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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马涌桥(1)

马涌桥

广州城之南廓,一界小河,曰“马涌”。南岸垂柳依依,小舟自横;北岸垒石迭迭,屋宇排列。北为城区、南为郊区。南北有石桥相连,镌刻“马涌桥”以记,虽然年久剥蚀,字迹尚可辨认。北有马涌巷,巷陌皆石铺砌。南为马涌村,亦以石铺道。

杨柳岸,晓风残月,村民便赤足解缆,撑小艇进城。而马涌巷居民,家家摆出了马桶。村民挑了木桶,挨家挨户清倒马桶。以小艇载回村中沤肥。每年收获时节,便挑了蕃薯芋头置于各户门口,作为酬谢,居民也受之无愧。年年如是,村民与居民并不对话,不相往来。村民赤足,趾间少不了黄泥牛粪,自惭形秽.亦知城里人看不起他们。

如今,马涌已填平,辟为马涌大道。虽石桥已拆,此地仍名“马涌桥”。地皆开发,广厦高耸,富丽堂皇,乃阿梁投资所建,起名“飞马酒家”,与村民联营,每年利润百万。村民不再赤足,而是着皮鞋了!且驾摩托以代步,一阵烟而来,一阵烟而去,马涌巷居民真是刮目相看了!

酒家经理阿梁自购小汽车,每出,必驰于马涌大道。引擎一动,鸣笛三声。于是北面那家旧祠堂屋窗人影一晃。阿梁瞥见,禁不住喟然长叹……

旧祠堂依然是朱漆大门,“咿哑”而开,推出一妇人,伫望大道上,小汽车一溜烟地驶去,轻轻鸣笛,似在打招呼,又似在发出嘲弄。她叫阿银,三十八岁了,人老珠黄;而阿梁却是西装挺括,精神抖擞,正当盛年。阿银仍居于这祠堂,而阿梁的茅棚变了大厦。

“妈——”是女儿阿桂。阿银怔怔凝视,女儿分明是当年的自己……

阿桂十八岁了,娉娉婷婷,长发披肩,穿的是牛仔裤,不像妈妈,当年两根辫子,窄窄的香云纱大襟衫、脚下一双漆木展……二十年过去,弹指一挥间。

细雨如酥,小巷湿透。二十年前的阿梁走过白石巷,印下一串泥脚印。在旧祠堂里倒了马桶,踌躇而出,挑着木桶伫立,依依回望……

“返来——”十八岁的阿梁一听,心旌摇曳,骨也酥了。不由自主地撂下挑桶,神推鬼拽,痴迷迷地移步……

祠堂以板为障,隔了房,租给十多家住户。阿银和她妈住尾房。家家于台基下垒灶为炊。阿梁在台基沿蹑足而行。心很亢奋,眼前似亮起一圈又一圈的光,感到飘飘然。

阿银妈慈颜笑脸,端着一碗粥:“后生仔,辛苦罗,吃碗豆粥啦!”身后的阿银也十八岁,抿着嘴笑他喝粥的狼狈相,排贝似的雪白的“绿豆齿”微霜,用秋水般的眼波瞄着他,勾魂摄魄。阿梁竟呆呆地望住了她……

他心花怒放,接过粥,也忘了道谢,仰起脖子便喝个精光,只觉得甜,甜到入心。一抹嘴,咂咂嘴皮。阿银终忍不住,咭笑出声。阿梁乐不可支,还了碗,连声道谢,乐颤颤地往回走,挑起满满一担粪桶,竟轻步如飞。想哼歌,却无词。他想这姑娘是喜欢他了。心里甜滋滋,岂只是豆粥的甜!他分明看见,姑娘伏在妈妈怀里开心地笑。姑娘笑什么?是因为见到他那受宠若惊的憨态,他那唯恐怠慢了主家的盛情而故意做出的狼吞虎咽样。姑娘妈也在笑,她的笑是为哪桩?……

第二天,阿梁又去。这天没粥喝了,只是姑娘看到他仍笑。阿梁想,只要肯笑就行。

第三天,第四天……笑没有了。

阿梁楞楞地望着姑娘。

“妈!”姑娘惊悚地叫了一声。她妈举起扫帚撵他:“喂!还不滚出去,臭气薰天,看我拍你出去!”

