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招
这是一座古老的大屋,深,且高,窗口开得很小,用青砖砌的,但凉气阵阵,尽管日头是那么毒,连天井的那棵龙眼树也垂下了叶子。
阿江正从井里打了一桶水,要往身上淋。珍姑连忙一把夺住:“不要命呀!”
每天打砂袋,打木人、扎马练功,这是阿江必修的。现在正是六月天气,自然热得难耐。他刚练完功,浑身大汗淋漓,头发也被汗水粘住了,湿漉漉的。他赤着膊,一块块肌肉突起。
母亲还是那双竖起的剑眉,圆圆的眼睛,两股英气迫得他不由要以一笑报之:“阿妈,好热呀!”
“你不知道这寒冷的井水,浇上去,能激病的,怎么连这点也不知道。”母亲嗔了儿子一句。又慈爱地递过一条毛巾,让儿子把浑身的汗揩了。当然,做母亲也知道儿子练功的辛苦。何况她本身还是个有名的粱教头的女儿。偌大的城里谁不知道龙马井有个“玉面金刚”。粱教头开设龙马武馆门徒甚众,他最得意的学生便是展国雄。那时也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到了廿三四岁时,已经练得相当不错了。每每练起套路来,梁教头都会暗暗的点头称赞,尽管嘴上一声不哼。而且,那展国雄也真在全省武术赛中连夺刀术、剑术、拳术三项冠军、连中三元,被刚建的专业武术队吸收去了。大振“龙马武馆”的声名。梁教头自然很感脸上有光,。
梁教头的女儿珍姑也已经长成,也练得一身功夫。珍姑全无脂粉气,身段健美,举手投足很有男子气,完全可以看作一个英俊男儿。
展国雄已经看上这位师妹,只是碍于师父,他不敢轻易表示。而珍姑毕竟还是个姑娘,心里也早留意这位师兄。两人默默地相爱。再说梁教头也着实喜欢展国雄这个后生仔。他也有意招赘。他把这意思一说,两个年青人都这么红着脸,低着头,默然不语。……
“文革”来了,珍姑正怀着孕,梁教头被扣上“黑教头”封建把头”的帽子被遣送回乡。“龙马武馆”也停办了,刀枪剑戟尽被红卫兵们抄去“文攻武卫”了。展国雄幸亏觉悟得早,与岳父划清界线,和珍姑离了婚。他那时造反有理,文攻武卫又很有劲头。从小头头而上,大联合时又是一派代表,不久便当上了市体委的一个科长。
以后的事情,珍姑也不知道了。只是后来落实政策了,梁教头又回城了,不过,他当时已经70多岁了。再说在批斗时,他没想到、也根本没提防到自己的女婿会下毒手,用脚尖点了督脉穴,又不得医治,终成重疾、连武功也废了。十多年的折磨使他从一个气雄力壮的教头变成赢弱者,很快便与世长辞了。珍姑只有一掬悲愤热泪,咬紧牙关抚养儿子阿江。现在阿江已经长成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待业在家,珍姑也不计较他读书,只是练武功却抓得他很紧。每天必须早午晚练三次。打坐、站桩、扎马步、打沙袋,踢桩头……甚至用箩装了碎石米,要他练插掌。更莫名其妙的是要阿江每天练几百下捋竹杠。一根码头工人扛货包的竹升(广东人忌杠为降,故称升),一手捏住,一手用力捋,据说功成了,倘被他一抓住手腕,只消这么一捋,全手臂的连皮带肉全捋掉,只剩下一把骨头。尽管珍姑也未练到这功夫,但还是要阿江每天都练。不过,让珍姑这么一捋,会觉得整条手臂断了筋似的不会动了。
阿江这后生读书倒不怎么用功,可练起功来是一点也不会偷懒,因为有阿妈在一旁监视着。倘若偷懒,阿妈会一拳一脚的打过来。
下午练到四点多钟也该歇歇了。大屋的门敞开着,本来门口有块大屏风,隔开天井和大街。原来屏风雕刻着花鸟,整块酸枝板,因为“破四旧”破去了。现在是大街直可望见天井。
天井是青石板砌的,角落处多栽了一棵龙眼树。树干也只有手臂粗,可已是几十年的了。天井开阔,大概有四十多平方米。珍姑的梁家南拳练起来并不需要很大地方。据说咏春拳只需四块阶砖大的地盘便可以进退了。咏春拳传说原是洪熙官的妻子柳咏春所创,是女子拳术,用的是箝阳马,两个膝盖夹着,掩着下身,双臂也夹紧前胸,以护双乳。这么一来动作幅度便不会大。只见她站在两块青石板之间,“噼啪噼啪”的打起拳来,吊在四周的沙袋,每只足有一百多斤重,也被她拳打脚踢,荡来荡去。
“好!”珍姑忽听得门外有人喝采声,便收了双拳,立定了往外一看,她马上沉了脸:“你……你来干什么?”
