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货大楼大门洞开,照例有涂脂抹粉的女郎在门口笑容可掬,向拥来的顾客微微躬身。邓猊和几个中国海员夹在人群中踏上台阶,拥进了商店。
他们来到售货柜前,透过玻璃橱窗,看到里面有“黑人牌”牙膏,“老刀牌”香烟,“黑人”牌牙膏的装潢很简单,黑色的大字母,画着一个黑人的半身,穿着还相当考究,头上还有一顶绅士帽,最惹人注意的是那黑人笑容满面,龇着一副洁白的牙齿。邓猊看了,很想买一支,因为他的牙齿和这黑人一样白。
同样“老刀牌”香烟,他也想光顾,这倒不是他的烟瘾大,而是想关照一下他的水手兄弟们。“老刀牌”香烟的烟盒上充满一种传奇的色彩,海盗船上的风帆鼓得满满的,一个翘胡子的海盗,操着一把弯刀,威风凛凛地站在甲板上,可想而知,他决不是一无所获。
“小姐,请您替我拿一支牙膏,一包香烟。”邓猊彬彬有礼地对浓妆艳抹的售货员说。
几个女人正在叽叽呱呱地谈笑风生。笑料无非是写字楼的那个男士被一个娇媚的女人迷住了,弄得神魂颠倒……女人们笑起来是相当开心的,两片嘴唇连唇膏没涂到的地方也暴露了,嘴巴便有两道红杠杠在颤动。耳朵垂着的饰物,闪着金光晃来晃去,使人眼花缭乱。她们根本不理睬邓猊,况且还是个支那人。
“小姐,请您……”邓猊又小心地叫了一声。同样,小姐们还是不理睬他。
邓猊只得再叫一次,几次之后,不免有点烦躁了,便用手指叩叩玻璃橱面。
“滚开!支那猪猡,难道你不知道这里不许有色人种进来吗?”
“为什么?”
“那你为什么颜色是黄的?”一个女郎尖刻地说,几个女人又笑得前俯后仰。
“就像你是英国人一样,我是中国人。”
邓猊不亢不卑地答道。
“这就对啰!支那人是劣等民族,配上这里来吗?趁着纠察还未巡到,快溜吧!”那个尖刻的女人又说。
“我抗议这种种族歧视!你到底卖不卖货给我?”
“别异想天开了。”那女人耸耸肩膀。
“那我只好自己取了。”邓猊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英镑,放在橱面上。手在橱面上一按,只听得一声“吱格一哐”手所按处,玻璃碎成一粒粒,刚好是一个手印那么大的洞。邓猊如探囊取物,轻而易举地拿出了牙膏和香烟。
“啊——”女人捂着脸,手指缝间睁着眼,惊叫着,“有人偷东西,警察!警察!”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个大汉寻声奔来。他们气势汹汹地要扭住邓猊。可是怎么也扭不动,像是在扭一根铁桩子,一动也不动。他们本以为像抓一只鸡那么容易。可他们束手无策,嘴里叽哩呱啦地乱骂。他们心中有点诧异,又打量一番邓猊,这难道是个中国人,身子像钢铸铁打似的,真不可思议。
邓猊也不理会他们,任由他们扳弄。这帮纠察脸也憋红了,邓猊还是纹丝不动。
“他们是一伙的!”那女的又尖叫一声,指指邓猊身后几个中国海员。
于是那帮人如狼似虎地向那几个海员扑去。几个中国人靠在一起,这气势吓住了那几个纠察。
“慢!”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的绅士模样的人从经理室走出来,看样子是个经理。
经理真是不失风度,他的手一扬,那几个纠察就垂手听命立在一边了。他今天感到有点异样。平时,这些中国海员会忍声吞气地被撵走,绝不会顶撞。可今天到底怎么啦!看样子有来头。尤其几个中国人靠在一起,看样子会大干一场。他不想吃这眼前亏。他要把这些中国人骗出去,然后再收拾他们。
“你们要干什么?”
“我们只想买点生活用品。”
“可我们这商店是为白人开的。”
“法西斯德国不也是白人?”
