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被立为皇太子时只有八岁。他是武德二年(619)在承乾殿出生的,所以取名叫承乾。
太子是理所当然的皇位继承人,太宗把立嗣视为“虔奉宗祀,式固家邦”的大事,所以多年来十分重视太子的教育和培养,先后有房玄龄、李纲、萧瑀、李百药、于志宁等十几位品学兼备的大臣担任过太子的老师。但由于太宗的溺爱,加之东宫的优越地位,李承乾渐渐养成了为所欲为、贪图享乐的坏毛病,不用心读书,而且跟他父皇一样能说会道,常拿谎话糊弄老师。
太宗为承乾的事很伤脑筋,老师换过一批又一批,可是承乾始终没能好转。高祖去世时,太宗因赴丧期而命承乾代为执政,那时他十七岁,临朝时大讲忠孝之道,退朝后则立即与一班小人厮混在一起,有官员想要进谏,承乾就事先揣摸好他们的用意,然后正襟危坐,认真听取批评并引咎自责一番,竟使得臣子们误以为他是个明智之人,却不知他背地里的劣迹。
承乾患有足疾,行走不便。太宗共有十四子,其中长孙皇后所生之嫡出的有三人,乃是太子承乾、四子魏王李泰、九子晋王李治。当初李纲教育太子的方式是“辞色慷慨,有不可夺之志”,但严厉在承乾身上不起多大作用。接下来侍奉东宫的李百药、于志宁、杜正伦、孔颖达等人,学识与人品都没得说,只是他们用直谏皇上的方法去规劝太子,规劝之后又不能随时监督检查,难免不受承乾阳奉阴违的蒙蔽。
房玄龄过问太子事务只月余,便觉出承乾是竖子不可教了。一日,房玄龄对太宗说:“我听说,同是生长在一座山上的树木,有的可以成为栋梁,有的则只能烧炭。这跟育人是一样的道理,好苗子培养起来可以事半功倍,不好的苗子再花心血,也是事与愿违。”
太宗明白房玄龄的意思,便问:“你看魏王李泰如何?”
房玄龄知道太宗对四子李泰偏爱器重,而李泰在朝中的声誉也不坏。房玄龄本不想参与李氏家族内部的事情,但为大唐今后的前途考虑,又不得不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房玄龄说:“魏王自负才能,我只担心他有非分之想。近来我去东宫,得知他们兄弟之间隔阂矛盾越来越深,各自在朝中树立朋党,恐嫉妒生仇啊?”
李泰自幼善诗能文,长大后腰圆膀粗,好结交贤士,太宗特令他在王府中设置文学馆,像他自己当年一样私结朋党。虽然太宗一向以安做亲王一类的话来教诲李泰,但那毕竟只是父亲的一厢情愿,明显的偏爱不能不刺激李泰的觊觎皇位之心。就在太宗与房玄龄这番谈话前不久的正月间,太宗还亲幸李泰所住的延康坊,诏令赦免李泰所领的雍州及长安县死刑以下全部囚犯,免除延康坊百姓当年的租赋,以表示他对李泰的特殊恩宠,并为李泰树立威信。在这方面,太宗与他父亲犯了同样的毛病。
这些事情曾引起朝中大臣们的反对,房玄龄不止一次提醒太宗,不要重蹈高祖的覆辙,魏徵和褚遂良等人也力谏太宗,说这样做会导致皇子之间的矛盾,也有违朝廷纲制。但太宗就是不听。
有一天,太宗特意诏令李泰移居武德殿。武德殿是东宫里的正殿,非太子不能入住。太宗此举自然是有他自己的想法,但这样做肯定要引起大乱,人们会在废立之事上大做文章。
魏徵上疏劝谏:“魏王既是陛下的爱子,陛下就应当让他懂得自己特定的名分,时常保持安宁平静,每件事抑制骄傲奢侈,避免处在嫌疑的位置上。魏王从前就住过东宫西侧的武德殿,那时人们就认为不应该,虽然时代情况有所不同,但现在若让魏王移到武德殿来,难免人家多嘴多舌,魏王自己也不会心安。既然他能够认识到受到父皇的宠爱,就应该常持畏惧之心,望陛下成全他的良好愿望。”
太宗自知不妥,只好说:“我几乎没有仔细考虑,犯了大错误。”这才收回成命。
