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玄龄属于那种为人忠厚的老实人。虽然在总揽国政方面身怀雄才大略,甚至在包括“玄武门之变”这样的重大事件中表现得深谋远虑,但从个人品德修养上说,他深得儒学真传。他从不以权势压人,也不以高官自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温良恭让,平易近人。
他待人和蔼随便,却又不放纵。对下属,他总是多谈别人的优点,有谁言语过激了,也不去跟他较真。对皇上,偶尔因事受到太宗的责备,就会一连数日低头请罪,满怀惶恐深深自责,觉得情面上过不去。当时和房玄龄交往的人,都说他是一代名相。
有一次,右卫将军陈万福从九成宫赴京,半路上违法拿了驿站里几石面麸。有人举报,太宗要免其官。房玄龄说:“陈将军强取驿家面麸,影响是很不好。但老臣了解过,他是因为马队里草料不足,怕耽误行程才这样做的,按律可轻罚。依臣之见,可赐其面麸,让他自己背着面袋回去,让他感到羞耻就行了。”
违纪受罚的陈将军果然自负面麸出宫,从此不敢再犯。
太宗经常四出巡幸,多数时候房玄龄都陪同前往。房玄龄不是为了游山玩水,而是为了更多地了解下情,并利用亲随皇上左右的机会匡正太宗的言行。久而久之,太宗形成了习惯,每次出巡若没有房玄龄陪伴,就觉得形单影只,有时本来是面对别的大臣说话,口里却叫出房玄龄的名字。
一次行至汉太尉杨震墓前,太宗伤其因为忠贞而死于非命,便亲自为杨震墓撰文以祭之。房玄龄进曰:“杨震虽是当年蒙冤枉死,数百年后却遇到了圣明君主。圣上停舆驻跸,亲降神祚,杨震可谓虽死犹生,殁而不朽了。如今臣等伏读天文,且感且慰,凡百君子,焉敢不勖励名节,知为善之有效?”
贞观十二年,有一次房玄龄随太宗出巡,来到蒲州地面,想起隋朝鹰击郎将尧君素曾在大业年间受任河东。房玄龄对太宗说:“圣上可记得尧君素么?此人固守忠义,克终臣节,诚如疾风劲草。”
太宗感慨道:“卿言是矣。尧君素是个忠臣,可惜隋炀帝无德。今天来到这里,追怀往事,朕也感触良多。”
房玄龄便暗中请当地官员代为察访,终于找到尧君素的儿媳。原来自尧君素死后,尧家流落到河东乡间,给士族人家当佃奴。房玄龄来到村中,见尧家数口住在马厩旁边的一间窝棚里,里面蚊蝇纷飞,臭不可闻。尧君素的孙子名叫尧承让,时年十五岁,此时正一个人坐在树林边习书。见有官人前来,那少年起身施礼,行止颇有风范。
房玄龄遂与随从感慨道:“将门之后,诗礼犹存。若任他流落僻野,岂不可惜?”
回头见了太宗,房玄龄具告所访之事,并说:“尧家小子天资聪颖,却只有这一个男丁。圣上可诏令他人国子学就读,其母由县府封地供养,解除家奴的契约。”
太宗允奏,当即命房玄龄起草诏书,恢复尧家的士族地位,并追赠尧君素为蒲州刺史,让房玄龄把这个消息告诉尧家人。
夏天,太宗巡幸洛阳宫,泛舟于积翠池上。但见湖中水与天青,波平如镜,岸上杨柳依依,草绿花红。太宗不由感慨言道:
“此一处宫观台沼,本是当年隋炀帝所修,所谓驱役生民,穷此雕丽,复不能守此一都,以万民为虑。只因他好行幸不息,使得民众不堪其苦。诗人曾云:何草不黄?何日不行?小东大东,杼轴其空。说的就是这种情形。遂使天下怨叛,身死国灭,今其宫苑尽为我有。隋氏之所以倾覆,岂止是君王无道?也是因为没有好的股肱大臣啊。如宇文述、虞世基、裴蕴之徒,居高官,食厚禄,受人委任,却只知谄佞行恶,蔽塞聪明,要想让国家平安无危,怎么可能呢?”
