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陋屋·邪屋
28436000000012

第12章 怒海(1)

一.露锋芒海洋试南拳

海,碧绿碧绿,广阔无垠;天,蔚蓝蔚蓝,万里无云;太阳,灿烂辉煌;海波,金光闪闪;天穹,尽染光晖……

这是大西洋和印度洋相合之处,世界两大潮流在此汇合,互相激荡,踊跃,澎湃,震撼着混沌水天。

一艘髹着黑漆的货轮正鼓棹航行,犁开两道雪白的浪花,分岔延伸到天边。这是一艘万吨级的蒸汽引擎的轮船,隶属于英国皇家海军运输船队的“晨星”号。

水手长邓猊正爬在桅杆顶上修整桅灯,头上苍苍的是天,脚下茫茫的是水,他介乎两大元素之间,顿觉心胸开阔。他向前眺望,迷迷茫茫是天水相合之处,俯瞰下去,甲板在这碧蓝汹涌的海面上只不过是一片树叶,他觉得这天地间实在是大得不得了。邓猊老家在广东珠江三角洲,出门是河流、田地,远处便是山,他从未看到过这么旷远无垠的地方。顿时,他心中多年的乡愁也为之一爽,从头顶到脚底一下子都豁然开朗,像一间低暗狭窄的房间,一下子把四周的窗、屋顶的窗全都打开了。海上的风毫无一点掺杂嚣尘,清新且带有点咸腥,全都灌进了邓猊的躯壳。

“Confoundyou!”

这一句洋骂,邓猊听得懂,他听多了。中国工人老挨外国人这么骂,“他妈的!”混蛋——”在“晨星”号上,数大副杰克骂人骂得最凶。邓猊一听便听出他的声音,粗蛮且促狭。邓猊也知道他在骂小二子。

小二子是苏北农村逃荒逃到上海,在上海招商局当小学徒,七转八转便转到“胜星”来了。这孩子还不到十四岁,身单力微,要他把通风筒反过来,他当然感到力不从心。通风筒在甲板上隆隆作响,但始终没有被翻过来。大副只一下子便把通风筒翻过来了。于是他破口大骂小二子。甚至踢了这孩子一脚。小二子蜷缩着。

“喂!你再欺负我们中国孩子,我不跟你客气!”二等水手大龙过去扶起了小二子。

“哼哼,你们这群支那猪猡!”大副杰克气得嗷嗷叫,一个普通的中国水手居然敢顶撞他这个高级船员。他要教训教训这个混小子。说时迟,那时快,“嗖”的一脚,脚尖正要踢到大龙的前额。杰克是法国人,他本是一个军官的儿子,自小便喜欢走马打枪,格斗摔跤。法国的踢腿是相当厉害的,弹跳迅猛,往往防不胜防,中脚者无不倒地。且腿比臂长,用脚代拳头进攻,相当于加长了的拳头。踢腿踢得好,往往使擅长击拳的人捉襟见肘。踢腿——真是扬长避短的好武功。因此,杰克自幼便练得一脚好功夫,那双脚简直比手还灵活,可以左右开弓,像打耳光似的,一边一脚,踢得对方面颊青肿。甚至说踢鼻子就中鼻子,踢眼睛就中眼睛。

看来这一脚非踢得大龙昏死过去不可。但杰克怔住了,这一脚竟踢空了,“咚”一下踢在起货机的绞盘上,疼得他鼻子也酸了,差一点眼泪也滴出来。他睁眼一看,只见大龙正望着他冷笑两声,原来大龙会武术,尤其地趟功夫甚好,所以他轻易地避过杰克的踢腿。杰克可是拿破仑的崇拜者,他懂得只有征服,才能显示法兰西民族的高贵。他咆哮一声,一跃而起,连弹数脚,如连珠炮一般,直向大龙踢来。大龙因要保护着小二子,背部挨了杰克一脚,顿觉得像被螫了一下,又痛又烫。杰克狞笑了两声,又猛地照着大龙的头部踢去,倘若被踢中,大龙必会脑浆迸流。可不知怎的,这一脚被反弹回来,杰克像跳芭蕾似地身子转了一圈。只觉得那只脚一阵麻痛。他定神一看,邓猊也不知是从何而至,竟在他面前半蹲马步,双掌挺着。