“珍姑,听说你们回来了,一直想来看看,想看看孩子……”那人语气很负内疚。
“你走吧!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珍姑冷冷地说。
“珍姑……”那人语塞了。
这时,阿江见母亲的神色不对,料想那人不是仇家也是对头人了。他便叉着手走过去。
那人盯着阿江,眼睛里放着光:“唷,孩子都长得这么高了。”
“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
“阿江——”珍姑拉住自己的儿子,不知该怎么说好。
阿江严厉地瞪了那人一眼,气呼呼地说:“发神经一一眼光光,望什么?有什么好望的!”阿江不客气地要撵来人。
“阿江……”那人轻轻的叫了一声,嗫嚅了一阵,“我是你爸爸……”
“呸!”阿江话音未落已经一掌推出。
“好!”那人只稍一闪,轻轻一叨便把阿江的掌叨住了。
阿江心中有点惊诧,打量了那人一眼:两道剑眉、脸膛很英武,但像蒙上一层布。脸很宽,两条腿叉在地上像打了桩似的很稳。他明白遇上了高手,他思忖这人可能是母亲的对头人。他年少气盛,心中早已冒火,趁势一屈肘,用肘尖往那人肋间一靠,若是常人被这么一靠,肯定会透不过气来。可只见那人微微一笑,只用手轻轻托住阿江的肘尖,阿江即感到一阵麻痛直透指端。阿江一招不成有点恼了,便采用斜飞,暗蓄劲于丹田,只用腰发出,劲便透至肩头,只一靠,直指望那人便被弹出一丈多远。可那人只是闪闪身,阿江这一招又落了空。阿江血气方刚,真要发火了,还是珍姑喝住他:“阿江,回去!”阿江只得悻悻地瞪了那人一眼,听从母亲的话走进屋去。
“请你走出去!”珍姑下遂客令了。
“珍姑,珍姑……”那人急了,用恳求的目光望着珍姑,“你…你听我说。”
“我不需要听你说。你走!”珍姑暗中运气,力贯于掌心,只表面看,并没有什么,只是轻轻的推那人出门。那人起先还抵挡得住,他也暗中运劲。只是他功夫已逊于当年了,步步退却,有点吃不消了。
“珍姑,我们和好吧!”那人几乎是哀求了。
“走走!我不认识你!”珍姑冷冷地说。
“孩子都这么大了。总不能没有爸爸呀!”
“去去!他爸爸良心给狗吃了,早死了。”
“我知道你恨我,可这也是没有办法呀!”那人一边说,一边退,退了出去。早被珍姑关上门,拒之门外。
“妈,这傻佬是谁呀?”阿江问。
“一个没良心的人!”
“他欺负阿妈你?”
“你以后会知道的。别问了!”
阿江待业在家也不是办法。阿江看到现在时兴武术热,便想到公园去开个档,招几个徒弟,收点学费,这样也是自食其力呀。珍姑想想也好。只是规定阿江不许教人斗狠逞能,先要重武德。
人民公园高树蓊然,浓荫覆盖,下面平地也开阔,正是练武的好所在。阿江很卖劲地在练刀,刀风呼呼,刀声铿铿,一道道的寒光一团团转,只见得阿江一忽儿像平地起旋风,一忽儿像九天落闪电……
围观如堵,人群不时有喝采的声音。阿江收了刀,抱拳回揖以谢观众。大家看到他挂在树干的锦旗绣着“光扬国术”,认得是以前龙马武馆梁教头曾经用过的。便纷纷的问阿江,是不是姓梁,阿江点点头。于是大家确信无疑了,认为阿江是粱教头的孙子。也有人怀疑,他们知道粱教头膝下无男,只有一女叫“玉面金刚”。阿江应道:“正是我妈!”
“那……”几个好事之人闪烁其词地散开了。阿江很感困惑……
对面的那棵大树下是一位姑娘在舞剑。剑舞得相当好,阿江很熟悉这路剑法,跟自己舞的那套很似,只是气势嫌纤弱些。
不过,围观的人看看,多青着脸敞开了。阿江难究其故,只顾自我欣赏,心中默念着这路剑术的剑谱——望月、探海、卧云、坐盘……
姑娘一个翻身旋子,腾空刺剑,阿江暗暗喝彩。那姑娘也把眼睛瞄过来,她对这小伙子的刀术也颇欣赏,觉得这路刀术似曾相识。她见父亲练过。两个人相望,四目相交不由有点赧然了。
这么精采的动作,居然也有人摇头,“哼!”甚至人群中有一两个粗横的后生,叉着手抱在胸前,走进圈子。那姑娘只得停了剑。涨红着脸,请他们借一借光。
“哼!你当你老豆是展国雄就了不得?其实搬梁教头的功夫,说是展家,真不知羞!来啦!梁家功夫,一样拚沉!”那后生是在寻衅,武林中所谓“踢盘”。
“什么展国雄,还不是‘四人帮’的人,有风流、有折堕……”
“喂!各位大哥,我可没有得罪你们的地方呀!”姑娘还是很克制自己,语气尽量温和。
“你休要依仗有几路展国雄的本领,就以为了不起,到这里来卖弄。”那后生咄咄逼人地干脆立在场子当中,不让那姑娘练了。
“请你让一让!”姑娘忍着气说。
