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罗兰”号
“紫罗兰”号首航广州——上海,经过波涛汹涌的台湾海峡。在人们的想象中,台湾海峡一定是剑拔弩张的,但眼前却是一派风和日丽的情景。
张杰用他的镜头记录着中国人在台湾海峡那种泰然自若的神情。人们在企望看到阿里山的影子,但只有一片空濛……
一位姑娘在翼楼上向东伫望,海风卷起她的秀发,她像一座雕像似的,洁白的海员制服已被散如流烟的浪沫溅潮,她也不在乎,脸上不知是被泪还是浪花沾湿了。
“你这样会着凉的!”张杰刚从下甲板扛着摄影机上来。
姑娘冷不防有人对她说话,连忙掏出手绢揩揩眼睛,嫣然一笑,转身走了。
推开驾驶台的门,船长认得他是记者,只朝他点点头。然后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前方,传出一道道航令。
张杰不打扰他,只是举起摄像机,把镜头对准他。船长好像石雕似的,一动也不动,两眼盯着风起云涌、波涛翻滚的汪洋大海。
过了好一会,张杰才敢插嘴问道:“船长是第一次跑这条航线?”
“第一次?不,我都跑熟了。说句不客气的话,比你在广州跑还熟悉。”船长自豪地说。“我当了十多年海军,军舰常在这儿巡逻。我还打过仗呢!瞧,这伤疤。”船长掖了掖衣领,露出脖子。“那时,我们只有木船,用机关枪、手榴弹对付老蒋的铁甲舰。”船长自豪地笑笑,“你还是多去看看我们的船员吧!他们才是船上真正的‘龙骨’。”
张杰一推开机舱门,便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机器轰鸣,汽缸头上一盘盘比大拇指还粗的汽门弹簧一跳一跳。腾腾的热气好象有许多无形的刺在背上扎。在这里,时间的节奏很快,每一秒钟都分得清清楚楚。“隆隆隆”、“刷刷刷”,到处都是机器的轰鸣。
机器前,轮机人员浑身油渍斑斑,大汗淋漓。张杰感到衬衫已经湿透,那逼人的热浪,连呼吸都似乎感到困难。在这温度近50度的机舱里,张杰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了高温的滋味,要不是为了工作,他一分钟也难以在这里坚持下去。他默默扫视了一眼在机器旁工作的船员,心底蓦地升起一股敬意。他举起了摄影机……
机舱的铺地花铁板上沾满了油,张杰脚底一滑,人失去了重心,手里的摄影机也差点脱手而去,幸亏一旁的一个小伙子眼明手快,伸手扶住了他。
张杰感激地拍拍这个小伙子的肩头:“谢谢!”
“山水有相逢。”小伙子拱拱手,又忙着干活去了。奇怪,他走在地板上,有点像高超的溜冰员,“噌”一下,已经滑到前头去了。
“还是上去吧,不然你的皮鞋会成烤鱿鱼的。”大个子轮机长瞧瞧张杰那双铮亮的皮鞋关心地说道。
餐厅里的服务员一个比一个漂亮,雪白的工作服,腰间一巾紫花围兜。她们都是些20岁左右的姑娘。其中一个最漂亮的,婀娜走来,把茶端到张杰的而前,嫣然一笑。
张杰认得她。
“先喝杯茶吧!”她笑吟吟地说。“你们当记者的,也真够辛苦。”
“可不是?别人以为当记者风流快活。你们可以舒舒服服的看风景。我们呢,要爬来爬去,腾上腾落地拍片子。”张杰滔滔不绝。与其说是诉苦,倒不如说是标榜。
“我们当海员,每天风里浪里……”姑娘溜了他一眼,很自豪地说。
“你叫什么名字?我想反映青年海员……”张杰恃着记者身份,鼓足勇气问道。
姑娘没有吭声。
“就算帮个忙,支持一下,行吗?”
“不不,千万别。”姑娘神情紧张地说。
“那么,你是怎么上船的?”
