出这高科技的绝密配方,投入现代化大生产,那肯定会得大奖的,五十万大元奖金,外加一套住房,一部“奥迪”轿车,那是笃定的。因为届时连火箭也省了,人人一颗吃了,轻轻松松的直接飞上月球去,也省了地球人满为患,于是我便以诗笑谑:

嫦娥第一太空人,

远古之年出凡尘;

我饮吴刚三埕酒,

敢抱明月带香斟。

却是有一个令人揪心的消息,说是因为月亮与地球间万有引力的“生事惹非”的另一层性格,给地球带来如许的灾害,美国有科学家建议用核弹将月亮摧毁。然后,明镜高悬,再造一个人工月亮发射上去,挂在原来的位置,普照大地。这样就可以彻底消除地球上的一切自然灾害云云……

我只是浪漫地想,这是美国人没有阴阳概念所致,月亮谓太阴,没有了太阴,太阳怎么办?亿万斯年,这对宇宙第一夫妻恩恩爱爱厮守到今天容易吗?活活把老婆给毁了,剩下孤零零的太阳,真怕它会寻了短见,那岂不是太残忍了吗?

到那时没有了“月有阴暗圆缺”,苏东坡的《水调歌头》人人都说他是杜撰的了。没有了“明月出天山”的壮观,没有了“清辉玉臂寒”的柔情,没有了“月上柳梢头”的缠绵,没有了“一樽还酌江月”的豪情,没有了“云破月来花弄影”的朦胧,没有了“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激烈……一切都在人工的高科技的电脑程序中,那叫生活吗?起码没有了大自然,也就没有了自由,就好像工厂饲料养的鸡和白洛克猪,人类不会人工饲养自己吧!以小诗笑诘之:

来月可曾似旧时?

云开千古照瑶池。

登楼莫睇人工镜,

人若有情不得知。

(第3章)暗香疏影

雨淅淅浙浙,一直下个不停,我与文友们随占峰师到流溪河写生梅花。雨中的青山,格外的鲜碧,雨中的流溪河,格外的清纯;淡淡的青黛,不经意的渲染在天地间,朦朦胧胧。风丝雨片中,看到流溪河泠泠低回,始觉车子渐行渐高,原来我们已经行于从化良口山壑间了。一侧是峻岭连阙,草木黄叶,烟雨欲断;一侧是野渡无人,溪水漫荡,淡波如烟……

从化之地骑于北回归线上,故有亚热带椰雨橡风之旖旎,而多荔风竹雨,郁郁葱葱,风景这边独好。眼前却似是秋风秋雨,水光山色,不尽萧瑟。残冬却显得暖,令人不觉时序的更替,要不是梅花传出的消息,蓦然回首,惊觉又是一春了。梅花在北方是腊月里开的,而在南方,未竟葭月却尽放了,那山坳处一片点点的白,便是梅花了。山越深,一片片的白越密,如云似雪。我想,倚天抽剑的气概,断昆仑为三截,造东的一截,怕是遗于此了。那一截的昆仑投到岭南,也怕冰雪消融了。会不会因此就化作雨水,淋漓南国了?

梅林里遍地泥泞,却也正合“疏影横斜水清浅”的意境。湿漉漉的山径,糁了一地梅花瓣,权作岭南之雪。陆放翁云“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于此间放翁不须嗟叹。这里的梅花尽管零落,但却是片片清浅的香痕,暗香于细雨如烟中轻袅,飘然如故。此处的梅林于六十年代植,已有三十余年。株株皆披苍鳞霜斑如甲,苍劲偃蹇,若虬龙之蟠腾生姿,勃然崛起,真玉龙也。也许是天天的风雨,频斗霜天,乃至玉鳞散落遍地,然周天并无寒彻。雨霁时,斜阳脉脉,雪白的梅梢,挂若风雨的残片,点点滴滴,那是玉龙艰难斗寒,劳苦之汗挥洒清冽。如脂如玉,如琼如冰的花瓣,洁白无瑕,所吐的粉蕊,鹅黄嫩绿,噙着宿雨,百媚千娇。

占峰师特别钟爱写梅花。他写的梅花非同一般文人所写,他是写形写神,梅花骨朵写得瓣瓣含脂,蕊中傅粉,似有清香溢出,枝出如铁,伸手可折。看是一枝逼真的梅花,品之却是一种人格的高风亮节。那天我见占峰师,便说起流溪有香雪。南国难得有梅花尽展做骨,占峰师闻讯迫不及待即欲前往。在横斜的梅枝下,他习惯地席地而坐,认真地铺开了纸,对着梅花写生。他虽年届古稀,其写画神态仍如三十年前的风采,只是技艺已臻更高的境界,绘形绘神的把梅花最传神,最灿烂的一刻尽描进画图。两鬓染霜的占峰师却是红光满面,竟也如梅花雪中愈见精神。无论是眼前的梅花,还是占峰师笔下的梅花,两重的疏影横斜,一样的暗香浮动。我想与其说占峰师在写梅花,不如说他在写他的人生。如果人类的活动多一点采撷大自然每一刻的美好,不去制造什么“厄尔尼诺”现象,那该多好呀!乃有“七律”咏之,诗曰:

傲骨风霜自有花,鲲鹏壮志在天涯。

不堪腐鼠谁猜意,怎奈蠹虫自谬夸。

天若有公天有眼,地如无恶地无牙。

凤凰飞去寻栖处,底事梧桐却啼鸦?

越过如云如雪的梅花,山下的流溪河载着一夜的雨水,初涨碧绿,浸漫着这枫老竹翠的寒山,于是乘兴仿效陆放翁,填得一阕《卜算子》,词日:

烟雨断流溪,城外开如雪。洗尽腻脂透尽香,十万枝如铁。

千剑啸寒风,已把昆仑截。拼尽毫锥拼尽心,更沸中肠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