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正是南部非洲的盛夏季节,热带的夏夜简直如梦幻一般,皓月临空,海风习习,好一个清凉世界,深蓝色的海洋泛着粼粼波光,摇曳月影,似银蛇乱舞。白天的炎热到此时冰消殆尽。
德班先后已到达了二十九艘英国货轮。将要在这里集结编队,装载军用物资出航前线。而这些货轮编队正是皇家海军运输敢死队。它们将要冒着被敌舰击沉的危险,出生入死,支援盟军的大反攻。而这支编队的货轮上,除少数如船长、大副、轮机长之类的高级船员外,其余几乎全是中国海员。
他乡遇故知,在异国,同是中国人,相见更是亲热。他们聚在“晨星”的甲板上,各自找乡音相近者,一起叙谈乡情。但一说到日本鬼子蹂躏家乡,无不潸然泪下,咬牙切齿。
“日本鬼子和德国鬼,还有意大利鬼,他们结成轴心国,我们盟军最终要打败他们。”
“到时候,什么日本鬼、德国鬼、意大利鬼统统都得报销。”
海员都在谈论着大战的战局、都盼望早点能回到光复后的家乡。为此,他们每天都向天祷祝盟军早日打胜仗。
大龙正用他的山东口音在向大家讲他们西冠县的查拳。讲到高兴处,他还真的在甲板上打了两趟拳路。不少海员离乡久了,没见识过,不觉有点看呆了,也学着弄弄手脚,怎奈动作很是别扭。大龙正在兴头,也不厌其烦去纠正他们,可这些人基本功没练过,扎马步两腿哆嗦着,大龙往他们的肩上一拍,竟两腿发软,一个个都坐倒甲板上。
“不行,不行,这怎么能上得阵去。”大龙连连的摇头。
“大龙叔,你瞧我的,可行?”是小二子正憋足气,咬着牙,揣着一双小拳头,使劲的扎着马步。
大龙心里笑笑,不忍去拍这孩子,“好呀,小二子,不是大龙叔夸你,这下长进多了。”
小二子得意了,用一种不屑的眼光看看那些从地上爬起来,还在拍打屁股的人。意思是说:“瞧,我可比你们强多了。”
有一个受不了被孩子嘲笑的气,竟用力一按小二子,“叭”一下,小二子也一屁股坐在甲板上。他恼了,“你赖,哪有这样硬按的!”
“嘿嘿,我当你的马步有多稳呢!”一句话说得小二子脸也红了,尴尬极了。
邓猊笑笑,摸摸小二子的脑袋,“好好练吧,练功夫要吃好多苦的。”
“嗯!”小二子心悦诚服地点点头。
小二子摸摸邓猊拳头上的几块厚茧,又把他的拳头摊开,翻过来,手掌上也有厚茧,那是干活干的。而拳头上的厚茧,那是练功练的,打沙袋打的。小二子知道邓伯伯功夫厉害,船舱栏杆弯了,他“嗨”一声,可以拉直。船舱盖什么地方碰瘪了,他可以一按又顶平了,绷紧了的钢缆,他可以扯松了,爬桅杆顶,“刷刷刷”一眨眼,他便蹿了上去。比如说修桅灯,人家都要搭了架板才上得去。他爬上桅杆,只用双腿钳住,吊着身子,像燕子探身,就这么把桅杆的灯罩十多口螺丝拧松了,小心翼翼把玻璃罩子取下,不碰不撞放好,再拧下灯头,慢慢再看看线路,身子足足吊了半个时辰,他一点事也没有。跳下来照样蹦来蹦去的。
看着小二子服输大家都乐了,善意地笑:“好好跟邓伯伯学功夫吧!看以后哪个王八蛋敢欺负你。”
“我最恨那个大副。”小二子说。
“是呀!那些番鬼专门欺负我们中国人。”
“不能老让他们欺负了。”
“水手长,教我们功夫。”大家不约而同的对邓猊说。
“功夫,可功夫不是十天八天能练出来的。即使我们功夫再好,光棍一条在外面,还是要受欺负的。”邓猊说。
“这倒是真的,人家洋鬼子有钱有势。”众说纷纭。
“现在是洋鬼子不把我们当人,他们不但欺负我们中国人,在这里,南非,本是黑人的地方,他们还欺负黑人。现在黑人们和他们斗争,正要罢工,我们应该和他们一道斗争,反对种族歧视。”邓猊慷慨陈词,散在甲板四处的人们渐渐聚拢来。
中国人的聚会,使得杰克预感到有什么会发生,他从舷窗中暗暗的窥伺着中国人。但他昕不懂中国话,只看见中国人一个个慷慨激昂,尤其邓猊像在演说,看他的神情及中国海员们的反应,很可以断定是在煽动鼓蛊搞什么行动。他于是蹑手蹑脚的去床头摸摸他的手枪。他把手枪取出来,填满了子弹,以防万一。他估计中国人在盛怒之下,会把他撕了扔下大海。因为他平时打中国海员打得太凶了。
