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陀(1910—1988),河南杞县人,原名王长简,笔名芦焚,1946年以后主要使用“师陀”的笔名。1931年河南省立第一高中文科毕业后到北平,以“芦焚”为笔名开始小说创作。其短篇小说集《谷》获1937年天津《大公报》文艺奖,《里门拾记》等作品奠定了感伤、嘲讽的乡土抒情诗的基本格调。1946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果园城记》试图“把这小城写成中国一切小城的代表”,以怀旧反思的情绪,描绘了果园城的历史和各种人物的命运,以此透视分析中国的城镇文化。师陀另有中长篇小说《无望村的馆主》、《结婚》、《马兰》等作品。
这个城叫“果园城”,一个假想的中亚细亚式的名字,一切这种中国小城的代表。现在且让我讲讲关于它的事吧。我是刚刚从车站上来,在我脑子里还清楚的留着那个热情的,有满腹牢骚,因此又总是喋喋不休的老人的面貌。
“你到哪里?”当火车长长的叫起来的时候,他这样问我。
我到哪里吗?他这一问,唤醒了我童年的记忆,从旅途的疲倦中,从乘客的吵闹中,从我的烦闷中唤醒了我。我无目的的向窗外望着。这正是阳光照耀的下午,越过无际的苍黄色平野,远山宛如水彩画的墨影,应着车声在慢慢移动。
“到果园城。”我答应着,于是就走下火车,走下车站来了。
现在你已经明白,在半小时之前我还没有想到我会在这里停留;我只是从这里经过,只是借了偶然的机缘,带着对于童年的留恋之情来的。我有几天空闲时间,使我变更了事前准备好直达西安的计划。
果园城,听起来是个多么动人的名字,可又是个有多少痛苦的地方啊!在这里住着我的一家亲戚。可怜的孟林太太,她永远穿着没有镶滚的深颜色的衣服,喜欢低声说话,用仅仅能够听见的声音;而这些习惯,就在她身上增加了神秘色彩。
“嘘!”她做一个手势,仿佛隔壁正有人在咽气似的。“别邪邪许许的……”
于是她解说孟林先生的为人。
关于孟林先生我知道的很少;我只知道他是严厉的人,曾在这里做过小官,待孟林太太极残酷,因为她没有生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后来他便因为这个缘故抛弃了她。现在你知道这个女人的悲惨命运了。当我小的时候,我父亲每年带我来给他们拜年;后来我入了学校,父亲老了,我仍旧奉命独自来看他们。他们家里没有男人,我到了之后,又奉着孟林太太的命令,去看和他们有来往的本城的人家。
然而我多少年没有来过了呀!自从父亲死后,已经三年,五年,七年——唉,整整的七年!
我在河岸上走着,从车站上下来的时候我没有雇牲口,我要用脚踩一踩这里的土地,我怀想着的,先前我曾经走过无数次的土地。我慢慢的爬上河岸,在长着柳树以及下面生着鸭跖草蒺藜和蒿蓟的河岸上,我遇见一个脚夫。我闪开路让他过去;他向我瞟了一眼,看出我没有招顾他的意思,赶着驴子匆匆的跑过去了。他是到车站上去接生意的,他恐怕误事,在追赶他已经错过了的时间。你怎样看这种畜牲?它们老是很瘦,活着不值三十块钱,死了不过两块。但是应该赞美它们,赞美这些“长耳公”们,它们拉磨、耕田、搬运东西,试想想一匹驴子能替人做多少活呀!
现在他们正到车站上去。在车站上,偶然会下来在外面作客的果园城人,或一个官员的亲戚——他是来找差事的,打秋风的,刮果园城的厚地皮的,再不然,单为了游览散心看风光来的。
我缓缓向前,这里的一切全对我怀着情意。久违了啊!曾经走过无数人的这河岸上的泥土,曾经被一代又一代人的脚踩过,在我的脚下叹息似的沙沙的发出响声,一草一木全现出笑容向我点头。你也许要说,所有的泥土都走过一代又一代的人;而这里的黄中微微闪着金星的泥土对于我却大不相同,这里的每一粒沙都留着我的童年,我的青春,我的生命。你曾看见晨曦照着静寂的河上的景象吗?你曾看见夕阳照着古城野林的景象吗?你曾看见被照得嫣红的帆在慢慢移动着的景象吗?那些以船为家的人,他们沿河顺流而下,一天,一月……他们直航入大海。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他们从海上带来像龙女这样动人的故事,水怪的故事,珍宝的故事。