承乾身边有个太常乐人名叫称心,姿容姣好歌舞妙曼,深得承乾宠幸。太宗得知承乾这种放浪行为后非常生气,命人将称心处死,受株连的有十几人。承乾怀疑是魏王李泰告发的,从此仇恨更深。称心死后,承乾悲伤不息,在宫里专为她建坟造屋,雕了尊真人一般大小的木像,雕像前排列木偶车马,还让宫人早晚祭奠。承乾三天两头到这座屋里来,徘徊流连,痛哭流涕,从此托病不出,长达数月之久。
面对承乾的一味荒唐,房玄龄也是爱莫能助。东宫日渐成了李承乾的独立王国,他经常组织百余人的乐队,演奏胡乐,院中造大铜炉和六熟鼎,让人偷盗牛马来烹煮了吃,一应行止都学胡人的野蛮相。太宗不相信这是真的,便与房玄龄一起暗中视察。
这天中午,他们悄悄躲在至德门外,就见承乾穿着突厥人的鹿皮袍,头上编着突厥人的发辫,手中挥舞着一面绘有五狼头的三角旗,在院中高声喝叫:“格务南?格务南格?”据说这是突厥语的“集合”的意思。于是那些宦官侍卫、杂役仆隶们纷纷跑来,全都是胡人打扮,聚到用毛毡搭起的帐篷前,承乾亲自给他们用佩刀割肉分食,然后分发兵器,排列军阵,高挂旆旗。
他们的“战斗”十分残酷,被打死的就命人拖出去,不舍得力气的也要受到惩罚。战斗接近尾声时,扮作突厥可汗的承乾装死,众人大哭小叫,一片虎狼之声。他们按突厥的习俗用尖刀划破脸皮,骑马绕可汗的“尸体”狂奔,旁边点燃数堆柴火,庭院中一时间乌烟瘴气。
承乾玩得兴起,站起身来双手擎天大叫道:“如果我当了皇帝,率领几万骑兵到金城,去投靠李思摩大汗,当他手下一个头领,岂不痛快!”于是再次号令队伍,命汉王李元昌带一路,自己亲带一路,互相砍杀,呼号之声震于宫外……
太宗在门外见了这一幕,惊得半天不得回眸,哆嗦着手抓住房玄龄说:“一派妖妄,一派妖妄啊!身为大唐太子,竟甘心去做胡人头领,这……这如何是好?”
回到太极殿来,太宗不禁黯然神伤,竟自流下泪来,这才想到废立之事。但废立大事不是可以随便决定的,假如真要废承乾而立魏王,且不说他一代明主的面子上过不去,搞不好还会引起时局动荡,真是棘手呢?
对于房玄龄来说,从隋朝到唐初,已然亲身经历过两次皇室废立的风波,可谓是见怪不怪了。他知道,储嗣之变历朝历代都有,原本是皇室家庭里的事情,除非万不得已,臣下是不好参与其中的。其实魏王李泰也未必就是上佳人选,在太宗的十四个儿子中间,倒是有一个人是继承大统的好料子,那便是吴王李恪。
李恪是杨妃所生,是庶出。杨妃是隋炀帝杨广的女儿,显贵望高,中外所向。李恪这孩子勤奋好学,骑射与文章兼备,又沉稳大度,心怀仁爱,持礼守节。贞观十年授安州都督。太宗曾经考虑过立他为太子,长孙无忌坚决反对,说立嫡以长是祖制,李承乾没了还有李泰和李治呢!
太宗说:“你是因为他不是你的亲外甥的缘故么?这孩子像朕一样英明果敢,若说保护舅舅,则未可知。”
长孙无忌生气道:“晋王仁厚,可谓是继承文治的良主。凡是举棋不定者必败,立储君也是如此?”
太宗于是放弃。从此长孙无忌一直对李恪很不好。后来永徽年间,因房遗爱谋反,长孙无忌遂诛李恪,以绝天下望。李恪临刑前大骂:“如若社稷有灵,当教无忌灭族!”
如果是在十年前,房玄龄有可能直言不讳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而此时,面对当下的李世民,他不能不考虑事情的结果如何。
一天朝参时,太宗问众臣:“当今国家何事最急?你们每个人都谈谈自己的看法。”
尚书仆射高士廉说:“抚养百姓最急。”
黄门侍郎刘洎说:“安抚周边各族最急。”
中书侍郎岑文本说:“礼仪教化最急。”
只有谏议大夫褚遂良说:“当今天下,四方都仰望陛下的恩德,没有敢违法乱纪的,但是太子、诸王各有本分,应该有个定制了,陛下应该为万世树立法则以流传给子孙,在臣看来,这才是现在的当务之急。”
太宗本意就是想引出这个话题来,于是长叹一声道:“褚爱卿说得对啊?朕也快五十岁了,已经感到年老体衰了。既然已经立长子为储君,可朕的儿子们有十四位,朕的心里常常为此忧虑。自古以来不论嫡子庶子,只要没有贤臣相辅,哪一个不倾国败家?”
