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之韵
南方的山没有北方的山那种“五千仞岳上摩天”的气势。可:北方的山却缺乏南方的山的“千里莺啼绿映红”的壮丽。
东樵山遥迤青翠,山深啼鸟,飞泉漱珠。石径斜上,白云生处,葱茏间掩映着一片红墙,那就是“栊云寺”。昔日,栊云寺香火旺盛,山野间不时香烟缭绕,钟鼓齐鸣之声隐约可闻。而现在,山寺已有破落之态,断砖残垣,不时鸟雀飞聚其间。
自古以来,东樵山的兰花是很有名的。兰叶像是碧玉一带,兰花又如胭脂一唇,含香唾紫,是兰花中罕见的名品,取名“压千红”。然而偌大东樵山的朝岚隐隐有兰馨之气,但始终未有一个人上山能挖到一株兰花。
栊云寺有一位高僧,六十岁,只有他能找到兰花。但他从来不告诉人兰花长在什么地方。只见他出门去,大概抽一支烟的功夫,就挖了一株兰回来,根茎湿润还沾着泥。不过,他也不是随随便便给你找兰花。他要看你这个人雅气还是俗气。他跟你谈上一两句话,看看你的坐相或立相,便可以断定你这个人是否有修养。尽管你能背诵几首咏兰的古诗,但要是心术不正,他也会闭着眼打坐,再也不理睬你。要是再纠缠,他便敲响木鱼,把你说话的声音盖住。
谁也不知高僧的姓名,多次请教他的法号,他都微笑不语。在他的禅房里挂着不少条幅,都是写兰的字画。光是郑板桥写兰的就有斗方、条幅、横披。他说他最喜欢郑板桥的东西,无论是诗、是书、是画。
十年前的一天,高僧正在禅房入定。山下有个年轻人正气喘咻咻拾级而上,他已被东樵的山光水色迷醉了,到处是鸟语花香。这里没有一阵阵“革命”的喧嚣,简直是世外桃源。
好不容易踏完几百级石径,他来到“栊云寺”的山门,门上的朱漆已褪。两只大门环连同铜打的衔环兽头也被撬了。他推门而入,里面阒寂无人。雕栏石砌也多破落,奇花异木也多凋零,各殿堂的帐幔尽是浮尘蛛网。连四大金刚中的魔礼青也被枭了首级,只用破箩盖着,权充脑袋。不消说,这是“革命的铁扫帚”所到之处。
“吱呀”一声,年轻人推了一间禅房。只见里面坐着一个老和尚,闭目打坐。理也不理他。他也不去惊动这位和尚,只在门外踱着,轻轻的念道:“求进栊云寺,数回盘层峰。径幽无印屐,山静不闻钟。石上飞泉泣,树间落日红。安禅能入定,尘镜两相空。”
那长老的眉毛微微的弹了一下,眼睛也睁开一线。他好久未闻这吟诗声,这些年多是红卫兵的咆哮,大批判的喧嚣。他听得出这诗分明是王摩诘的“过香积寺”诗变通过来的。王摩诘是佛教徒,他的诗充满禅宗的神秘色彩,空虚而缥缈。长老不由得睁开眼打量这个不速之客。他连忙立了起来,走出去向那年轻人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
于是,长老把那年轻人请进了禅房。这禅房陡立四壁,只一张床铺,一列桌椅,还有一张蒲团。长老让年轻人坐了,自己连忙去沏茶待客。
不一会,长老便把茶奉上,“这些茶都是老衲在山上采的野茶,更具山野清香。”
年轻人微呷一口,只觉舌滑喉清,一股清香直沁肺腑,不由得啧啧称赞。两人谈话之间,都觉得遇了知音。于是促膝而谈,以至剪烛西窗,清茶泡了一壶又一壶,茶味渐褪,而谈兴未尽。两人谈及诗,由诗而画,由画而书。谈吐尽是风雅之事。那年轻人正在兴致勃勃,便从背包里拿出一张宣纸,在桌上铺了。又拿出几支笔,蘸了墨便画了一块怪石,又伸出几支兰叶,两箭兰花来。
长老看了他钤的印章,知道他的名字叫王九如,微微领颔,笑而不语。年轻人说道:“有请前辈指教一二。”
“恕我直言,这不是兰花。”
王九如一怔,脸上直发红。望望长老。
“不错,笔墨果然是上乘功夫,也写了兰的形。但没写出兰的神韵来。倒不如说是几笔兰的象形字。”长老慢慢道来,说得王九如不住的点头。是呀,他临摹过不少名家字画。一本“芥子国画传”是红卫兵抄家抄来的,他如获至宝,瞅着人不留意,从火坑里抱出来藏了。已被一页一页的画透了,以后又攻岭南画派的技法,诸如居廉的撞粉法、撞水法的花卉,高奇峰、高剑父的翎毛、走兽,以至关山月、黎雄才的画,他都临摹过。他喜欢写兰花,但也是临摹名人之作。他这次上山,正是慕东樵山的兰花之名而来的。
“你稍等等!”长老对王九如说,推门出去。门外黑洞洞的一片。王九如惊问:“去哪儿?”因为屋里烛光如豆,他一个人有点毛骨悚然,可一眨眼便不见了长老的影子。王九如不禁暗暗叫苦,在这山野间,说不定真是如“聊斋”里所说的,那长老莫不是老狐狸化的。这时,烛光益发欲明欲暗……
王九如的心有点虚怯,惊惶地向四周打量,不一会,听得门板“吱呀”一声,是长老回来了,王九如连忙迎上。长老的脸有些潮红,鞋沾黄泥,袖子卷起。手里轻轻托着一株兰花,根垂玉须,叶挺翡翠,碧绿欲滴。一支紫芽,瓣开着几簪兰花。
“兰花?这是真的兰花?”王九如惊喜地问道。长老微笑点点头,从屋角处取出一空盆,放了泥块,把兰栽好,连盆带花交给王九如:“送给你,你好好观察,领略真正兰花的风韵。”
王九如高兴得手有些发颤。捧着兰花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喷喷称奇,赞不绝口:“果然品高格奇,这神韵真是难以描写。”
“你拿回去,细细的品味,细细的写,你会写出真正的兰花来。”
王九如连声称个不绝,他问长老:“这花值多少钱?”