甲板上,中国人还在议论纷纷,他们有的坐在大缆盘上、麻包堆上闷头闷脑地抽着烟,有的倚着栏杆,凝视着茫茫的大海。
“是呀!我们再不能这样忍受下去了。”一个海员扔掉烟头,腾地站起身来。
“有什么法子?”一个老海员自艾自怨地叹了口气,摇摇头,“就是在我们中国本土上,还不是一样,最明显是在上海滩,外国人横冲直撞,还不是欺负我们中国人。国家穷,老百姓就得被人家欺侮。你功夫再好,人家有洋枪洋炮。庚子年义和拳不也是闹过吗?也把洋鬼子揍得屁滚尿流。可后来呢,还不是让人家抓去一个个砍了头。唉——”老海员叨叨唠唠地说。
“照你说,我们只好认命了?”那海员有点忿然不平了。
“不,我们在前方卖命,拼死拼活帮他们运军火,到了后方却要受这窝囊气,太不公平了。”又有人嚷。
“同他们干!”刚才那个海员又嚷。
“是呀!操他娘的。我昨天上一趟街,什么商店、餐厅都不让我们中国人进去。简直把我们当小娘养的。”大龙也气愤地说。
“把他娘的砸了,哪个商店不让我们进去买东西,就砸他娘个稀巴烂!哪怕是坐牢,也要为中国人争口气。”那个海员粗气大声地嚷嚷,他实在太气愤了。因为他在码头上让白人揍了,找警察说理,还搧了他两巴掌,气得他直骂娘。
“不能乱来!”邓猊喝住那个莽汉子。
那边舱室里,杰克还在舷窗里窥探,他真的有点心惊胆战。虽则他有很厉害的法国踢腿功夫,一般的中国人,他应付十几个也不在话下。光凭他那两条腿,他有把握把船上这些中国人一个个踢死,可要是碰上像大龙、邓猊那样,他一个也吃不消。他们的拳头,他们的脚,简直是魔鬼给他们安上去的,快得看也看不清,挨上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年青时候,就知道日本的柔道厉害,为此,他去了一趟东京,和一个日本有名的柔道高手一交手,果然厉害。他看准那日本人的头部,猛一脚扫去,岂知那日本人手一捞,把他的脚一扭,整个身被他从脚抓到臀部,一下被他摔出足有三十多尺远。好在那次不是比赛,只是玩玩。那个日本柔道高手告诉他,柔道是由中国的拳术演变而成的。杰克觉得不可思议,在他的印象中,中国人是长着辫子,戴瓜皮小帽,身着长袍马褂的疲弱不堪的“东亚病夫”。怎么会有演变为柔道这么精妙、高强的拳术。
这次他领教了大龙和邓猊的功夫。他这才明白天下之大,一山还有一山高的道理。不过,他并没有消除对中国人的歧视,相反,他把中国人的功夫看成是野蛮的动作。
甲板上,人声鼎沸。杰克总是感到不安,尤其当他看到邓猊和大龙正在教几个比较强壮的中国水手在打拳,他更感到恐惧。要是每个中国海员都会神出鬼没地打拳踢腿,那么,他的法国踢腿术再也制服不了中国人了,他就不能为所欲为地吆喝中国人。以后要他们干活,还得客客气气地带上个“请”字。尤其可怕的是,这些中国人会回过头来报复他。
一转眼,他忽而想到德班城的拳击俱乐部,那里不是有一班很厉害的拳师吗?尤其那个白狮子。要想办法让他们来制服这个邓猊。把邓猊制服了,那就好办了。其他的中国人好对付。他乐滋滋地拉开抽屉,拿出信笺,写了一封信,然后洒上点香水,封了口,叫一个杂役拿到码头寄了。
第二天晚上,二十艘货轮的中国海员代表都来到“晨星”轮的水手舱。秘密商议支持德班港黑人工人罢工,反对种族歧视斗争的行动。
经过各船代表的商议,制订了约法三章和行动计划。决定在3月12日早晨八时,全体中国海员除值班以外,分批陆续登岸,以十人为一小组,九时半在全市同时行动。斗争目的是迫使白人当局无条件撤销一切歧视中国海员的禁令和规定,允许中国海员在各种商店自由选购物品,在各种娱乐场所自由出入。斗争的策略是“打店不打人,坐牢可保命。”
代表们正在热烈地议论。“吱”一声,那是门外放哨小二子吹的口哨,有人!
