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目四望,四下里一派萧败之景,追忆往昔,不由得顿生万千惆怅,环视废墟,默想心事,年轻小将一言不发。久候无音,不敢起身,偷偷左右窥探,忐忑不安的李勇冲儒者眨眨眼,以示求援。回以眨眼,暗示别动,儒者悄步上前,“驸马爷……驸马爷……您……您又在大发感概?”
“唉,民脂民膏所建,一夜间灰飞烟灭……”叹口气,一脸痛惜的周文龙猛然醒悟,“哦,传总管大人过来,咦,蒙古人呢?怎么连哨兵也没派出?也太大意了吧?”
“回驸马爷,哲别千户长留下一千兵将镇守喀什噶尔,自己率大军杀奔‘虎思斡耳朵’。临行前让末将传话,请驸马爷安排归附诸城的监督官,而后尽快与之会合。若擒杀屈出律逆贼,让曷思麦里百户长持其头颅传示各地,招降辽兵,随后也赶赴‘虎思斡耳朵’……”吐出一口长气,李勇擦把汗,“城内的蒙古人忙着四处搜捕乃蛮小儿余孽,城防暂时交给降兵,末将出城前交代过,城南安防由我勇士团负责,十几名兄弟正漫山遍野挖宝呢……”
“胡闹,纯属胡闹嘛,还漫山遍野挖宝……”哭笑不得,年轻小将飞身下马,甩开白龙马缰绳,递过长枪,大步奔向断壁,“按你们这般挖法,只怕一辈子也得呆在这废墟中?总管……总管大人,查勘有无线索?”
灰头土脸的年长总管充耳不闻墙外事,一心只探宝藏窝,半跪半蹲,瞪得溜圆的眼睛四处梭巡。一把怪模怪样的铁铲左探探,右扎扎,遍地的瓦砾被相继铲开。伏地嗅闻土腥味,撅起屁股探察地形,额头冒出滚滚汗水,滴入脚下焦土,人浑然不觉。
看一眼聚精会神的老者,周文龙不再出声干扰,冲身后的儒者轻轻压手,示意别惊动忘我的摸金校尉。凭借记忆,悄步走向高高的宫殿台基,反复辨认残缺不全的廊柱,右拐默数,“一,二,三,四,五……就是这里了……”
“来人,沿此柱往下挖,看看有无入口,实在不行,以此为中心扩大搜寻范围……”死马权当活马医,对挖宝略知一二的儒者冲众将连连招手,“请两位千户长大人各率十名勇士布防,李勇,你去收集掘土工具,余下的兄弟都过来,我们一起上!”
跟虚名相比,显然真金实银更具诱惑,两大悍将领兵自去,欢欣鼓舞的众勇士一拥而上。被喧哗声惊动,埋头寻宝的十几名高昌将领相继起身,不约而同奔向面目全非的皇家殿堂。禀告收获,由俨然首领的大将领头,十人为一组,众将开始轮流干活。
随着掘土工具送抵兽苑,掘土速度变得更快,天黑时分,目标廊柱下方,赫然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点上火把,当仁不让的总管绑上长绳,亲自下底探查究竟。时间不长,“啊,有……有洞出现……”紧随惊呼飘出,屏气噤声俯瞰土洞的众将一下子炸窝,“找到了吗?太好了……太好了……”
“紧邻洞底有一处空洞,显然由人工挖出,让我再好好瞧瞧,好好瞧瞧……”同样兴奋,但老者不忘恪守掘墓人的职业准则,捻碎掏出的沙土,就着火光一再审视,人皱紧眉头,“不像……不像有大规模墓葬的迹象,这层土虽然与周围的土质明显不同,但观其新鲜程度,翻动的时间最多不超过十年。古墓,古墓,没有百年以上,谈何古墓?”
伸长手臂入洞扒拉一番,心有不甘的老者撅屁股狠狠掘土,半晌后,幽幽飘出的话语让众将如坠冰窟,“小民敢断定,这附近绝无墓葬,若有古墓,其上必有封土,但越往下挖,土层毫无翻搅的迹象。按辽人的丧葬习俗,此处台基也不具备‘卜宅’之风水,宫殿虽地处高丘,但并非‘牛眠之地’,大将军墓理应不会选择此处……”
“拉大人上来吧,唉,这该死的乃蛮小儿可真害人不浅,宁可死也要保守秘密。本将倒不信了,以小儿的狡诈个性,不在城内临朝,却偏偏选择这万兽苑,分明欲盖弥彰嘛……”恨恨下令,年轻小将一脸不甘心,“扩大范围,连夜找遍高丘的角角落落,不探出宝藏,我们誓不收兵。哦,生火,赶紧生火,就地进食,派人返城通报蒙古人,就说……就说……”
灵机一动,冠冕堂皇的滞留理由瞬间形成,周文龙不慌不忙自圆其说,“将士们人困马乏,也不便惊扰城内百姓,今夜暂且宿营此地,也便于守候曷思麦里百户长归来。本将明早带一半人马入城,提醒一下,对废墟不要翻动过大,以防人生疑。掘土处一律回填,其上照样撒满瓦砾焦土,万一蒙古人追问究竟,尔等大可一问三不知。把一切都推到本将头上,只需回答奉令行事,至于到底在干啥,让他们猜去……”
吐吐舌头,年轻小将一脸顽皮相,“反正这万兽苑早被洗劫一空,咱来迟一步,但也得扒拉扒拉。万一运气不错,发现那么一点点别人没看上的小件珠宝,也还可以回家哄哄妻儿老小。对不对,兄弟们?惨呀,最早抵达,却一无所获……”
直撮牙花子,夸张的表情搞笑之极,“你们说说,都说说,咱冤是不冤?即便擒杀小儿又如何?吝啬鬼一个,宁可把秘密带入地府,也不让我们分享一下。奶奶滴,一个人又如何花得完?不吃不喝天天日日守着这宝藏,能不让人眼红吗?”