唉唉,我已经看见那座塔了。我熟知关于它的各种传说。假使你问这城里的任何居民,他将告诉你它的来历:它是在一天夜里,从仙人的袍袖里掉下来的,当很久很久,没有一个老人的祖父能记忆的时候以前。你也许会根据科学反对这个意见,可是善良的果园城人都有丰富的学问,他们会用完全像亲自看见过似的说法,证明这传说确实可靠。
“这是真的,先生。”他们会说。
这是真的呢,它看见在城外进行过的无数次只有使人民更加困苦的战争,许多年轻人就在它的脚下死去;它看见过一代又一代的故人的灵柩从大路上走过,他们带着关于它的种种神奇传说,安然到土里去了;它看见多少晨夕的城内和城外的风光,多少人间的盛衰,多少朵白云从它头上飞过?世界上发生过多少变化,它依然能置身城巅,如果是凡人的手造起来的,这能够相信吗?这里我忽然想起那城坡上的青草,浅浅的青草,密密的一点也看不出泥土的青草,整个城坡全在青色中,当细雨过后,上面缀满了闪闪的珠子。雪白的羊羔就在这些晶莹的珠子中弄湿它们的腿,跳踉着往城上攀登。
现在我懊悔我没有雇那脚夫的驴子。“长耳公”会一路上超然的摇着尾巴,把我载进城去,穿过咚咚响的门洞,经过满是尘土的大街。我熟悉这城里的每一口井,每一条街巷,每一棵树木。它的任何一条街没有两里半长,在任何一条街岸上你总能看见狗正卧着打鼾,它们是决不会叫唤的,即使用脚去踢也不;你总能看见猪横过大路,即使在衙门前面也决不会例外。它们低着头,哼哼唧唧的吟哦着,悠然摇动尾巴。在每家人家门口——此外你还看见——坐着女人,头发用刨花水抿得光光亮亮,梳成圆髻。她们正亲密的同自己的邻人谈话,一个夏天又一个夏天,一年接着一年,永没有谈完过。她们因此不得不从下午谈到黄昏。随后她们的弄得手上身上脸上全是尘土的孩子催促了,一遍又一遍的嚷了。
“妈,妈,饿了啊!”
这只消看她们脸上热烈的表情,并不时用同意的眼光瞟着她们的朋友,就知道那饥饿的催促对她们并不曾发生影响。她们要一直继续下去,直到她们的去田里耕作的丈夫赶着牲口,驶着拖车,从城外的田野上回来。
假使你不熟悉这地方情形,仅仅是个过路客人,你定然会伫足而观,为这景象叹息不止。
“多幸福的人!多平和的城!”
这里只有一家邮局;然而一家也就足够了,谁看见过它那里曾同时走进去两个人,谁看见过那总是卧在大门里面的黄狗,曾因为被脚踩了而跳起来的呢?它是开设在一座老屋里面,那偏僻的老屋,若非本城的居民而又没有向导,那么你就问吧。尽管它的营业极其可怜,可是谁都知道它,一个孩子也会告诉你:
“往南,往东,再往北,门口有棵大槐树。”
它何必开到大街上呢?假使你的信上没有贴邮票,口袋里又忘了带钱,那不要紧,你只管大胆走进去。立刻有个老头向你站起来,这就是邮差先生。他同时兼理着邮务员的职务,可是悠闲的很,仍旧有足够的时间在公案上裁花,帽子上的,鞋上的,钱袋上的,枕套上的,女人刺绣时用的花样。他把抽空裁成的花样按时交给收货人,每年得到一笔额外收入。这时他放下刀剪,从公案旁边站起来了,和善的在柜台后面向你望着。你不等他招呼就抢着问:
“有邮票吗?”
“有,有;不多吧?”他笑着回答你,好像在那里向你道歉。
“忘记带钱了,行吗?”
“行,行,”他频频点头。“信呢?我替你贴上。”
他从抽屉里摸出邮票,当真用唾沫湿了给你按上去。他认识这城里的每一个人。他也许不知道你的名字,甚至你的家,但是表面上总好像知道似的。他会说:
“别忘了把钱送来呀。”
此外这里还有一所中学,两所小学,一个诗社,三个善堂,一家糟坊,一家兼卖金鸡纳霜的中药铺,一家管镶牙的照相馆,两个也许四个豆腐作坊;它没有电灯,没有工厂,没有像样的商店,所有的生意都被隔着河的坐落在十里外的车站吸收去了。因此它永远繁荣不起来,不管世界怎么样变动,它总是像那城头上的塔样保持着自己的平静,猪可以蹒跚途上,女人可以坐在门前谈天,孩子可以在大路上玩土,狗可以在街岸上打鼾。
一到了晚上,全城都黑下来,所有的门都关上:工咚,工咚……纵然有一两家迟了些,也只是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于是佛寺的钟响起来了,城隍庙的钟响起来了,接着,天主教堂的钟也响起来。它们有它们的目的,可是随它在风声中响也好,在雨声中响也好,它响它自己的,好像跟谁都没有关系。原来这一天的时光就算完了。
“天晚了?”