“这……这你不用管。”她扭身走了。
这时,一个衣着华丽的青年人“橐橐橐”地走进来。
“我要订一桌酒席。”他咋咋呼呼地嚷着,但满口乡下口音。
“哟,是你呀!阿红。”这青年发现姑娘,马上兴奋地跳过来。
“你!”阿红愕住了,但很冷淡。
“我发啦!我当经理啦!”何顺虾眼睛放着光,喜形于色。“我的办公室在白云宾馆包了一套房间,电话直通香港。我是去上海谈生意。本来我要坐飞机的,可票难买。坐船就坐船,我要包总统房,可又不让包。只好买了四张票,把一间房全要了。有空来坐坐,就在这里出去第二间。”何顺虾口若悬河,可阿红不感兴趣。
“怎么?还恨我?”何顺虾向阿红进逼一步,涎着脸说。
阿红厌恶地退了一步。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这个乡巴佬。可我现在,看,难道还像乡巴佬?”何顺虾拍拍胸口说。
“你去坐好。”阿红说。
何顺虾对阿红打个响指说:“先来瓶威士忌!”
“威士忌?要法国的,还是英国的?”
“要英国的,人头马。”
“人头马是法国的。”阿红盯了他一眼。
“反正都一样。钱,我大把的有。”何顺虾得意忘形,瞅了一下四周,冷不防捏了一下阿红的手。
“你……”阿红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张杰看在眼里,他走去对何顺虾厉声地说:“请放尊重点!”
“喔唷,发穷恶?要不要先给你两张大团结?”何顺虾用手指夹出两张钞票。
“啪”一下,张杰火了,一巴掌把钱拍落地上。“凭有几个钱,欺负人?”
何顺虾正要泼口大骂,却让张杰把地上的钱捡起来,一巴掌按住他的头,硬把那两张钞票塞进他的嘴里。
船长也来进餐,他就坐在张杰的旁边。
“记者同志,我们船条件差,招待得不好,请多包涵!”他拍拍张杰肩膀。
本来,阿红来到张杰面前有说有笑的。可船长一在,她端着饭菜来,一本正经,面孔冷冰冰的。张杰正感到纳闷,船长说:“这小姑娘也不知为什么,讨厌我这个船长。找她谈过,她也不说。”
“当然啦!你满脸严肃。”张杰揶揄道。
“我严肃?”
“当过兵的,都这样。”
“这小姑娘,人倒是挺好,家里也苦。她爷爷是当国民党海军的,解放前夕逃到台湾去了,靠她奶奶替人缝补浆洗,挣两餐糊口。十年动乱时,她和父母一起被赶到乡下接受再教育。”
“噢——”张杰想起了阿红在翼楼伫望的情景。他醒悟地点点头,沉吟了一声。
“哄”一下,餐厅骚动起来了。听说前面有一艘台湾军舰,人们纷纷跑到舷窗边,有的甚至跑到船舷边。年青的没见过台湾的军舰,好奇;年长的已淡忘,也想看看。
张杰向远处望去,果然有一艘军舰的影子,朦朦胧胧。
船长不动声包,抽着香烟。等张杰回来,便说道:“平常得很。我在货船时常常碰着。大家相安无事,有时还互让航道。不打仗了,大家都是中国人……”船长发觉阿红的神色很异常,便关切地问,“怎么?不舒服?”
“没。”阿红冷冷地答道。
等阿红走了,船长笑笑说:“我知道她的心思,想爷爷了。”
何顺虾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持着两杯酒,“来……来……船长大人,给个面子,我请客!”
“你喝你的。”船长不耐烦。
“哼——何必这么大架子……”何顺虾胡言乱语。“走!走开!”船长恼了。
浪越来越大,船也摇晃得越厉害。
张杰试图下床,但马上又倒下,胸口闷得很,直想吐。他连忙咽了一下,把已经冲上胸口的那一股东西往下压。他深深地吸口气挎起摄影机又要去拍片子。
“别出去!外面风大浪大。小心掉下海去。”阿红也憋红了眼,她刚伏在洗手间门口呕吐了一阵,她得坚持住,餐厅还开着。
“呶,拿这根酸菜咬在嘴里。”阿红很快从厨房里拿出一根酸菜给张杰。张杰感激地望望她,咬了一口,慢慢地咽,又酸又凉……果然胸口的闷气全消。
“一个人工作当心!”阿红说。
“一个人?哦,是一个人。”张杰的眼波很柔情的在阿红的脸上扫过。“你真好!”他轻轻的说了一声,转身挎起摄影机,跌跌撞撞地走了。
台湾海峡的风浪,张杰领略了。风在嘶叫,浪在咆哮,好像世界上所有的虎狼,都放逐到这里撒野。说实话,他心里也感到害怕。
张杰试图把这惊涛骇浪记录下来……
“当心!”就在张杰几乎摔倒的时候,一双手有力地扶住了他。
“又是你!”张杰惊喜地叫。
“这有什么奇怪,不过碰巧罢了。”那机舱的小伙子说。
“快进来!你会掉下海的。”驾驶台的门忽然一开,伸出一只手把他拉了进去。张杰一看,正是船长。
“小伙子,劲头真足呀!”船长赞道。
“阿里山?”张杰惊喜地一指雷达的萤光屏,用询问的目光望望船长。
“是阿里山。拉响汽笛三声,以示向台湾同胞问候!”船长命令道。
“啵——啵——啵——”雄浑的汽笛声冲破了风涛的咆哮,在海阔天空震响……
张杰连忙推门而出,奔下去,冲向餐厅,“阿红!阿红!”阿红不在。她估计到她肯定在舷边。果然,她正在那里,一听急促的脚步声,她连忙抹干泪痕。
.“阿红,你听到了吗?听到了吗?”