房玄龄在一旁言道:“隋氏之亡,自是两方面原因。君王杜塞忠谠之言,臣子苟且自保,左右有了过失,开始时不纠不举,寇盗滋蔓了也不照实奏陈。所以说,隋亡不仅是天道所定,君臣不相匡弼也是个重要原因。”
一批新人入朝担纲,房玄龄担心太宗冷落了那一班老臣,便与太宗说:“陇右民间有个风俗,每年春天祭井。祭井时不但要供奉井神的牌位,还要在井碑前烧香,以歌赞之,‘吃水不忘打井人’。这样做的意义在于让村民懂得爱护井,以保持井水长清不涸为荣。”
太宗很受启发。一次宴集,尚书左仆射萧瑀等老臣在座,太宗对房玄龄说:“自武德六年以来,太上皇有了废立之心,朕当时不为兄弟们所容,实有功高不赏之惧。那时萧瑀不为厚利所诱,不为刑戮所惧,真乃社稷良臣也。”于是赐诗曰:“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萧瑀拜谢道:“臣特蒙圣上诫训,许臣以忠诚,臣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不禁泫然泣下。
太宗复谓公卿曰:“朕端拱无为,四夷咸服,岂是朕一个人的能力所能达到的?实在是有赖诸爱卿齐心合力啊?还望你等善始善终,永固鸿业,子子孙孙,递相辅翼。使丰功厚利施于后世,令数百年后读我国史的人们,能看到鸿勋茂业粲然。到那时,人们就不止是称颂周、汉两代的兴隆,也不止讲述建武、永平年间的故事了,我大唐贞观之治,也必定为人们所景仰?”
房玄龄接言道:“天下治理升平,本是陛下圣德,却推功于群下,臣下何力之有?唯愿陛下能够有始有终,则天下永赖。”
太宗又说:“朕观古先拨乱之主,都是年逾四十始成霸业,只有汉光武帝年三十三。但朕十八岁便举兵,年二十四定天下,年二十九是为天子,此则武力方面略胜于古人也。少从戎旅,不暇读书,贞观以来,手不释卷,知风化之本,见政理之源。行之数年,天下大治而风移俗变,子孝臣忠,此又在文治方面强过古人也。自周、秦以降,戎狄内侵,今戎狄稽颡,皆为臣属,此又在怀远方面胜古人一筹也。此三者,朕何德以堪之?既有此功业,何得不善始慎终耶?”
言语之间,虽有谦逊之怀,却不禁沾沾自喜。
越王李贞是长孙皇后所生,因他自幼聪敏绝伦,所以太宗特别宠爱他。一次,李贞对人说:“现在三品以上的大臣,都因受皇上宠信而轻蔑诸王。”意在谮谤侍中魏徵等人,以激怒太宗。太宗得知此事后,御驾齐政殿,请三品以上的大臣们入座之后,满面怒色地说:
“现在朕有一句话,特向公等申明。从前的天子是天子,如今的天子就不是天子么?往年的皇子是皇子,今日的皇子就不是皇子了?我见隋朝杨家诸王,无论做官的还是未做官的,都不免被其父皇踬顿。如今朕的儿子,自不许其纵横,所以公等觉得容易过,竟至相共轻蔑。朕若骄纵他们,岂不踬顿公等?”