“晚了。”
在黑暗的街上两个相遇的人招呼着。只有十字街口还亮着火光,慢慢地也一盏一盏地减少下去,一盏一盏的吹灭了。虽然晚归者总是借着星光在路上摸索,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却是谁也没有感到不方便。
然而正和这城的命名一样,这城里最多的还是果园。只有一件事我们不明白,就是它的居民为什么特别喜欢那种小苹果,他们称为沙果或花红的果树。立到高处一望,但见属于亚乔木的果树从长了青草的城脚起一直伸展过去,直到接近市屋。在中国的任何城市中,只看见水果一担一担从乡间来,这里的却是它自己的出产。假使你恰好在秋天来到这座城里,你很远很远就闻到那种香气,葡萄酒的香气。累累的果实映了肥厚的绿油油的叶子,耀眼的像无数小小的粉脸,向阳的一部分看起来比搽了胭脂还要娇艳。
你有空闲时间吗?不必像这里可敬的居民一样悠闲,也无须那种雅趣,你可以随便择定一个秋光晴和的下午,然后散步去拜访那年老的园丁。你别为了馋渴摘取他的果子。并不是他太小器,也不是他要将最好的留给自己,仅仅为了爱护自己工作的收获,他将使你大大难堪。他会坐在果树底下告诉你那塔的故事,还有已经死去的人的故事。
“一个古怪老头,”他开始这样对你讲了。接着他说老人有三个美丽的女儿——永远是三个女儿。你也许已经怀疑到它的真实,但有什么关系,当你听到第三个女儿的悲惨结局,你的怀疑慢慢会变成惆怅。在园丁的朴实言语中,传说中的古怪老头和他的女儿重新复活过来,又得到生息,他们活活地在你前面,正像他们昨天还在这个城里。
然而即使在讲故事中间他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职守,他已经发见——其实应该说他已经听见一个牧童溜下青青的城坡,蹑脚蹑手地进了园子。
果园正像云和湖一样展开,装饰了这座小城。当收获季节来了,果园里便充满工作时的窸窣声,小枝在不慎中的折断声,而在这一片响声中又时时可以听见忙碌的呼唤和笑语。人们将最大最好的,酸酸的,甜甜的,像葡萄酒般香,像粉脸般美丽的果实放在篮里,再装进筐,于是一船一船运往几座大城,送上人的食桌。
自顾絮絮的唠叨,我反倒忘记早已走过葛天民先生管理的林场了。那些无花果和印度槭叶树曾经修剪过几次?那些小梧桐树,还有合欢树,已经被绅士们移植并且长出新的来了吗?我不记得,我不记得……我只记得七年前我离开的时候,葛天民正蹲在一小丛玫瑰树旁边监督工人掘土。这个没有嗜好、周旋于绅士之间、而又能过一种闲适生活、懂一点医术、老给病人吃甘草麦门冬枸杞子和当归的人,他大概又向自己请过假了。我不记得林场上有他的影子。
必须承认,这是个有许多规矩的单调面又沉闷的城市,令人绝望的城市。我走进深深的城门洞,即使把脚步尽可能放轻,它仍旧发出咚咚的响声。并没有人注意我。其实,我应该说,除开不远的人家门前坐着两个妇人,一面低头做针工,一面在谈着话的,另外我并没有看见别的谁,连一条走着的狗也没有看见。
现在,我们到了这有个虚妄名字的果园城了。
街上的尘土仍旧很深,我要穿过大街看看这里有过怎么样的变化吗?我希望因此能遇见一两个熟人吗?你自然能想到我取的是经过果园的路。我熟知这城里的每一条路每一条胡同的走法。从城门里弯过去,沿着城墙(路上横着从城头上滚下来的残砖),用本城人的说法,不过几步路,于是果园就豁然在前面现出来了。从果园里穿过去,一直到孟林太太家的后门,没有比这条路更教人喜欢走的。那些被果实压得低垂下来的树枝轻轻抚摩着你的鬓颊,有时候拍打肩背,仿佛是老友的亲昵的手掌。
唉!应该叹气。我来的晚了,蜂子似的嗡嗡响着的收获期已经过去,抬头一望,只见高得令人发晕的天空,在薄暗静寂的空气中,缝隙中偶然间现出几片红叶。除我之外,深深的林子里没有第二个人。除了我的脚步,听不出第二种声音。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呀?”
仿佛是谁的声音,一种熟识的声音在我身边响着。我真想睡一觉,一直睡到黄昏,睡到睁开眼就听见从远处送来两个果园城人相遇时的招呼声:
“晚了?”
“晚了。”
初上来我怅然听着,随后我站起来,像个远游的客人,一个荡子,谁也不知道的来了一趟,又在谁也不知道中走掉,身上带着果园城的泥土,悄悄走回车站。
“箱子也都放好了?”