杰克不甘心,嚎叫一声,又连弹几脚,只见邓猊也不躲避,“啪啪”两下,杰克觉得脚尖被铁块砸了一下似的疼痛,落在地上也站不稳。他惊诧地打量着邓猊。他明明白白的看到,对方只不过是两个手掌。他更不服气了,瞪着眼,眼球通红,喘着粗气,扑上来。

“都住手!大副,快回驾驶台去!”那是船长的命令。船长威尔逊是个德高望重的老海员,邓猊和杰克两人立即便停了手。

“大副,你不觉得害臊吗?”船长声色俱厉地说。

杰克很窘,只得狠狠的瞪了邓猊和大龙一眼。邓猊肃立着,准备听船长的训斥。只有船长的训斥,邓猊才服服贴贴的听。他敬重船长。不但是航海技术,而且还有他的为人。

“邓,你打架打得很漂亮,但愿这不是你最好的技能。”船长说。

“船长,可是这恰恰是我最拿手的。”邓猊微微躬了躬身说道。

船长看了他一眼,挺了挺胸,心中暗暗的赞叹:“真是个身手不凡的中国人。”

对于邓猊,船长一直把他当作小弟弟。邓猊还是小学徒时,船长是刚从海运学院毕业的实习三副,两人同在“克修斯克”号。那时,日本偷袭了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

第二次世界大战,英国所有船舶均被英军征用作为运输船队。当时日本的潜艇遍布洋底,严密封锁了各条主要航道,偷袭盟军的战舰和运输船队。英国运输船队既没有军舰护航,又没有自卫武器,往往遭受袭击。“克修斯克”就在一次执行军务单独在印度洋航行时,被日本潜艇发现。“克修斯克”被敌潜艇连发数枚鱼雷击中船身而沉没。落海漂浮的海员大多是中国人,只有高级船员是英国人。日寇把他们一个个捉上潜艇的甲板上,用刺刀胁迫中国人跪下,可没有一个中国人肯跪。

“好呀!你们会以为我恃着军事力量来欺负你们,好,我给点厉害你们看看!”

一个粗壮的日本人,穿着柔术衣,不可一世地走来,恶狠狠朝海员们看了一眼。然后,奸笑两声:“敝人是本艇的艇长。我们大和民族是一个尚武的民族。我现在不靠那些枪炮,就凭我的柔术来征服你们,让你们尝尝日本人的力量,快吧——”说着,他狂笑着抓起两个船员,仰身一掀,然后又抓起来抛进大海里,只一浮沉,两个人便被海浪吞噬了。

那日本艇长,正盛气凌人,大步跨过来,想抓起邓猊。邓猊暗暗的运气,整个身体竟像一个桩趸,动也不动。日本艇长抓的是衣领。只听得“嘶”一声,衣领和衣襟尽管坚固,也被他撕了出来。可邓猊竟纹丝不动,那艇长正在得意,还未意识到遇到了强手。还当这是个桀骛不驯的中国人,要拿点颜色给他看看。于是他狂吼一声,夹着邓猊的脖,想把他揪起来,攒下去,这下子非把这中国人的脑袋拧下来不可。

邓猊也不闪避,任由他用肘弯夹着脖子,他只沿着那条臂弯,一插掌再一压,只听得那艇长像杀猪似地叫了几声:“哇——哇——”

几个日本兵慌了,连忙挺起刺刀上来,邓猊抓着那艇长的后脖子往前一推,几把刺刀便退了回去。有个日本兵试图开枪,邓猊把艇长去挡枪口,吓得艇长嗷嗷叫。有几个大胆的,端刺刀想从后面抄过来,刺邓猊的背脊。邓猊不动声色,佯装不知道。冷不防大喝一声,像马尥蹶子,一脚一个,只两脚便把两个荷枪实弹的日寇踢进了大海。从海里冒出一泡泡血来。

这时,海员都骚动起来,一跃而起,要夺日寇的枪。机关枪响了,一批海员倒在血泊中。邓猊看着弟兄们被打死,心里悲愤不过,猛一用力,只听得“喀嚓”一响。只见那艇长口吐白沫,乜着眼睛直翻白,脑袋搭在一边。原来颈椎骨让邓猊掐断了。“窝囊废——”邓猊把艇长一手提起,往日寇机枪口一掼,大叫一声:“弟兄们,逃哇——”纵身跳入大海。