于是代表们装着打牌胡闹起来,有的哼小调,有的抽闷烟……
是大副杰克推门进来,一反常态,这次他客客气气的,笑容可掬。邓猊知道他不怀好意。
“噢,大副先生,有什么差使?”邓猊问。
“嗬嗬!”杰克皮笑肉不笑,“听说水手长很会拳击。德班港的拳击俱乐部派了人来,想请你去交流交流。”
“可是,我不感兴趣。”邓猊表示不愿奉陪。
“哎,可是俱乐部是诚心诚意地邀请你呀!人在我的房间里等着。”
邓猊一想,这葫芦里不知卖的是什么药。觉得还是谨慎为好。于是他说:“那就请他到艉甲板去。”
杰克犹豫了一下,只好点点头,“好吧,那你先去等着。”说着他往水手舱里扫了一眼,觉得今天的水手舱好像比往日挤,只是灯光昏暗,看不出各人的面。他耸耸鼻子,只觉得一阵恶心,心中暗暗的嘀咕:“中国人的味道,可真不好闻……”
等杰克走了,邓猊又召集那些代表说:“看来,我们更要考虑得周全些,什么最坏的可能都要考虑到。我估计当局会利用一股黑社会势力来压我们,避开种族歧视这个问题,借口治安问题来对付我们。这里的拳击俱乐部就是一股黑势力,我倒要先去领教领教看。”
“那我们也去,怕他们先有知觉,暗中派了人来。”有个代表建议。
“不!你们还是先回去,分头作好准备。免得人多,引起他们的注意。只要大龙跟我去就行了。”
邓猊和大龙来到艉甲板,天已漆黑,闪烁着星星,大海也黑洞洞的一片,像没有了空间,也像空间更无限了,船以外的地方尽是一片黑,渺无边际。可桅灯却把甲板照得亮堂堂,艉旗杆上已经降了米字旗。因为晚风清凉,甲板已有水珠凝结,白天实在太热了。邓猊和大龙便倚在栏杆上,等着杰克带人来。说实话,邓猊真想见识西洋拳到底如何厉害法。
一阵沉实的脚步声,走在钢板焊成的甲板上,更响有金属的铿锵。邓猊望去,果然是一个彪形大汉,胸部的肌肉厚实得使他的两条胳膊像调速器的飞锉撑开着,两条胳膊也比一般人的大腿要粗,足足比杰克还要商一头。
“一头大水牛!”邓猊心中暗暗评论。
大龙朝他眨眨眼,意思是说:“你看,吃得消吗?”
邓猊向他回以一笑,意思是说:“没什么了不起的。”
杰克走过来了,向邓猊介绍说:“这位是英国拳坛有名的拳手,绰号叫打桩机。也就是他的拳头可以把一根桩子打进地里。现在是德班港拳击俱乐部的种子选手——约翰斯。”
“打桩机?”邓猊听了直想笑,但忍住了。他和善地朝“打桩机”笑笑。
可是那“打桩机”傲慢地昂着头,双手环抱在胸前,一副不屑一瞥的神态。
“这位是我们船上的水手长,中国人,一位拳术家。”杰克很不情愿地向约翰斯介绍。
“拳术家?”约翰斯嗤之以鼻,以轻视的目光看看邓猊,竟然要伸手去摸摸邓猊的胳膊,意思是说:“这么瘦,凭这胳膊就当拳术家?”可是约翰斯的手还未到,就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把他的手弹回去。他正诧异,但还不知道是邓猊在运用气功发的暗劲抑制着他。
“约翰斯先生今天上午刚刚在拳击台上一拳把一个黑鬼揍得七窍流血。”杰克得意地说。
约翰斯得意地扬扬拳头。
“约翰斯先生的拳头,力量是相当大的,绰号叫打桩机,可想而知。”
“是呀,可惜甲板不是陆地,不然,真想看看约翰斯先生的惊人本领。”邓猊嘲讽说。
大龙在一旁听不懂英语,只有千着急。当他听邓猊翻译说,便气冲冲的走去,把甲板消防用的太平砂箱一下捧来,将几百斤重的砂箱,往甲板一放,“咚咚”的震响。他又去捡来一个大螺丝帽。他把螺丝帽掣在手中,喝了一声:“看!”