“放好了。请回吧。”
车站上道别的声音又起来了……
我懊悔我没有这么办。我懊悔我没有悄悄离开这个有过“一个古怪老头和三个美貌女儿”的,静如止水然而凄凉极了的城了;我已经站在孟林太太的庭院里,考虑着该不该惊动她的清静。
我忘记告诉你她是个多爱清洁的老太太了。所有的寡妇几乎全有怪癖,她的院子里总是干干净净,地面扫得老像用水冲洗过似的。
现在我站着的仍旧是像用水冲洗过的庭院,左首搭个丝瓜棚,但是夏天的茂盛业已过去,剩下的惟有透着秋天气息的衰败了;在右首,客堂窗下有个花畦,种着常见的几种花:锦球,蜀葵,石竹和凤仙。关于后面一种,本地有个更可贵的名字,人把它叫做“桃红”。凡有桃红的人家都有少女,你听说过这谚语吗?我们的前代人不知道有一种出自海外的化学颜料,少女们是用这种比绢还美丽鲜艳的花瓣染指甲的,并且直到现在,偏僻地方的少女仍旧自家种来将她们可爱的小指甲染成殷红。
一瞬间我想起一个姑娘,一个像春天般温柔、长长的像根杨枝、面端庄又像她的母亲的女子,她会裁各样衣服,她绣一手出色的花,她看见人或说话的时候总是笑着,……这就是素姑,孟林太太的女儿,现在二十九岁了,难道她还没有出嫁吗?
我踌躇着站了片刻。在空荡荡的庭院里,大槐树顶上停着一匹喜鹊,幸灾乐祸的叫了两声,接着又用尖嘴自顾去梳理羽毛。黄叶飘摇着飘摇着从空中落下来。忽然我听见堂屋的左首发出咳嗽声,这是孟林太太的咳嗽声。我要叫喊吗?为通知主人有人来,我特意放重脚步走上台阶。房子里仍旧像七年前一样清洁,几乎可以说完全没有变动,所有的东西,——连那些大约已经见过五回油漆的老家具在内,全揩擦得照出人影。长几上供着孟林先生年轻时的照相。孟林先生老穿着长袍马褂,头戴瓜皮小帽,脚下是双梁鞋白士布袜子,右肘靠着上面放一座假自鸣钟的茶几坐着。照相旁边摆两只花瓶,里面插着月季花,大概在三个月以前就干枯了。
在使人感到沉重的,空中满布了阴影,静得连苍蝇的飞翔都可以清楚听见的静寂中,我预备在上首雕镂的老太师椅上坐下。恰在这时,从里间小门里探出个女人的头来,是我们在这种地方常常看到的,穿着褪了色的蓝布衫,约摸四十岁光景,仿佛老在生气的女仆(假使你知道她每月顶多只有一块钱的工资,就明白世上没有什么值得她高兴的了)。她惊讶的望着我,然后低声问道:
“你是哪里来的?”
我说明了我的来历,女仆像影子似的退进去了。我听见里面叽咕着,约摸有五分钟,随后是开关奁橱的响声,整理衣服声,轻轻的脚步声和孟林太太的咳嗽声。女仆第二次走出来,向我招招手。
“请里面坐,”她说着便径自走出去。声音是神秘的,单调而且枯燥。
我走进去的时候,孟林太太正坐在雕花的几乎占去半间房子的大木床上,靠着上面摆着奁橱的妆台,结着斑白的小发髻的头和下陷的嘴唇在轻轻的颤动。她并没有瘦的皱褶起来,反而更加肥胖了,可是一眼就能看出,她失去一样东西,一种生活着的人所必不可少的精神。她的锐利的目光到哪里去了?她在我最后一次看见她时还保持着的端肃、严正、灵敏,又到哪里去了?
她打手势让我坐在窗下的长桌旁边。我刚才进来时她大概还在午睡,也许因为过于激动,老太太失措的瞠然向我望着。最后她挣扎一下,马上又萎顿的坐下去。
“几年了?”她困难的喘口气问。
我诧异她的声音是这么大;那么她的耳朵原是很好的,现在毫无疑问已经聋了。
“七年了!”我尽量提高声音回答她。
她仍旧茫然的频频瞅着我,好像没有听懂。就在这时素姑从外面走进来,她长长的仍旧像根杨枝,仍旧走着习惯的细步,但她的全身是呆板的,再也看不出先前的韵致;她的头发已经没有先前茂密,也没有先前黑;她的鹅卵形的没有修饰的脸蛋更加长了,更加瘦了;她的眼梢已经显出浅浅的皱纹;她的眼睛再也闪不出神秘的动人的光。假使人真可以比作花,那她便是插在花瓶里的月季,已经枯干,已经憔悴,现在纵然修饰,还掩饰得住她的二十九岁吗?
我的惊讶是不消说的。
她惨淡的向我笑笑,轻轻点一下头,默然在孟林太太旁边坐下。我们于是又沉默了。我们不自然的坐着,在往日为我们留下的惆怅中。放在妆台上的老座钟,——原来老像一个老人在咳嗽似的咯咯咯咯响的——不知几时停了。阳光从窗缝中透进来,在薄暗的空中照出一条淡黄的线。
“你老了,”孟林太太困难的说。
我望着坐在她旁边的素姑,苍白而又憔悴,忽然想起那个传说中的古怪老头和他的三个美貌女儿。孟林太太应该另有原因,因为害怕女儿重复自己的遭遇,才一味因循把她留在身边的。我感到一种痛苦,一种憎恶,一种不知道对谁的愤怒。
“人都要老的。”我低声回答。
那女仆送上茶来,仍旧是老规矩,每人一只盖碗。
一九三八年九月二十二日
“鬼爷”
“怎么,你说你是果园城的吗?”