“这……当然啰!他们不是好人。”
“可见好人也不全是白人。我们也是皇家海军,运输船队的。也在为消灭法西斯斗争。”
“但这并不说明你就是白人了。”经理揶揄地说。
“我就是中国人,我反对你们的种族主义,如果让德国兵来你们这里,你们就欢迎?他们是白人。”
经理发现今天的中国人真难对付,他隐隐地感到这些中国人已经策划好了什么,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经理看看邓猊他们,也不说什么,自己钻进经理室,拿起电话筒,拨了电话号码……
再说大龙也领着几个海员走进了海滨酒吧。酒吧间老板也拒绝给东西他们吃。
大龙他们就赖在位置上,翘着二郎腿,敲着桌子叫嚷:“来一瓶啤酒!来一瓶啤酒!”
女招待讨厌他们,但不敢上去撵他们。他们的叫声震耳欲聋,把其他顾客的声音也盖住了,使得女招待们无法听出那些顾客到底要什么,她们又不敢走过去。
老板的儿子叫查理,管账的。他生得魁梧,也是拳击俱乐部的会员。在德班市拳击赛中得过轻量级冠军。他刚刚回来,一看到有几个中国人在他的酒吧间里,已经很恼怒。
老板看到儿子回来了,心中沾沾自喜,他得意地瞄着那几个吵吵嚷嚷的中国人,用中国人听不懂的英语方言说道:“等着我儿子收拾你们吧!你们这群猪猡。”
查理凶神恶煞地走过去,一把抓起一个海员,正要一拳挥过去,满以为可以把他打个脑浆迸裂。可是那拳头被牢牢的钳住了,动也不能动,回头一看,是一个壮实的中国海员,他再想挥起另一个拳头,可那一个拳头却被抓来格挡了,“咚”一下,拳头的力真大,还是兜了个圈,砸在自己的脸上,查理满目金星。抓拳头是拳击赛中没有的事,这明明是犯规的事。他大叫大嚷,可是大龙根本听不懂。他捏住查理的手腕,一拧,查理不由自主地跳了个“舞”,身子一旋,把拳头背住了。他的胳膊也被扭得发痛。
老板看到儿子吃了亏,慌得蹦来蹦去直嚎叫,恶狠狠地瞪着大龙,咬牙切齿地挥动着拳头。大龙只觉得滑稽,便顺手把手松了。查理一个趔趄,撞倒了老板,父子俩在地上滚作一团。
“快打电话去,叫我的伙伴来,收拾这群魔鬼。”查理一直在揉着肩膊,对他的父亲说。老板连忙爬起来,钻进了账房间。
百货商店里,经理急得团团转,这帮中国人还在店里,不肯出门。怕只怕动起手来,这四面都是玻璃,碰一碰都不得了。要是警察局派人来,争执起来,难免有碰撞。他实在想不出办法把中国人骗出大门去。不过,他一想,这可以叫中国人赔偿。但他们都是一帮穷鬼,有多少油水。对!可以让船方赔。打官司打到法院。肯定赢!经理心里忐忑不安。
邓猊还在大厅据理力争,白人们不时发出嘘声和嘲笑声。邓猊还是忍着火,用不很流利的英语说:“我们是皇家海军运输船队的海员,我们也一样冒着生命危险,为抗击法西斯在海洋的前线运输军用物资。尽管我们不是白种人,也没有理由歧视我们,因为消灭法西斯,是全人类的斗争,不分种族,不分肤色……”
这时,从大门拥进十多人,一个个熊腰虎背。目露凶光。邓猊输眼瞥见,知道来者不善,于是朝他的伙伴们使了个眼色。于是几个中国人又互相靠在一起,暗暗地摸摸怀里藏的家伙:短棒、铁尺、锤子。
果然,那帮大汉,直向邓猊走来,也不发话,围着邓猊便打。
邓猊忍无可忍,大叫一声:“动手!”于是几个中国人,把家伙握在手中,怒视着这几个拳击俱乐部来的大汉。
邓猊首当其冲,已经把两个拳击手打倒在地。几个中国海员一听到信号,大家一齐动手,拿起家伙把商店的玻璃橱都砸了。一时间,“乒乒乓乓”一大块一大块的玻璃被砸得一塌糊涂。那个经理“哎呀哎呀”直叫,搓着手,哭丧着脸。每一下部好像打在他的心肝上,都要尖叫一声。