敌人的机枪发狂地点射着,在海面溅起水花,又是一汪汪的鲜血漂浮起来……

当时的情景,船长也亲眼看到,他也是乘乱逃亡的幸存者。他看到邓猊简直是抓一只鸡那么轻而易举地把那日本潜艇艇长抓住,这还是个柔术的高手呢,光看他把两个人扔进大海,足以慑人心魄。可邓猊把他像掐死一只鸡那样把他的脖子拧断了。船长认为这简直不可思议,除非是罗马神话里的大力神赫丘利才有这么大的力量。正当他还在发愣,日寇的机枪响了,是邓猊一把推他,两人一齐跳下海,潜水逃走的。

所以,船长对邓猊的侠义行为很敬佩。他知道邓猊决不会无缘无故地教训杰克。他也看到小二子蜷编着,脸上露出恐惧的目光,也看到大龙虽负伤而无恐惧的神色。船长猜得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平时,杰克欺负中国籍船员,他也看到,有时实在看不过眼了,也责备几句。不过,杰克从来不敢欺负邓猊,他从船长口中知道这是个老虎似的中国人。他心里很感诧异,中国人不都是一个个像个病夫吗?他也认为不可思议。

杰克觉得船长这么一喝也好,正好借个阶梯下台。但心中很是忿然,他的沙文主义受到了挑战,他简直无地自容,悻悻地想着,一定得教训教训这些支那人。很明显,他认为船长偏袒这个中国人。可这是英国海军的运输船队,而不是法国的船队。

船长很严肃地对邓猊说:“好好干活,不许再闹了。”然后又关切地问:“这小孩没事吧?”并吩咐医生替大龙受伤的背部涂上药。

“不必了,我自己有药。”大龙站起来,拍拍裤腿。

“你坐下!”邓猊命令,大龙只得坐下,邓猊便亮出双掌,替大龙推拿起来。只一会,只见受伤的肿处消了。

邓猊是很喜欢这个伙计的。邓猊是水手长,大龙是二等水手,平日,邓猊也不摆头目的架子,要大龙干活也是有商有量的。邓猊也知道大龙是个练过武的人,敬重他是条好汉。而大龙对邓猊也很佩服,也听说他的武功了的。尽管他俩练的武功不是一门。邓猊练的是南派拳术,讲究稳打稳扎,刚柔相济,内外功并重。而大龙练的是回民的查拳,他也信奉回教。查拳是外家拳,讲究速度、力量,打起来灵活敏捷,所以,杰克的踢腿虽好,也踢不中他。

“怎么?还痛吗?”邓猊问大龙道。

“他妈的,这家伙。老子要不是……”大龙望望小二子,便咽住话了。

小二子跪下了,“邓伯伯,你教我武功吧,不能再让洋人欺负俺了。”

“傻仔,功夫是教得来的吗?要练,靠自己苦练得来的。”

一说起练功苦,邓猊凭着船舷,遥望东天。烟波浩瀚,何处家国?他想起村口那株覆盖如亭的老榕树。树桠上吊着几只大沙袋,地下是石担、石锁,树干处还立着个木人、绑着一迭麻包。每天一早一晚,这里都聚满了练武的后生。有的头枕石锁,两手反抱着石锁,全靠腹力,使身子坐起来;有人在打沙袋,有人在打木人,踢木人;那迭麻包是练劈掌用的。垫着麻包,一掌劈在硬梆梆的树干上,那是什么滋味?把这些功都练了,教头才许后生们打套路的拳术。教头是同宗祠堂里请来的,款项是村民们分摊的。

邓猊先是在村里学的,那只是启蒙。后来功夫日深,觉得这些教头的本领也不过如此。于是他打点包袱,进佛山寻求名师指点。

佛山是中国四大古镇之一,傍于省城广州之侧。广州到底是大口岸,多少洋化了。可佛山还是风貌古朴,保留了不少灿烂的传统文化,这里还是武林群雄荟集之地。各派各门的不少名拳师都在佛山设馆授徒。邓猊当时拜鸿胜武馆拳师吴勤为师,练得一身好武艺。当时习武是很苦的,每天要练扎马,眼睁睁地看着烧一炷香,香烟袅袅,两条腿渐渐的打哆嗦。可无论如何得咬紧牙挺住,汗水大滴大滴淌下来。谁要想偷懒,师傅见了,便一脚扫跌,还得从头再练。练得第二天一早拉屎也无力站起来,两条腿又沉又实,简直不是自己的。邓猊在鸿胜武馆学了十年,便为了谋生到了香港,上了船当水手。

小二子听得邓猊练功苦,这小鬼说不怕。船上干活那一件不苦?他说他不怕苦。邓猊只得把他扶起来,“傻仔,起来吧,你真不怕苦,以后便学学看。”

“水手长,我自知我的功底尚差,你能不能指点指点……”大龙有点不好意思。

“大龙,你我习的武术,不同练法,青菜萝卜各有好处。这又何必呢!”