“是的,我是果园城的。”
“那么你当然知道魁爷了?”
“我每天都看见他。”
“他还是老样子吗?”
“他总是老样子,前不久才讨的第四房太太。”
十年前,不论你在火车上,航船上,或开设在官路边的可怜的小客店里,即使这些地方很远,到果园城还有两天路程,你已经能听见两个旅客在那里问答。接着他们可能还谈到别的,谈到生意,收成,传说,怪胎,最后谈到果园城的县官。
那个果园城人想了想。
“听说姓周。”
他说好像姓周,但也许姓邹,他没有见过他,知道不十分准确。这种情形并不足奇,事实上魁爷远比果园城的果园出名得多。
魁爷就是高大丰满的朱魁武先生。这个时候他已经五十多岁,单单为他的尊容,普通人只简单的叫他“魁爷”。我们不明白当初是怎样取定的,他的同乡们,尤其是一般屠夫走贩,总爱说:
“他父亲怎么睡的觉,给他取这样好个名字!”
这的确是个好名字!每任县官在上任之前,当他还没有拴束行李的时候,他在省城里就先有了数目,上任后头一件事就是去拜望魁爷,一个在暗中统治果园城的巨绅。
关于魁爷的列祖列宗,除了几位有考证癖的学究,现在是早就没有人知道了。据说他的一位远祖曾在万历年间做过尚书,这年代是很悠久的。至于后来的一些朱,没有人留意他们,没有人知道他们曾经怎样过他们的生活,怎样生子传宗。但是直到现在,这一宗族的人还自认他们是明朝的后代,如果他们找不出跟朱元璋的血统关系,便自认跟魁爷有血统关系。然而魁爷的父亲顶多只能算讼棍,恶霸,我小时候就看见过城隍庙的大柱上挂着他的对联,那是骂他的仇敌的。他为了打天下,跟人家打一辈子官司。
上天已经饶恕他了。他有这么好个儿子,他自己曾经跟果园城的世家们斗过,等到他一断气,魁爷就改变他的家风。魁爷承继了他父亲的地位,他本人是个秀才,当然也是地主,但是他出头的机会好,原来那些跟老朱爷斗过的人大半都是他们的故旧,早就厌烦透这种内部纠纷了。他于是采取完全不同的方法,开始用手抚摩那些被他父亲打破的头,礼尚往来,人家自然也就格外的尊重这个原来被卑视的门户了。
这些有名的家族就是胡、左、马、刘。关于他们的历史,我们仅能在县志上查出胡家的高祖中有一位曾做过布政使;马家在光绪九年左右和小刘爷刘卓然的祖父同时捐过官;左家的远祖是科甲出身,破旧的大门下面至今还悬着一块“传胪”。纵然毫无特长,他们从来就骄傲跋扈,他们的禀帖曾使果园城的居民战栗过。就是现在,果园城的居民还往往被他们送进衙门去吃板子。尽管他们对缔造民国没有功劳,可是一切照旧,衙门里仍旧是老衙役,至于县官们,不管他们戴顶子也好,戴小帽也好,戴呢帽也好,果园城的老百姓固执的说:“做官的不爱钱,狗就不吃屎了。”
魁爷跟胡、左、马、刘们恢复了旧好,他创立事业的方法是不担任职务,他慢慢在乡下布置势力,笼络那些能帮助庄稼人来他这里寻觅“法理”的人,就像下一面神秘的网。他把他的最得力的走狗——你大概早已听厌了这两个宇,但是对于这些人,我却找不出更恰当的字眼称呼他们。他们是各种各样的,无赖,痞棍,地主,一句话,地头蛇,二三流绅士,对可怜的庄稼人,他们什么事做不出来,又有什么事没有做过呀!——就是他们,魁爷把他们安插进各种机关。因此他能不受任何政治变动的影响,始终维持着超然地位,做无形的果园城主人。他后来有很多机会“出仕”到外面去,然而他把这些机会让给别人,自己留在果园城。他的根是深深伸进果园城的沃土里的。民国十二年有个内战,魁爷的荣耀达到顶点,因为办理地方善后有功(也就是说他刮饱了),得过一枚五等嘉禾纹章。
现在让我们到魁爷的府上去吧。魁爷住在西门里。一进果园城西门,我们的视线顺着宽广的,时时走过猪或狗的,浮土很深的,——永远很深的西门大街,远远的就看见一座高大并安鸱尾的大门,一座表示官级的大门,在它对面,一座较低一点的照壁。北京沿袭唐代习惯喜欢夹道植槐树,魁爷的大门外面,沿着两旁的屋背也同样有这种树木。槐树底下是经常在那里拴着的几匹青骡。它们的肥大,光泽,美丽,人家说搜遍全境也不会找到这种骡的。