“这好办,你若是推得动我,我自然会让开。”那后生说着便把丹田气一沉,双脚稳稳的扎住马步。
“我知道你厉害,我哪能推得动你。”姑娘又好气又好笑,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
那后生得意了,把在腰际抱的拳收了,搔搔脑壳。说时迟那时快,姑娘趁他沉的气稍有疏泄,便运气于脚尖,尖喝了一声:“着!”只一撩拨,便把后生的马步扫了。那后生四脚朝天,恼羞成怒,一跳而起:“好哇!你先动手。”只一叫,几个大汉便扑上来,要抢那姑娘的刀剑器械。姑娘只得与他们周旋,拳打脚踢。
阿江看不过眼,也跳进圈子,分开众人,“呔,你们这帮无赖,几个男的欺负人家一个女的。”
“嗬!你也来搿份,好呀,成全你,我们就打一双。”那群人怪叫着。
阿江是每天练打沙袋的,他打得正痛快,一人对付三个牛高马大的汉子,“嘭”那一记是打在对方的肚子上,那人“唔”一声闷叫,踉跄了几步,咬咬牙竟挺住了。“啪”又一记,是一记踢脚,正中另一个的屁股,那人趴了个啃泥式,但鲤鱼打挺,又跃了起来。“咚”那一下是打在又一个的面颊上,那人只觉得眼冒金星,摇摇晃晃地倒退了两步,可一睁眼,又熬住了。阿江不愿意下重手打,怕真的见红了,到了派出所也不好交代。
那姑娘一个人对付着那个涎脸赖皮的后生,那后生耍的是猴拳,蹦来蹦去很灵活,活脱是个恶猴子,姑娘好几拳落了空。那后生嬉笑着,不时的朝姑娘挤眉弄眼。姑娘打的是咏春拳,夹裆的箝阳马,沉肩落膊;护胸的风眼拳,左右破排,紧迫快捷,那耍猴拳的也只是一个空忙的急猴。
那边被阿江打下的人,见那猴拳赢不了,便也来攻那姑娘,姑娘便背靠大树,摆好桩步,那猴拳的一扑过来,便被她的短桥榜手一弹,弹开丈余远。那帮手的嚎叫着;一个黑虎掏心。姑娘一沉肘,左右一边一个破排手,便应付住。
阿江少了个敌手,轻而易举把那两人打得落花流水似,他看姑娘有点吃力,便飞身过来,截住那猴拳的,以虎鹤双形拳对阵,又是虎爪,又是鹤嘴,到底是猴子怕老虎,那“鹤嘴”是专对付猴眼的,那猴拳家伙遇到了克星,也渐渐招架不住,阿江是越战越勇。
这时,远远有穿白制服的民警走来。
“有警察!”那几个家伙一惊叫,马上便作鸟兽散。大树下只剩下阿江和那姑娘。
“我看你的拳路,很像我爸的,很有水平。”玉贞故意岔开话题对阿江说。
“你爸?你爸叫什么名字?”
“我爸是展国雄。”
“啊一一我知道了,是体委的,专管武术的。不过……”
“不过什么?你认识我爸?”
“不过……唉,不说了。”阿江欲言又止。
“唉,他这个人……”玉贞也有难言之隐。
“不过,也不是了不起的事。大概你也知道,龙马井的龙马武馆,听说是他不同意我家办……”
“龙马武馆,那么说,你是玉面金刚梁珍姑的仔了?”玉贞惊喜地说。
阿江点点头。“怪不得刚才那几个人来找你的晦气,大概是你爸得罪了他们。”
玉贞默然不语。
两人走出大马路口,便停着了,玉贞抬眼望望阿江,又低下了。阿江也溜了她一眼,连忙把眼光避过了。
“你住在哪里?”阿江鼓着勇气问道。
“我还得乘三路车回去,在东山住。”
“我就在龙马井、龙马武馆,你也知道。”
“好啦,再会吧!”玉贞扬扬手走了。
阿江呆呆的立着,目送着玉贞向车站走去,一直看她上了车。
玉贞从车窗望出来,看到阿江还立在那里,心里感到甜丝丝的……
这天,古老的大屋仍然一片呼喝声,拳打脚踢,刀光剑影,练武的人一个个精神抖擞,大汗淋漓,操练各种拳棒刀剑。
阿江正领着一帮青年人练“虎鹤双形拳”。“哇——猛虎下山!”阿江一边做,一边念着拳谱。
这时,一个姑娘走进来。练武的人都停住了,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
“阿贞一一”阿江惊喜地叫,刚才还虎视眈眈的,一下子变得满面春风。
“什么风把你吹来?”阿江高兴透了。
“怎么,我想来学功夫?可以吧!”玉贞微笑着。
“行,怎么不行呢?我跟我妈说去!”阿江说。
“不行!”后面传来一声珍姑的话。
“妈……”阿江慌了。他回望玉贞一眼。玉贞很尴尬,望望珍姑,“伯母,我真是诚心来学的。”
珍姑一直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玉贞,越看越觉得像展国雄。再说,阿江也跟她讲过在公园练武时遇到的事。玉贞是展国雄后来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