房玄龄等人闻听,全都紧张战栗,跪拜谢罪。只有魏徵正色而谏道:“当今群臣,必无轻蔑越王者。然而从礼制而论,大臣与皇子理应是一例,《左传》上说,皇子虽然年纪小,列入诸侯之上。诸侯用之为公,即是公;用之为卿,即是卿。若不为公卿,便只能给诸侯做士。如今三品以上大臣列为公卿,而且深得陛下宠信,纵然有些小毛病,怎能轻易被越王折辱?如果国家纪纲废坏,臣所不知。以当今圣明之时,越王岂得如此。且隋高祖不知礼义,宠树诸王,使行无礼,寻以罪黜,不可为法,亦何足道?”
太宗听了魏徵的话,不由转怒为喜,对群臣说:“只要是说得在理,不可不服。方才朕之所言,是出于私爱考虑,魏徵所论,是国家的大法。朕方才一时愤怒,自己觉得蛮有道理,听了魏徵的话,才觉得远不是那么回事。”于是大发感慨,“身为人主,说话也不是件简单的事啊?”
随即召房玄龄入内宫,严厉批评他不能及时提醒自己。太宗说:“你是我最信任的大臣,位列众卿之上,竟不如魏徵敢于直言?难道你愿意看到我变成一个无道昏君么?”
挨了训斥的房玄龄自知有过,心中十分内疚。检省起来,随着自己年纪渐渐增高,直言善谏方面的确是大不如从前了。他本来就是个老实人,以与人相善为本,而且很注意工作方法,但近些年来确实不如魏徵那样敢于说真话了。
回到家里,他把此事说与夫人卢绛儿听,卢绛儿说:“你的顾虑也不无道理。越王毕竟是圣上的亲生儿子,弄不好会落得个离间他们父子关系的罪名,这岂是你宰相应该做的事?”
房玄龄自责说:“正是这些顾虑,才不是我这相国者应该放在心里的啊?”
卢绛儿宽慰他说:“你生就这样的人,不愿意惹是生非,况且身为相国,自有大事要挂怀。尺有所短,寸有所长,魏大人直言善谏,自是他的擅长,你又不是谏议大夫,何必以此为意?”
房玄龄喟然叹道:“玄龄不如人者多矣?实在愧为众臣之首。如今又年事老迈,不如引退,也好让锐气新人担纲理政。”
卢绛儿笑说:“那倒也好了,你我夫妻一世,总得享受些天伦之乐,强似这成天价当牛做马为驱使。”
翌日,房玄龄进言太宗,赐魏徵绢帛一千匹,以表彰他直言之义。同时又向太宗表达了自己引退的意愿,太宗仍是不允。
为了让房玄龄安心于相国之职,太宗又于贞观十三年春加封房玄龄为太子少师。房玄龄自以一居端揆十五年,屡次上表辞位,太宗优诏不许。
房玄龄道:“为臣少小时候,家父就曾告诫臣说,为官切忌盈满。臣跟随圣上十数年,一向承蒙错爱,视为臣如手足,所被殊荣厚禄,岂是车载斗量?只怕为臣难堪隆恩,头重脚轻,倒失了做人本色。中书令与仆射之职,已是为臣人生之极矣,自当勉命于职任,须臾不敢松懈。只是臣已进花甲之年,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愿乞一陋室休养至终。”
太宗听罢,表情一时惘然如在梦中,俄顷面带泪水,执手深情言道:“玄龄啊,朕能有今天的大唐江山,一半是你送与朕的。这且不说,贞观以来,朕每日披阅奏章或处理巨细事务,眼前总有你的身影,有你在,朕才心里安稳。如今如晦已然故世,你若再辞职,朕必会觉得庙堂空空,一如巨舟断桅一般了。朕不能让你辞官,哪怕任你闲散行走于朝,也是朕的定船之锚啊?”
可见太宗对房玄龄所倚之重,所寄之深。
后世史家认为,在整个贞观年间,作为当朝宰相,房玄龄为了推功于太宗而心甘情愿地做了无名英雄。有名与无名,主要在于史书上记载了多少,而记录贞观年间史实者,便是房玄龄本人。他本人不肯多记自己的言行故事,甚至不肯留下蛛丝马迹,旁人自然就无从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