从大门洞里望进去是“雉门”。假使我们来的恰是时候,这一天魁爷府上办喜事,比仿做寿,所有的门都为欢庆打开,你可以进去领略领略,顶好的戏班子就在他的“大堂院”里扮演。
我们绕过“雉门”的画屏,走进“大堂院”,院子里铺着方砖,左右两厢,中间是敞着的大厅。再进去是一个完全同样的庭院,许多台阶,又是又高又大深得吓人的大厅。从这些房子里我们听不见任何声音,男仆们是在外面,在我们进大门时就看见的背着街的房子里,魁爷自己和他的小朱爷们,如果没有客人,也难得在这里起坐。一种吓人的空气马上包围了我们,使人感到仿佛掉到荒野上的水潭里了。这以后是任何男人的禁地,不管我们跟魁爷的交情多么密切,以后再也不许往前走了。但是魁爷家的女仆或是果园城的小姐太太会告诉我们,后面还有三个院子。它们完全隔开,两边两个小的,住着他的两位少爷和少奶奶;中间的比较大,跟我们刚才看见的一样大,住着魁爷的四位太太和他自己。
前面我们从那个果园城的客人嘴里听来的话是可靠的,魁爷的确有四个太太。他的大太太是他的发妻,一个外府官宦人家的小姐,当她为魁爷生下两个儿子之后,便什么都不过问;第二个是随他太太陪嫁过来的丫头;第三个是一位果园城县官的姨太太,县官被告发被查办的时候寄托给他的;第四个,最年轻的一个,也是最不幸的一个,假使她至今还活在世上,年纪顶多不过二十七岁。果园城人全认识她,她是个女戏子。至于她的身世,纵然果园城还有人记得她的艺名,还有人对她念念不忘,她的身世却是个谜。你大概看见过这种经常跑码头的戏班子,就是这种戏班子,他们照例又穷又狼狈,有一年突然来到果园城,投靠在魁爷门下,长期在车站演唱。她生来身材娇小,瓜子脸贴“片子”都困难,戏也平常,最拿手的是“三上轿”。正当“三上轿”风魔全城的时候,魁爷奸淫了她,她害起病来,据传说是发脾气闹别扭。戏唱不成了,他于是干脆把班子解散,给她的父母一笔钱,永远不准他们在果园城露面。其实她的父母也不是生身父母,她落到魁爷手里以后如何生活的,更有谁敢关心呢?
果园城有过一句老话:
“你瞧这个魁爷,他在外面说多和善有多和善,可是在家里——”
在这里包括着敬仰,害怕,一个小民对于自己没有被送进衙门吃板子的轻快。然而魁爷一走进他的老宅,或是说他的“大内”(这是和居民们没有关系的),却成为专制中最专制的了。我们不必对这个大人物多加解释,显然他具有一切我们能够想象到的中世纪封建主子们的最坏的特性。在家里,这个自认的明朝苗裔,竟残酷到难以使人置信的地步。他有一条现在看起来好笑,但是很像他的黑暗祖先们创立起来的严厉家规。
“这是可能的吗?”
这不可能,它不应该,但它是事实。他的“大内”是一切年满十二岁男人的禁地。四个太太每人有自己的房子,他每人给她们一个丫头,一个女仆,另外一把鞭子。当她们犯错误的时候,他把她们剥得赤条条的,吊起来,然后用专门给她们预备的鞭子抽打。
他就这么着做他的封建主子。早晨他在四位太太中间之一的房子里用完早点,接着想起一件事,他就变成“说多和善有多和善”,要出门去了。原来昨天有个“走狗”来过。那“走狗”住在客店里或什么铺子后面,和他同来的还有个庄稼人张三李四。张三李四为了晋见魁爷,特地从邻居那里借来一件蓝布长衫,竟大,曳地,穿着浑身都不自在,直往外冒汗。他当然是个老实人;他最大的缺点是赋性倔强,不肯吃亏。因此他跟他的邻居,他的亲戚,也许是他的亲兄弟打了架,为田地,为债款,或是谁家的牲口吃了他的麦子,或是更小的事情。他于是找到那个“走狗”,因为“走狗”认识魁爷,魁爷认识官。这么着他就带上钱,由“走狗”陪着到果园城来找“法理”。好老实人怎么想得到,他和邻居的争吵其实是“走狗”们挑拨起来的;可能在到城里来的同时,他的邻居,我们就暂时叫他做赵富钱贵吧,也由别的“走狗”陪着来找过魁爷了!他又怎么想得到,凡是这种事情:打架,绑票,上吊,谋害,械斗,都是他们制造出来的!