“呼”一声很短促的响,只见砂箱底部穿了一个洞,流了一些砂子出来。掀了盖,里而尽是黄澄澄的砂子,也不见螺丝帽。他对邓猊说了两句话。邓猊点点头,溜了那两个外国人一眼。
杰克和约翰斯正为大龙此举感到惊奇,这颗螺丝帽就像子弹一样打了进去,不见踪迹。
邓猊笑着对杰克说:“既然约翰斯先生具有打桩机的力量,我的这位兄弟想请他把螺丝帽取出来,只许一下子,一出手就算。”
这下使约翰斯犯难了。砂子把螺丝帽埋住了,一拳打下去,即使打到箱底,也掏不着那颗螺丝帽。何况如何能把拳头打进砂箱里呢?
“我不是耍法术的巫师。”他傲慢地说。
邓猊笑笑,走上去,“呀”一声,他把掌插进砂箱,砂子埋到上臂,还没看清楚,他已经抽臂出来,手中拿的正是那颗螺丝帽。
那约翰斯看傻了,可想而知,是要让他在胸部插上一掌,非得把心脏掏出来不可。再想刚才,那个中国人一下把螺丝帽打进这砂箱,像是子弹打的,也足见他发劲厉害。他不敢再小觑这两个中国人。但他又不甘居于下风。便硬着头皮,还装出不以为然的态度,说道:“嗯,这不算是拳术,只不过一点巫术罢了。”
“那好吧,那请约翰斯先生教教我,应该什么才叫拳术。”
“这就叫拳术!”冷不防,约翰斯一个下勾拳向邓猊打来。邓猊冷笑一下,身一仰,拳头从鼻尖旁边擦过,可没碰着。”就这么算拳术?”邓猊揶揄地说着便退了出来。
“来,我来。”大龙一拳格开约翰斯的拳头,并且顺着约翰斯那条胳膊,拳头已狠狠在约翰斯的腮帮子敲了一下。
“这一招叫连招带打。”大龙叫。
约翰斯听不懂中国话,只嗷嗷叫着,迅猛地连连击出好几拳。可一下也没打中大龙。
大龙发挥他的查拳的灵活特长,总在约翰斯面前蹦来蹦去,看得约翰斯眼花缭乱,不知该朝哪个方向一下揍过去。
“啪”大龙趁着他转身不灵活,闪到他身后,在他的背上拍了一巴掌。约翰斯只觉得胳膊一阵麻木,那拳头仿佛僵住了。老是一前一后挺在胸前,打不出去,那双脚也机械地蹦着。
“嘻”大龙又在他的胳肢窝下搔了一下。约翰斯不堪其痒,抽搐了一下,又被大龙的手指凿了一下大鼻子,又酸又麻,眼泪水也冒了出来。
大龙越蹦越起劲,嘻嘻哈哈的逗弄着约翰斯,约翰斯防不胜防,他拼命地发挥优势——重捶,十多捶了,捶捶皆空,他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咻咻。
杰克在一旁看着,越看越觉得不是滋味。眼看约翰斯渐渐不支,心里很是焦急,“好了,我看时间也不早了,大家也该回去休息了。待下次再切磋拳术吧!”
约翰斯巴不得早点结束,他把卷起的衣袖慢慢放下,两眼盯着大龙。其神气就像卷起袖子应战一样。大龙交臂抱在胸前,蔑视地望着约翰斯,“那好吧,那么下次我再奉陪。”
杰克气恼地瞪了他一眼,无言以对,两个人相示眼色,悻悻地走了。
大龙拍拍胸脯、舒了口气,朝邓猊睒睒眼睛,意思说:“怎么样,还可以吧?”
四.申正义大闹德班港
三月,刚刚是“开到茶藤”,花事未了。可德班港却异常闷热,还是早晨,初升的太阳已烈烈生炎,熔化了马路的柏油路面,路两旁高耸的梧桐树,枝垂叶笃,纹丝不动。德班港已经醒来了,车水马龙,熙熙攘壤的。中国海员按原定计划三人一群、五人一伙走上大街。
九点钟了,各街道的商店陆续开门营业。邓猊和大龙分头带着五六个海员各为一组。准备上全德班最热闹的百货商店和酒吧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