阿梁大吃一惊,抱头鼠窜,夺门而出。

以后,阿梁悄悄地倒了马桶,悄悄地走出旧祠堂。只能回望着大门,偷偷地往里面张望几眼。只要能看到阿银,他就很自慰了。

飞马酒家,宾客如云。大厅堂上的灯饰,珠光宝气,璀璨华丽……阿桂姑娘惊奇地睁着大眼睛,怯生生地走了进来。她觉得走进了仙境,豪华富丽的气派使她大气不敢出。

“小姐,您是……”阿粱仿如看到了二十年前的阿银。暖烘烘的一种旧恋融化在心间,说出话柔柔的。眼睛炯炯生光。

“哦!我……我是来考……考……”

“好好,我们欢迎。”他把手伸过去,握住她的玉手,感到柔软滑腻。他那颗心,干旱了二十年,始得到轻轻飘洒的点滴甘霖。于是手微颤着,他直楞楞地望着阿桂羞涩的脸,仿佛又看到当年那回眸的一笑。竟痴痴的忘了放手……

“喔!”阿桂连忙挣出了手,脸也红了。

阿梁也发觉自己失态了,连声道歉,“噢,对不起!看到你,你真像你妈年轻时的样子。一模一样,一模一样……“他呢喃。于是又觉得那碗甜甜的豆粥还齿颊留香。

“你?”阿桂马上记起母亲告诉她的事,不由得抿着嘴咭笑一声。这神情完全像阿银,像极了。阿梁看呆了,痴迷迷的。

阿桂看他这副憨相,更是忍俊不禁。

阿梁仍无觉察,只是依稀又回到二十年前,见到了阿银。在心里轻轻地唤了一声“阿银……”二十年的空寂得到了宽慰。

夜,马涌巷显得幽暗、深邃,家家漏出灯影。一钩新月正挂在旧祠堂的屋脊。天却被不远处的飞马酒家的霓虹灯映红了一半,“迪士高”乐声在巷陌上空回响震荡,余音缭绕……

都这么晚了,阿桂还没有下班回家,阿银真有点担心。但她不敢走进飞马酒家去。这不仅是那种豪华气派使她望而却步,她怕遇上阿梁,很有点作贼心虚的感觉。她只能走出巷口。马涌桥已拆掉,只剩下几块麻石砌的台阶。跨上台阶,便可走上马涌大道。她踯躅街头,眼睛往灯火辉煌的飞马酒家大门里张望。每一个走出来的姑娘,她都留神看,还是没有看到阿桂。“这叫人牵肠挂肚的丫头……”她不由得轻轻嗔了一声。

新月如钩的一个晚上。马涌河对岸柳树下系着一条小舟。阿梁孤独地坐在舟头吹着洞箫,飞出的是一缕缕寝怨悲凉的曲调。“对面山上的姑娘……”柔和委婉的韵律,随风飘进马涌巷,阿银推窗看到了河水摇碎的月影,垂柳依依也在颤动……

“这傻仔!”阿银妈朝窗外嗤之以鼻。

“妈,是你不好,捉弄了人家……”阿银内疚地嗔了一句。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阿银妈一下掩上了木窗,指着阿银教训道:“你要当心呀!他傻,你可不能跟他傻,这乡下仔!”

如今,这河没有了,垂柳也没有了。这里矗起了鳞次栉比的现代化高楼群。只是他还在,仿佛还在当年倚舟吹箫的地方。梦幻般的感觉中,阿银只觉得这一片繁华荡然无存。依然是一钩新月、一河流光,一舟悲音……

“妈——”,是阿桂冲她走来,阿银这才倏然从沉思中醒来。

“阿女!怎么这么晚才下班?”

“经理留我吃夜宵,和我说话。”

阿银的心觳觫了一下。她怔怔地望着女儿。一种妒意莫名其妙袭上心头。

“妈,梁经理说他认得你,真的吗?”