这些事情令人气闷,我们且回过头去看看魁爷。他命令女仆到各房里传话,他要出门去了。他喂着好几匹我们已经看见过的青骡;他有车子,车夫年轻,高大,跟他的骡子一样强壮。可是他不愿意劳动他的骡子和车夫。——他为什么要坐车呢?他为什么不散散步呢?天气既然清朗得像蓝玉。
没有人能说出是多高贵的步伐,魁爷慢慢的但极其随便的走着,胡子轻微的往上动,好像嘴上正停着一匹时时都准备飞的黑蝴蝶。同时,他也把一团和气像一团阳光似的带到果园城的街上来了。
你曾看见或想到小县城的这种场面吗?这时候正是集市,街上挤满了走着的和站着的各种城里人和乡下人,街边上和柜台里面正坐着铺子里的掌柜,手里永远捧着水烟袋。
“魁爷早啊?”
这边一个甜蜜蜜的笑脸。
“魁爷好啊?”
那边又是同样的笑脸。
在魁爷经过的路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恭敬的站开,并且向他鞠躬。他自己含笑点头。他走到果园城的街上,说实话,就好比走进和谐的大家庭了。
魁爷要去看一位胡、左、马、刘。这一回张三李四的对手并没有到他府上来,而是通过他亲戚的邻居的亲戚投靠在——譬如左爷的门下去了。那败落主子是个老枪,拿到名叫赵富钱贵的钱,他大人又加了加量,睡的很晚,这时还没有起来。于是魁爷趁机会就到客店里去,或到一个衙役的下处去,再不然则到一个流氓的家里去。总而言之,只要魁爷愿意去看看的地方,任何人家都欢迎,完全像走进子女们家里,要多方便有多方便。他们——我是说果园城的喜欢饶舌的女人,到了下午,便会坐咱大门前跟邻居说:“魁爷今天到我们家里来,他什么地方都要看。”他们像被宠坏的孩子,认为是无尚的光荣。
魁爷向来不肯在这些人家特地给他搬出来的椅子上坐,也不肯享受他们孝敬的茶水;他只站站,看看,问问,然后,到十一点,去看那位左爷。走进空洞的油漆都脱落了的破败大门,——在一条荒凉的街上,大门下面有两块匾额。我们不必去管它了。他来的刚刚凑巧,那个败落主子刚刚起来,刚刚用过早点。
“啊嚯!难得呀,魁爷!”
左爷曳着鞋这样打了招呼。这个无精打彩的、瘦而且黄的云中鹤,正在收拾烟灯,预备吞云吐雾。
魁爷就在烟榻上主人的对面坐下。开始他们谈些地方新闻,一些不重要,毫无趣味,好像戏文的引子;接着他们又讲到商会;再接着是一种新的税捐,一种新的公债。最后,当左爷足足吸完两筒烟之后,他大人张开嘴打个哈欠说:
“魁爷近来很忙的吧?”
“哪里有什么忙;就是闲事……”
魁爷做出“不能不过问”的样子,顺便提起张三李四。张三李四的屋后原来有一棵小树,据说自古以来就属于他父亲,他父亲死后就属于他,而他的邻居赵富钱贵却给拿出契约,证明这小树是长在自己的地上。他们各不相让,为这棵小树,他们已经打过无数回架了。
“我觉得这个老实人有点冤枉,”魁爷装出悲天悯人的神气说。
那个左爷盯着烟灯烧烟泡,半天才说:
“是呀,那边也是说不尽的冤枉。乡愿嘛!”
魁爷证实了听来的消息,赵富钱贵的确是投到左爷门下的。他问:
“你看怎么办呢?左爷。”
“你瞧着办吧。来,抽一口。”左爷焊上烟泡。
魁爷不抽大烟。以下不必问了,他们分别拿了张三李四和赵富钱贵的钱,把“法理”丢在脑后,暗中决定和平解决。接着魁爷告辞,下午他要接见从乡下来的那个“走狗”,还有跟“走狗”来的张三李四。
他,张三或李四,他在仆人的下处,马号里,或门房里等着魁爷接见。他已经来了很久了。他畏瑟的走过屏门,走进这个大人物的没有书的书房,他的脚从来没有踩过这种地方,因此走起来十分吃力。你得承认找“法理”比捉麻雀难得多,魁爷不用考虑,兜头给他一顿臭骂。
“你这种事情也托我来管;你自己要占便宜,倒说人家欺负你。你向我扯谎!”