“听到了,谢谢船长,谢谢船长。”阿红激动得眼哐又红了。
“时候不早了,你也该休息了。”阿红很关切地说。
“阿红,我……”张杰欲言又止。
“啊,风浪真大!”阿红岔开话头。
“是呀——”张杰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也该休息啦!”说完他踉踉跄跄地走回去了。
张杰刚想躺下,忽听得外面又一阵骚动声。“劈劈啪啪”像是有人打架。
张杰连忙爬起来,走出去。
就在船舱的走廊里,阿红正伏着抽泣。何顺虾被机舱的那个小伙子打倒在地。
“阿刚哥,我不知道你……”何顺虾哭丧着脸说。
“你欺负人还不够?到现在还想欺负她!”原来那小伙子叫阿刚。他怒蹙双眉,正厉声地呵斥何顺虾。
等看热闹的人散去了,张杰悄声地问阿刚:“到底怎么回事?”
“这家伙我认得他。除了好事,什么事不干?那时我们下乡下到他那大队,全大队数他最‘革命’,贫下中农的‘好后代’,让他管我们。阿红是‘狗崽子’、‘黑七类’,他就更大胆的欺负她。我就一条光棍,怕他啥的?我家是工人阶级,他就怕我。想不到在这里又碰到他这个冤鬼。他以为有钱,又想欺负她,想关房门,要不是我顶开,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你可以喊嘛,何必打。把他抓起来,这小流氓!”船长也气愤了。
“喊?”阿刚不满地望了船长一眼,“等喊了,怕……哼!”
“我当班去了,你快回去睡吧!明天一早又要干活。”阿刚对阿红说话的口气像是对自己的妹妹。张杰怅惘地望着他俩……
太阳从地平线上露了出来,天是红的。一夜间,风浪全都平静了,海面上熠熠地闪烁着波光。
船长挺立驾驶台,胸前挂着望远镜,他注视着前方,向操舵手下达舵令。
“出台湾海峡了?”张杰问道。
“嗯,噢,对了,这三声告别汽笛让阿红来拉!”船长说。
“对,让她爷爷听听。让台湾同胞都听听。”张杰兴奋地走下去,要去找阿红。
就在机舱门口,张杰愣住了……
是阿红,一身雪白的制服,婷婷玉立,犹如一朵白莲。她正拿着一团洁白的棉纱给刚下夜班浑身油渍的阿刚擦着脸上的油污。他急不可待地吮吸着汽水。橙色的汁水从他的嘴角流出,流在他那件早已被汗水湿透了的白汗衫上,开了一道橙色的涓涓细流。
“慢点慢点,没有人抢你的。”阿红的笑靥简直是一朵盛开的茶花,秀色照人。
张杰心里充满妒忌和羡慕,他正想默默地转身离去。阿刚却叫住了他:“又是你,我们真有缘份。”
“噢!阿刚,我……我是来叫阿红,船要出台湾海峡了,船长让阿红去拉汽笛,向台湾同胞致问候,道别。”张杰说。
“船长,他?”阿红唤了一声。
“那太谢谢了。啊,不不,手脏……”阿刚本想和张杰握手。
张杰正伸出一只手,却被一只温馨、柔软的手握住了。“我代他。”阿红大方地说。
张杰只觉得浑身通了电似的,感到快慰。他羡叹了一声,对阿刚说:“你真幸福呀!”张杰明白了阿红为什么要当海员了。
趁着这对年青的海员腼腆地相看的一刹那,张杰迅速地举起照相机……
“噢,别……”阿红羞得连忙掩住脸,可快门早已“咔嚓”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