那些女人刚才还咄咄逼人的,看到这情景“呀呀”地尖叫,听得人毛骨悚然。高跟鞋掉了,头上高挽的髻也散落了,脸上施的脂粉也抹乱了,顾不得小姐太太的体面,急急如漏网之鱼,夺路四窜。本来文质彬彬的绅士先生,也狼狈不堪,只恨爹妈少生两只脚。刚才还慷慨陈词为经理帮腔奢谈白种人优越的绅士,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现在也气喘咻咻,混在四逃的白人顾客中,连裤子撕破了也顾不上,露出屁股一块白肉,气急败坏地夺门而逃。那些服饰华丽的贵妇人也挤在狼奔豕突的人群中,顾不得牵着的心爱的哈叭狗,人叫狗嚎乱作一团,凄厉的嗥叫,夹着玻璃橱的大块玻璃“哐当哐当”被砸破,乱糟糟的闹作一团。
经理也顾不得再为这破财的场面心痛了,他马上钻进经理室,连忙把门关上,只在圆孔中张望着大厅里发生的事。
中国海员用短棒、铁尺、锤子对付那些如狼似虎的拳击手,已有两个海员被拳击手打昏在地。邓猊则越战越勇,看着自己的兄弟被打倒在地,他更施展他的南拳。“哗一一”他大吼一声,猛虎下山势,一探身,把那个高个子拳击手当胸一拳,高个子就像口袋一样倒下了。一脚又踹倒一个,拨草寻蛇式跟猛虎下山一气呵成。他转身一眼瞥见一个海员正被拳击人夺去短棒,那拳头己威胁着海员的脑袋,说时迟,那时快,邓猊腾空跃起,一个侧踢,犹如天兵从天而降,那拳击手来不及哼一声,便被踹倒在地上。邓猊连忙去扶起那两个受伤的中国海员,那几个拳击手见邓猊这么厉害,觉得不可思议。他一个人竟把他们这群彪形大汉一个个都打倒在地。他们连爬带滚地朝门口停着的一辆大客车跑去。邓猊也不追他们,连忙把两个受伤的海员扶进去,找个长沙发躺下,用推拿给他们治疗。所谓“未学功夫,先学跌打”,邓猊对治伤科骨科很有两手,扭筋、闪腰、脱骱,他只须把伤肢摇摇晃晃的弄几下,搓搓摸摸捏捏,不一会便好了。还有什么膏丹丸散,诸如五虎散、夺命丹、接骨丸、活血膏,他都会泡制。什么熊胆、虎骨,如何入药,如何熬制,他也会。好在他事先已有准备,用扁瓶带了自制的跌打酒来,替那两个兄弟揉擦伤处。
查理的伙伴是找来了,都是平日和他一齐练拳的人,一个个身材魁梧,毛茸茸的胸脯,两条胳膊一抱像两条肉柱子,两个拳头一挺像两个铁锅子,满面杀气,凶神恶煞。
大龙已经喝了一瓶啤酒,只觉得爽快。看见那几个大汉上来,用手一抹嘴巴,“好哇!都上来,都上来。还有你!”他指了指查理,“好好看看,看看我怎么收拾你们这帮人。”当然,查理昕不懂他的中国话。但他还是看得出大龙藐视他们的神色。
两个伙伴大吼一声,左右抢着拳头便扑上来,大龙一看势头来得凶,知道来了救兵,而且还不少,不然他们不会这么来势汹汹的。
大龙朝一个海员挤了挤眼,那人马上领会意思,直奔百货大楼,看看邓猊那边情况如何。而大龙则和另几个海员背靠背,面对着这帮打手。那两个嗷嗷直叫扑上来的人,也被大龙对付了。拳击只重上身的拳法,步法是离地蹦的,转换是相当灵活,但是身子是浮的,不像中国拳法重桩步。大龙瞅准了,也不格挡连连擂来的拳头,只把身子一矬,盖顶托天,连发两掌,掌掌击中那两人胃部,两人沉闷的“唔”了一声,便捂着胃部,忘记了打人。等到痛过了,大龙早已闪到他们后边去了。往他俩背上双掌一合,两人便互相击中了一拳,面青鼻肿的。因为大家都使劲,巴不得一拳把中国人打死了。