这个直冒汗的老实人自认倒霉,对着魁爷,哪里有他辩解的余地!于是魁爷吩咐“走狗”去找赵富钱贵的亲戚的邻居的亲戚,两人做主请一席客,替他们打圆场。赵富钱贵同样听他们安排,因为他同样从左爷那里挨了一顿臭骂。
好了。张三李四已经在果园城住两个星期,也许还要长久些,已经花掉比那棵小树多三十倍以至六十倍的钱。他的邻居自然也花掉同样多的钱。现在他最关心的是他的田地,他的牛,他的猪,官司已经打坏他的胃口,他不再找“法理”了。当他出去时候,身上感到说不尽的轻松。他在大门洞里碰见另外一个乡绅,一个走狗,一个帮助寻找“法理”的人,跟走狗同来的是另外一位张三李四。这是一注更好的交易,他们因为遗产,再不然是为儿媳妇吊死涉讼来的。
这以后,假使魁爷不到衙门里去,也没有人过来跟他打牌,商量什么大事,果园城的天就慢慢的慢慢的晚了。魁爷和两个儿子们在客厅里用晚饭,如果小朱爷向他要钱花,他便装得像大圣贤似的训诫他们说:“居常应思一粟一缕来之不易。”至于家里的事情,两个儿子如何偷东西拿出去卖,如何借仆人的钱,过后又赖他们的账,他是不知道的。他于是心安理得的站起来往后面走了,到他自己的住宅里去了。在他的住宅里,魁爷的“大内”里,四个太太的房子里的灯火都明亮的点着,房门都打开着,房门里面都站着一个丫头。她们早已在伺候着了。
我们虽然没有亲眼看见过,但是让我们设想这种情形:魁爷很响的发出声咳嗽,一个超乎人所能记得的历史上描写过的任何神圣咳嗽,他走进四个太太之一的房子;然后完全自动的,所有的门闩都响着,所有的门在这一刻间都关闭起来了。直到第二天早晨,魁爷的房门打开她们才能打开。
我常常想,我相信别人也会想:
“虽然它可怕,痛苦,悲惨,然而又是多么奇怪的—种权柄啊!”
魁爷把果园城当做采邑,支配了大约有十五年之久。到民国十六年初,一件意外事情,那些被认为愚蠢的庄稼人扛了笨重的土炮,携带着长枪,大刀,锄头,突然占据车站,同时向果园城进攻了。他们没有受到任何损失就从城墙上爬进来,接着闯进胡、左、马、刘们的家里,闯进魁爷的神秘的“大内”。魁爷在别人帮助下逃走了。但是他的第四个太太——那个可怜的女戏子背叛了他。没有人知道她怎么看中魁爷的年轻车夫的,有人说远当她在车站上唱戏的时候,也有人说是在转到魁爷手里以后,总之她搬进一条小胡同,公开成为他的人了。这车夫是个流氓,他利用果园城的混沌局面做了小队长,到后来,当另外一种变动——国民党清党时候,便很便宜的出卖了他的伙伴和他的领袖。至于魁爷自己,他逃进省城住了半年,直到乡下人被赶回老家照旧去种他们的庄稼,照那时的说法,是所谓“反动”时期过去了,政府发还他的被没收的土地,启封了他的住宅。
魁爷回到果园城首先是收拾他的车夫,国民党对这个败类并不特别偏爱,他将在牢狱里被关满八年。同时他把女戏子接回家,给她一条麻绳,然后,在房门上下了锁。
关于这个受尽人间一切苦难的女人,果园城有种种传说。据说魁爷把房门下锁之后,她说:“老乌龟,你有种给你老娘我一把刀!”声言她在这个世界上活够了,死了要好的多。他的其他三位太太再三商议,接着走进书房,一齐在他前面跪下。平常她们会争风吃醋,但是这时候,她们兔死狐悲,请求饶恕那个可怜人一条活命。
魁爷为维持自己在果园城人头上的威严,一直让她们跪着,始终没有作声。从此以后,果园城恢复了它的平静,猪照常安闲的横过街道,狗照常在路边晒暖,妇女们照常在门口闲谈,每天下午它的主要的大街仍旧静静的躺在阳光下面,到了秋天,果园里的花红仍旧红得像搽过胭脂。这个统治果园城十五年之久的大人物曾经活动过,可是正如葛天民所说:“有臭味的地方就有苍蝇,”新上台的国民党的大人物不肯把嘴里的肥肉平白让给他。他于是把家产分给两个儿子,然后他卖掉他的骡子,最后他遣散他的仆人。现在,当你走过尘土极深的西门大街,你时常会看见魁爷的大门下面,就是那个曾经一天到头打开着的,为官员、士绅、乡愿、仆夫不断的进出的大门下面,一个人正在用力敲门。
“嘭嘭!嘭!嘭!”
显然他已经在那里敲了好久了。接着是一阵静寂,里面没有应声。接着再一遍,第三遍,终于没有结果。这以后他叹口气,他回过头来向大街两头望望,自己喃喃说:
“唉,好的时候总归要过去的,有那一天也就有这一天!”
他的意思是人的运气好比潮汐,有时候高起来了,有时候又低落下去。其实他想的太简单,他弄错了。魁爷并不甘心就此收场,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他最近加入了“CC团”,还有“CC团”下面的什么“梅花团”“东方道”,等着东山再起的机会。因为他做的很机密,偶然间有到他那大而空寂的老宅里去见他的人出来说,他表示他不愿见客;又过一年,又有人说他练习坐静的功夫很好;再过一年,另外的人说他很替日本人吹嘘,虽然看起来他老多了,头发和胡须都斑白了。因此,人渐渐忘了他,当人怨恨的讲起县党部的大人物,便拿他来作为前鉴,称他做“鬼爷”或是“龟爷”。
一九三九年十月五日
(选自师陀《果园城记》,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鬼恋 鬼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