阿银期期艾艾:“快回去睡吧,明早还要开工呢!”

月影下,两条修长的倩影隐入了深深的马涌巷……

大雨滂沱,似乎是河水都化作了烟雨,喷发而下,飘洒在南岸北岸,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哗啦啦,哗啦啦,垂柳在风雨中挣扎,茅棚在风雨中颤栗。

阿银妈拉着阿银闯进了阿梁的家,阿梁一下惊呆了,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事实,自己日夜思念的人就在眼前。手足无措,怔怔地张大口合不拢了。

“快叫哥!”阿银妈扯扯阿银。

“哥!”阿银垂着眼,无奈地叫道。

“好罗好罗!我阿银算是在乡下投亲靠友了。阿梁,要是有人来问,就说阿银在你们马涌大队插队落户了。”

阿梁愣愣地冲着阿银妈点点头,却不敢瞟阿银一眼。

阿银噘着嘴,满肚子气,狠狠地瞪了阿梁一眼,阿梁仓惶低头,脸红了一片。

屋里无声,唯有屋外哗哗的雨声。阿银耐不住了,哇哇大哭:“妈——”

阿银妈唏嘘,忙以手绢掩鼻,喟然长叹:“女,命呀——无法子罗!”

“伯母,放心好了,我不会让人家欺负阿银的,照你的意思做就是罗!”阿梁小声说道,只觉得气壮了些。

“唉!命中注定呀——”阿银妈又叹。

如今,马涌巷失去了当年的恬静,两边排满了做生意的摊挡,五光十色的招牌,呼五喝六的叫卖,青石板的巷道熙熙攘攘尽是人,拥挤不堪,载着鱼箱的摩托车在人群中穿行,“叭叭叭”,水把巷道溅得湿漉漉一片……。阿梁踮着脚走,不时被人碰着,于是只得走走停停,不时拉拉身上挺括的西装,他很为锃亮的皮鞋尖上溅上鱼腥水感到不悦。

昔日的马涌巷,如今几乎使人认不出来了。但来到旧祠堂前,他立即又想起自己当年挑着粪桶的狼狈相。想到阿银的笑,想到阿银妈的扫帚。于是,嘴角不由得微颤一下,露出一丝苦笑。

门板很厚,显得笨重,朱漆剥落,过年时贴的红纸已褪白,但还隐约可见“神荼”“郁垒”字样。阿梁习惯伸手按门铃,但却找不到门铃按钮,他犹豫了一下,便屈指叩门,可这厚重的木门叩上去不响,阿梁的心涌起一阵凄惶。无奈,只得用手掌拍门,“嘭嘭嘭!”里面没动静,再加劲,“嘭嘭!”只觉得手掌又烫又痛,一看,红了。阿梁不禁摇了摇头。

终于从里面走出了阿桂。“梁经理!”阿桂惊喜地朝里嚷,“阿妈,梁经理来啦!”

阿桂这么一喊,倒使阿梁刚抑制住的忐忑不安的心又一阵骚动,热呼呼、乱哄哄。“阿桂,我来看看你……”阿梁极力掩饰内心的不安,他甚至以为阿桂看出了他的心事,一阵虚怯,一阵激动……

阿银不得不走出来。她不敢看阿粱,眼光不定。但她已感觉到了,他仍然是那么壮健,那副憨态已荡然无存,眼光中闪烁着那种只有她才看得出的喜悦。她心里隐隐作痛,垂着眼,陪着笑,两手极不自然地搓了一下:“噢!梁经理。”

他想叫阿银,但没有叫出声,只是轻轻地嗫嚅着:“你是阿桂的阿妈?”他无话可说,只好这样问。

阿银也不知该怎么说好。说实话,她真想自己还没生阿桂,还是十八年前那个自己。但她只有默认。“阿桂,给你们经理沏茶。”她很尴尬地笑笑,“真让经理见笑了,我们这个地方,又脏又窄,……坐!坐!”

阿梁在椅子上落坐了:“什么话,这比我当年住茅棚好多了,唉!那时……”阿梁不由得怅然,但马上又咽住话,偷偷地臀了阿银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