只是那几个海员吃不消这群如狼似虎的外国拳师,又伤了几个。
大龙大叫,“有本事,跟我一个来,我一个打你们十个。”
外国拳师听不懂他的喊话,还是一个机灵的中国海员,把大龙的喊话翻译了。外国拳师一听,气得哇哇叫。一个叫亨利的是个重量级拳击手,指了指大龙,指了指自己。大龙一看他的手势便明白他说什么,意思是说就我跟你,一个比一个。大龙爽快地拍拍胸口,“好!我们一个打一个,谁也不许要帮手。”那个机灵海员把话翻给亨利听,亨利点点头。便举着双臂扩扩胸部,算是赛前准备。于是两边的人忙着张罗,把桌椅拉开……”
“不!要打,到外面去打,别把我的店打坏了。”老板呱呱地叫。
查理一想,这也对。便对他伙伴说。这些拳击手也听查理说的,真的一哄而出,跑到酒吧门口的空地,围上圈子。
大龙立在圈子中,双目微闭,意守丹田,缓缓的把气劲贯及全身。亨利交臂抱胸,绕着大龙走了一同,蔑视地看着大龙,还当大龙心里害怕了,更使他感到得意洋洋。大龙则暗暗打量一下亨利。发觉亨利比昨天晚上上船比武的约翰斯还要高大,熊腰虎背,满脸虹髯,碧眼齿,看样子20多岁,跟自己年纪相仿。
原来亨利正是白狮子的弟弟,人称白虎。只是他不愿意这个雅号,决不许人这么叫他。他说他并不把老虎放在眼内,这么叫便把他贬低了,他就叫亨利,谁要叫他白虎,他就不客气。只是人们在闲聊时他又不在场,才叫他为白虎。其实,他并不看得起他的哥哥,总想找机会要和白狮子比个高低。这是一只野心勃勃的白虎。
白虎也像他的哥哥白狮子,周游世界到处寻访武师。也到过日本、泰国、南朝鲜、俄国。就是没来过中国,因为外国都认为中国人是“东亚病夫”,穿长袍、拖长辫,不堪一击。所谓中国武术不屑一顾。他之所以来南非也是和他哥哥的目的一样,要把体魄强健的黑人打翻在地。他踌躇满志,不等他哥哥白狮子出场,他已经在拳击台上,两个回合便把一个重量级的黑人拳王打得昏了过去,他举着拳头,像船上的一条桅杆,向四周挺立。当他的哥哥上来拥抱他、吻他、祝贺他的成功时,他甚至还骄傲地向哥哥扬扬拳头。
白虎一步步踩在地上,大龙隐隐觉得地面有点震动,心想,这可是一个大意不得的人。他把意气贯于丹田,只觉得胸内激盈,一股股劲流向四肢冲去,顿时觉得浑身是力气。他喝了一声“呀——”把劲力运于手指,对着白虎。
白虎冷笑一声,心想:“这个中国人在装什么鬼,喊喊就可以壮胆子了?”他一声不发,扑上去,对着大龙的脑袋左右开弓,发了几拳。但很奇怪,那两只拳头竟然像打在弹簧上似地被弹了回来。
大龙用气功把白虎打来的拳头化掉了。现在该他发起攻势。他趁白虎正在诧异,冷不防连起几下高踢,一脚踢在白虎的鼻子上,一脚踢在脖子上。踢得白虎鼻子一阵酸麻,脖子上一阵疼痛。他抖抖脑袋似乎把这些酸痛全都抖掉,他发怒了,更猛烈向大龙挥拳。大龙也感觉到这家伙拳头的份量,暗暗吃惊,因为气功持续不断地发劲,每次都要先运起气来。大龙毕竟是个强手,他的步法和拳法未至于乱。
几个回合之后,白虎尽管挨了大龙不少拳头,只是他体格比牛还强壮,经受过无数次撞打的训练,练得铜皮铁骨似的,所以他还是经得起大龙的打击。大龙见自己最狠的招数奏效不大,心里也有点怯了。一走神,正中了白虎的一拳,打在面颊上,大龙眼冒金星,趔趄了好几步。心中暗叫不好。
那个机灵海员一见势头不妙,连忙瞅着人们不注意,一闪身钻出层层如堵的围人,向百货大楼奔去找邓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