哄然大笑,众将领乐得肚子疼,紧张的气氛一下子被冲淡。儒者同样笑出声,钦佩的目光直视小将紧皱的眉头,暗暗靠近,贴耳请示,“驸马爷,留给我们的时间只有一夜,明早天亮时分,一定要找出宝藏所在。但这般胡蒙乱猜,根本不可能,以小民之见,但凡墓主身份显赫的墓葬,一定对风水的要求极高,您仔细瞧瞧,那里,还有那……”
对偌大的皇家别院逐一指点,儒者破解迷津,“葬浅则狐狸担之,深则及于水泉,故凡葬必于高陵之上,以避狐狸之患、水泉之湿。宫地居于高丘之下,绝对不可能藏有古墓葬,倒是毗邻山岭的西园颇具风水之象,哦,还有那……”
冲零星散布宫殿东边的断壁残垣指指,语气淡定,“这豢养奇珍异兽之所,建筑布局看似凌乱,实则颇具匠心。地势虽不高,但也极有可能被人为削平,您再仔细回想一下,万兽苑南端是否有一条干涸小溪环绕此高丘?小民早先来过此地,那条小溪原本为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其源头发自噶尔河。也不知何时被人为改道,随着时间推移才被风沙埋没……”
咽下一大口唾沫,儒者继续分析,“小民曾依稀记得,兽房附近松木茂盛,不正吻合了古人对葬地的要求?依山傍水,林木苍郁,景秀境幽。坟有松兮风声萧萧,陵有山兮烟色淼淼,登墓眺远,听松涛之幽幽,叹烟水之茫茫,忆先人之伟绩,岂不神往之?此地若白鹤来空,青鸟也必告吉,马鬣将封也……”
听得一愣一愣,年轻驸马爷暗暗摇头,“仙师,您这一番长篇大论究竟想说明什么?之乎者也的,酸得本将差点掉牙,为小儿作悼词吗?不如让本将亲自祭奠一番,以免其日后寻仇……”
模仿儒者口吻,摇头晃脑篡改陈国公主墓志铭,“悠悠苍天,降寿不延。狡兔三窟,心病难痊。眉凋脸瘦,依依可怜。墓封马鬣,地卜牛眠。凄凄草木,惨惨风烟。呜呼!自古人虽皆有死,乃蛮小儿太夭年……太夭年呀……”
狗尾续貂继续化解现场沉闷的气氛,闭眼念叨的虔诚模样中规中矩,“荣华富贵,过眼云烟。颠沛流离,一朝升仙。唯怜王子,生错时间。若再投胎,谨记一点。避开本将,以免再遭受身首异处之苦,众口铄金之言,呜呼!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归去来兮也,小儿,一路直奔西方乐土之彼岸,本将已仁至义尽,断不可忘记这一番苦谏!”
听懂者只管入神,稀里糊涂者被半雅半俗的悼词吸引,一个个竖起耳朵。土洞内外寂静一团,只有或徐或疾的秋风飞跃头顶,留下唏嘘一片。默默凝听,耶律迪烈暗自钦佩,同样年轻,但周将军文武全才,随口之悼词也能做到情真意切,实在让人望尘莫及。冲如坠云雾的敢死队长挤挤眼,“克宁,克宁,哟,又被周将军镇住了吧?天赋异禀,口才绝伦,勇猛盖世,慈悲为怀,为之战死也心甘情愿呀……”
“你们这帮文人就喜欢触景伤情,看看将军,好好看看,在偷笑呢……”指指主将脸庞上搐动的酒窝,彪悍千户长一脸迷惑,“不急着勘探,却在此吟诗唱和,周将军顽皮,难道仙师也一样?胡子一大把,却废话一箩筐,也不怕人笑话?哼……”
“嗐,这叫磨刀不误砍柴工,仙师和将军在探讨墓地所在,不仔细分析,如盲人摸象,即便花上三年,也照样不得其入……”冲一脸惭愧的老者招招手,耶律迪烈悄声询问,“大人,您以前来过此地没有?这高丘风水到底如何?是否具备‘牛眠’之景象?”
“小民漫游过整个辽国,但惟独没来过万兽苑,只因此高丘一直为皇家禁地。任何人也只能远观而不可近亵,否则极有可能被当场斩首……”咂咂嘴,老者反复审视东侧的大片废墟,暗暗点头,“不错,仙师说得非常有道理,此豢养珍奇异兽之场所颇有牛眠之地的轮廓,但……”
眉头越锁越紧,“面积也太大了些,地面夯土太多,同样不好辨别准确位置,一一发掘,只怕时间来不及?”
“嗯,如果大将军墓葬真在这地底下,乃蛮小儿必定挖空心思隐藏。或许,还会有意无意留下那么一点点蛛丝马迹……”时而低头琢磨,时而抬头观望,轻轻踢动脚下浮土,耶律迪烈若有所悟,“将军,周将军,仙师,请过来一下,大人,您也来。我们商谈一下,群策群力,扫清迷障,力争尽快找出真相。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大家各自发表自己的看法,再由将军定夺,嗯,末将倒有一个好办法,但不知效果如何?”
抬头望月,幽幽嗟叹,“小儿呀小儿,枉费你一番苦心,孰知聪明反被聪明误?机关算尽,终免不了落下一个为他人做嫁衣的可悲可叹之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