大家都明白这些话的弦外之音。按说承乾立为太子已有十多年,诸王身份也早有定制,褚遂良何以要说“现在是当务之急”,太宗又何以称他“说得对”?
李承乾担心父皇改立魏王为太子,决定先下手为强,便召了几名刺客欲行谋杀四弟,但没有成功。一招不成,又想干掉太子詹事于志宁。派去的两名刺客是张师政和纥干承基,他们来到于府,看到于志宁身为朝廷重臣,却住着一处草顶房,实在不忍心动手,因而行刺未果。
贞观十六年,太宗命房玄龄与魏徵、高士廉等人共同修撰《文思博要》一书。数月书成,众人受到太宗赏赐。七月,房玄龄进拜司空,仍然总理朝政,并监修国史。长孙无忌为司徒。房玄龄又一次上表,陈述辞位的要求,语气非常坚决。太宗仍是不准。
这时在承乾身边已经形成了以汉王李元昌、吏部尚书侯君集、左屯卫中郎将李安俨、洋州刺史赵节、驸马都尉杜荷等人为骨干的一伙太子党,承乾与这些人歃血为盟,封官许愿,密谋发动兵变。他们准备寻机率兵闯进西宫,入大内寝宫逼太宗退位。
在承乾跟父皇的关系日渐疏远的时候,李泰这厢也开始活动了。他结交的是二十多位开国功臣之子,其中就有房玄龄的儿子房遗爱,在朝廷布置心腹。黄门侍郎韦挺、工部尚书杜楚客,相继掌管魏王府事,两人都替李泰拉拢朝廷要员,甚至采用贿赂手段打通关节。承乾和李泰明争暗斗,朝廷上下尽人皆知。
李氏家族的又一代兄弟,与李建成、李世民一辈何其相似啊。眼见得新一轮“玄武门之变”在即,偏巧这期间,朝中接连发生了几件大事,太子之争暂时被遮掩起来。
贞观十七年正月,魏徵病危,太宗甚忧,多次领着众皇子和大臣们前去探望。魏徵同房玄龄、戴胄等人一样生活很简朴;见魏家连一间正堂都没有,太宗便命停止修建宫中一座小殿,用省下来的木料为魏徵家修正堂,还赐给些素褥布被,以顺从他简朴的习尚。太宗还命中郎将住在魏徵家里,随时通报魏徵的病情,赐给的药物和膳食不计其数。有时太宗一整天都在魏徵家里,屏除左右随从,一直谈到很晚。
正月丁卯这日下午,魏徵自知不济,便穿好朝服等候太宗到来。太宗见状,便手抚他的病体感伤落泪,问他还有什么要求,魏徵口动而声弱。此时太宗已想好要把衡山公主许配给魏徵的儿子魏叔玉,所以将衡山公主带在身边,对魏徵泣涕说道:“你强打精神看一眼你的儿媳妇吧?”魏徵已经不能谢恩了,房玄龄托起魏徵的头对太宗说:“魏太师担心惊扰陛下,所以不肯张眼,臣代魏太师谢过陛下啦!”
这天夜里,太宗梦见魏徵。戊辰日早起,魏徵逝世,时年六十四岁。太宗亲临恸哭,废朝五日,赠魏徵司空、相州都督,谥为“文贞”。
送葬之日,房玄龄不顾自己老迈病体,亲率家人与众臣哭行于街市,直至郊外。太宗则登上禁苑西楼,望着送丧的队伍流下了眼泪,并亲制碑文对魏徵追思不已。后来上朝,太宗对众臣道:“以铜为镜可正衣冠,以古为镜可知兴亡,以人为镜可明得失。我常保有这三面镜子,以防自己行为过当,如今魏徵死了,我失去一面镜子了!”
眼见得创业老臣接踵而逝,太宗心下不安。一天,太宗执房玄龄手说道:“玄龄啊!近来我夜夜有梦,实不忍众爱卿舍我而去。是不是我平时压给你们的担子太重了,才使得你们积劳成疾?”
房玄龄也流泪说道:“为臣者唯有鞠躬尽瘁,才能得报君恩。倘若陛下垂恩思念,可令画师绘开国功臣们的画像,这样诸臣就能永远陪伴在陛下身旁了。”
太宗大为欣慰,说:“爱卿知我心也?就请你拟定一份名单吧。”
二月初,房玄龄拟成高士廉、长孙无忌、魏徵、杜如晦等二十三人的名单,呈太宗钦定。太宗阅后显得很惊讶,问房玄龄:“何以不见你的名字在里面?”