“水手长,我一直练的是查拳,长桥大马的。碰到刚才情况,我蹲着护小二子,就没办法舒展了。”大龙很诚恳的要求邓猊教他南派拳术。因为他觉得南拳有其拳法多变、善于短打的特点。

大龙是山东冠县人,那里是查拳之乡。那里连小孩也会踢两脚,打两拳。大龙的师父相当厉害,练得手指就像铁枝,神出鬼没,只要一指点在人体的穴位,无不手到人倒。只可惜大龙还没学到这手功夫,便为生活所迫,离乡别井,飘洋过海到了香港,命运把他和邓猊凑在一起了。他觉得邓猊是他的良师益友。其实,大龙并无武术派别的门户之见。他认为无论哪一派武功,决没有这一派武功胜过那一派,主要是看武功的造诣,功夫深不深。这个看法,邓猊也表示英雄所见略同。所以,邓猊认为大龙的请求是真诚的,尽管他没有作声,但此时无声胜有声。

舷外波涛滚滚,长风万里。船长在驾驶台上刚放下望远镜,便看到两个中国人在甲板上相对拱手,神态很豪迈。他知道这是中国人的礼节,表示谦恭。他不由得对杰克说:“你看,人家中国才是礼义之邦,尚武,但不好斗;有礼,但不可欺。”

杰克不以为然,嗤之以鼻,“这正是中国之所以这么落后、这么糟糕、野蛮、愚昧的致命弱点,这算是什么?一种野蛮部落的举动,奠名其妙。”

“那么,你穿着皮靴踢人家的小孩,这举动是文明的?”船长严正地说。

杰克忿忿的白了一眼,无言以对。

二.惩流氓查拳显威风

德班港一——南非一座繁华、美丽的热带港城,面临着碧波浩瀚的印度洋。这里原来是一个渔村。十七世纪初,荷兰殖民者入侵,把当地的土著居民斩尽杀绝。成了白人的世界。1902年,英、荷两国争夺南非的霸权,又爆发了“英布战争”。英国人赢了这场战争。于是原来的阿扎尼亚就成了“南非联邦”,现在一直称南非,第二次大战时,还是英国的自治领地。

所以,在德班港,满街跑的红男绿女都是白人。而黑人只配赤着膊做苦力,在码头上忙碌,这里是种族歧视的国度。

当时,欧亚大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火越烧越烈。就连英国本土也硝烟弥漫。可这里,宛如吐外桃源,一片歌舞升平,灯红酒绿。

不过,在港口却有点紧张的气氛,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尽是荷枪实弹的英国海军陆战队。这里是盟军后方集结、供应军需物资的重要基地。

邓猊在甲板上伫望这个港城,阳光明媚,白亮亮的一片,楼房尽是英国式的、荷兰式的,看不到一间低矮简陋的黑人居住的平房。他知道这里白人是主人,而黑人,有色人种是奴隶。他早已听闻了许多种族迫害惨无人道的事;在这里,黑人被白人围殴至死的事常有发生,而且白人杀黑人如同掐死一只蝼蚁;杀人的手段也极其残忍,活活烧死,吊死,踢死……理由是莫须有的,只不过走路时没按规定走在黑人道上,可这里土地的真正主人是黑人哪!邓猊隐隐地预感到将会有一场恶斗发生,他不由得深深的吸了口气,捏了捏拳头。这个拳头说不定什么时候打出去,为了一个中国人的尊严。

几声汽笛,“晨星”轮徐徐靠码头。白人军警吆喝着,黑人苦力忙碌着。码头上腾出一块空地,白人军警虎视耽耽,因为“晨星”又运来一批军需物资。而黑人苦力正在搬动着架板、绳索,他们打算从货舱里卸出物资来。白人军警没头没脑的骂黑人苦力,踢他们的臀部,大力地推搡,叽哩呱啦。而黑人苦力则只有战战兢兢的垂着头伛偻而走,背上的东西压得像座小山。看着这情景,邓猊很感愤懑,他就是容不得不平事,而不平事又屡见不鲜。幸而他长期在海上航行,不然又该闯多少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