长老而有愠色:“要这样,那我不给你了。这花岂能以钱论价。要真给饯,你也休想买得起。”王九如很是尴尬,暗暗地吐吐舌头。
当晚,两个人对着这盆兰花,你一杯,我一杯,你一句,我一句,品茗联诗……
几年后,时来运转,王九如总算回城了。临行前,王九如上山和他的忘年之交告别。长老又送了一盆兰花给他、王九如即晰挥毫,写了一张条幅的兰花。长老看了,微微点头,“有点意思了!”
回到家里,合家高兴,老母亲更是老泪纵横。王九如报了户口便上街道登记工作。作个待业青年。平时没事,他便躲在家里写画。画起画来,什么也不记得了,煮饭、洗衣服诸事,他是不沾手的。总之,到点吃饭。时间一长,母亲便啧有烦言,“哎呀,九如呀!也不知你在外面怎么过的。吃饭还要人叫,难道还要我喂你吃?”
“是嘛,也不出去活动活动,难道工作会找上门来求你?”大嫂也有微言。
王九如一气之下,便把平时画的墨兰、墨竹捧了一大摞,蹲在街上,把画都摊在地上,要价是两块钱一幅。
这是一条很宽阔的马路,文化宫门口更是开阔,大理石的台阶,他一早来就占了,先用旧报纸铺了一地,捡着瓦片碎石压了。然后,把画一张张摊好。他把笔墨也带来,就在地上即席挥毫,围着一大帮人看。评论家不少,只是真的掏钱却很少见。摆了老半天,画面也不知掸了几次尘,他孤零零蹲在地上。连旁边蹲在地上下棋的退休老头,也从不理会他。他觉得有点“塘边鹤”的滋味,瘦伶伶的形影相吊,巴望有一丁点的鱼虾以充饥肠。
等到人群散去,有一个港客模样的人路过,看见地上摊着的画,便凑过来蹲了下去。“咦,兄弟,手势不错呀!”
“麻麻点,过奖了。”
“搵到食嘛?”
“随随便便,求其两餐。”
于是两个攀谈起来。那港商说要和王九如交个朋友,于是拦路叫了一辆“的士”把王九如送到中国大酒店,请他吃了一顿饭,席间,王九如这才知道港商做的是土产工艺品买卖。他的生意中,有一项是经营竹帘挂画,这是一种很精巧的手工艺品,用很细很细的竹篾子做成,漂白了,再用笔墨写些字画,挂在客厅里装饰。再有一项是纸扇,也要添些字画。港商便要王九如在合同上签字,要王九如每个月按期替他画一批竹帘和纸扇。王九如正愁没处工作,挣不了钱。这么好的买卖,又不用本钱,何乐不为。于是他很爽快的签了字。
在回家的路上,他酒足饭饱,很有今非昔比的派头,把口哨吹得吱吱响。甚至在走过美术家协会门外,把胸脯挺得高高的。因为,他曾经几次拿过画来要求参加展出,可等到画展开幕了,他把展览大厅里里外外都看遍了,也找不到他的画。他只好又去那里查找。一个秃老头告诉他,“大作没有入选,真抱歉!”这才从一大堆的纸卷中找出他的画。他拿回一看,这画根本没有被打开过,因为里面还有一卷封皮没撕开。他气得直跺脚。现在,他的画将要作为艺术品畅销五大洲,能不使他趾高气扬。
这天,他回到家里,再不是噤若寒蝉了。而是大张旗鼓,堂乎皇哉的占了那张大吃饭桌,铺了宣纸,注了清水,磨了墨,洗了笔,一张又一张的写起兰、竹。
“你这是干什么?人家不用了?”他大哥首先发难。王九如并不理他。
“喂喂,识相点好吧!”大嫂也颇有微言。
“九如,你又不是要去摆测字摊,何必呢!”老母亲也啧有烦言。
“收起了,这么几笔就一张纸,也不可惜。自己不会挣钱买,用起来大手大脚的。”父亲严词训斥。
“拿去!这是我画这些画赚的!”王九如气壮如牛的把一大迭外汇券摔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