房玄龄说:“臣只是陛下身边的一个奴仆,只有穿针引线之用,怎敢与诸臣相比?”
太宗大声说道:“卿若无功,别人谁敢言功?”
于是亲自将他的名字写上。
二月己亥,画师阎立本将太宗钦定的二十四位开国功臣画像列于凌烟阁。太宗为房玄龄的赞语是:“才兼藻翰,思入神机。当官厉节,奉上忘身。”
春三月,齐王李佑在齐州据州抗命,私署官职。消息传至京师,太宗不禁大怒,立即派大将李前去招讨。太子承乾闻讯后对纥干承基说:“我的东宫西墙离大内寝宫不过二十步远,想夺位还不容易?齐州怎么能跟我们比呢?”
纥干承基私下里与李佑交善,从承乾口中得知朝廷派兵征讨的消息,便星夜赶往齐州,打算通风报信。但纥干承基和李世勋的人马均未到达时,齐州那边的部将已经把李佑拿下了。纥干承基急忙潜回东宫,报与承乾知晓。
齐王叛乱被平息,太宗命房玄龄参与审理此案,查出纥干承基与此案有牵连,被判死刑。临打入死牢之前,纥干承基说:“如果我立功赎罪,能得免于死么?”于是将太子有意兵变之事和盘托出。
房玄龄急忙禀报太宗。太宗大惊失色,急忙下令将承乾囚禁起来,并让司空房玄龄、司徒长孙无忌、特进萧瑀、兵部尚书李世勋、大理卿孙伏伽、中书侍郎岑文本、御史大夫马周、谏议大夫褚遂良等人共同鞫问此案。证据确凿,承乾无可辩争。四月乙酉,太宗不得已诏令废承乾为庶人,流放黔州;赐汉王李元昌自尽,侯君集等人论罪被诛。东宫僚属除了于志宁一人受到表彰之外,其余都因为辅助太子无功而受到责备,但未加治罪。
房玄龄揽过说:“太子之事,老臣也有责任。望圣上念老臣昏瞽,放我归田为农吧。”
太宗凄然说道:“吾儿朽木不可雕也,岂是爱卿之过?如今太子不立,卿若再离朕而去,朕岂不真成了孤家寡人了么?”
侯君集原本是李唐王朝的大功臣,贞观初年曾与房玄龄一起被评为一等功臣,早就位居宰相之列。身为武将,他与李靖、李几乎齐名,贞观以来征吐谷浑、灭高昌,别人享福他东征西战,艰苦卓绝勇挑重担,怎么就生出叛逆之心了?
原来,贞观十四年率兵灭了高昌之后,侯君集留在西域开疆拓土,不知为大唐扩大了多少版图,不料却受到御史台的弹劾,说他私敛宝物,军纪不整,手下将士到处搜取财货。太宗下诏将他下狱,后经众人说情,这才放出来。侯君集对此心怀怨恨,有一次忍不住对张亮说:“皇上忘恩负义,越来越残暴了,你我替这等昏君卖命,真是不值得。”张亮有意要邀功请赏,便向太宗面前告发。但没有第三者证明,太宗暂且饶过侯君集一回。
太子承乾得知侯君集这种情状,觉得他是可利用之人,因而尽行拉拢。感激之余,侯君集举起自己的手对太子说:“我这双手,上可扶君,下可安民,三军之中斩上将首级如同探囊取物,治国平天下可保君王无忧。从今以后,这双手就归殿下所有啦!”
承乾事败,太宗亲领房玄龄、长孙无忌提审侯君集。太宗说:“你曾是朕身边的爱将,朕不想让刀笔小吏侮辱了你的尊严,所以亲自来鞫问。你可有话说?”
侯君集道:“陛下恨臣久矣,臣纵有千功也不抵一过,与当初高祖对待刘文静有何区别?事已至此,只求一死,何须多问?”
太宗对房玄龄诸人说:“过去国家尚未安定时,君集确实为国家效力了。朕不忍将他依法处治,想替他乞求一条性命,不知你们能不能答应?”
房玄龄不语。长孙无忌等人明知太宗是在故作姿态,便群起叫道:“侯君集之罪天地不容,岂能赦之?”
太宗遂与侯君集说:“那就只好与你永别了。从今以后,朕再想念你的时候,只能看你的遗像了!”于是凄然落泪。
临刑前,房玄龄替侯君集向太宗求情,赦免了他的妻子和一个儿子,以保留他侯家一脉香火。太宗恩准,命将其妻儿流放到岭南。
贞观十九年十二月壬寅,李承乾死在黔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