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银一听他说当年,心惊悚了一下,好像被戳了一下,好一阵还在颤抖。她连忙避过阿梁的目光。
于是两个人都默然不语。
“妈,经理,你们怎么不说话呀?”阿桂一边斟茶一边问道。
这使他俩都很难堪,相视一下,尴尬地笑笑:“噢噢……”
“不是说,你们小时候认识?”
“暖……是……是的……”
“听阿妈说……”阿桂想把那事说出来,但立即被阿银喝住。阿银白了她一眼:“小孩子家,别多嘴!”
阿梁还当是阿银妈曾经许过亲的事,于是脸上飞红。但只见阿桂格格笑个不停,一边笑一边捂着肚子,后来干脆伏在妈妈的肩上笑。阿银很尴尬地笑笑:“梁经理,孩子小,没大没小的,请别见怪。”
阿粱看呆了,不由得又想起十八年前那碗豆粥,阿银也是这样的笑,笑得那么痛快。
“阿桂真像你呀!”他感慨地叹道。
“这傻丫头……”阿银捶了女儿一下,嗔道。这时,她心里在隐隐作痛。
“妈——”阿桂噘着嘴,娇瞋了一眼母亲,便走了进去。
于是两人又默然相对。
“阿银……”阿梁瞅着屋里静,轻轻地叫了一声。
阿银觳觫了一下,肩头一耸,她真想大哭一场。但她还是强忍住了。她内心澎湃汹涌着炽烈的情感。
“你……你……还是一个人?”他问。
阿银惊惶地看他一眼:“不,不,不,我……我……我,我对不起你……”阿银再也抑制不住了,急忙掏出手绢,掩住了面,紧咬着牙,硬不让眼泪落下来。
“妈,你怎么啦?”阿桂奔了出来,她惊疑地看看妈妈,又看看经理。
“噢,你阿妈突然不舒服。”
“嗳,今早我就觉得头有点晕……”
“阿桂,你好好照顾阿妈,我先走了,真不好意思,打扰了。”
阿银听着阿梁走出去的脚步声,脑子“嗡”地一响,身子一下便瘫倒在床上……
清清的马涌河水上泛着小舟,小舟载满了鱼草。阿梁把竹篙往岸上一点,小舟荡漾轻移。阿银抱膝而坐,拨开拂面的柳丝。因为割草,需要穿着长衫长裤,热得她湿透了衣衫。草帽遮颜,只露两眼,哀怨地看看这一湾春水,只觉得愁似春水,愁似柳丝……
阿粱热得耐不住,脱光了膀子,跳进水里。阿银的脸热辣辣的,她看到一个青年男子赤裸的健美身躯,禁不住一阵怦然心动。
“下来?”阿梁招呼她。
她红着脸摇头。于是他便兜了水向她泼去。她捂住湿漉碗的脸尖叫,船晃动着。
这里很静,四处是荷叶,岸柳如屏。
“水里凉快!”阿梁不由分说,从水里伸长手拉住阿银。阿银尖叫一声,“扑通”一下跌进水中……
不久,阿梁以强奸罪锒铛入狱……
镭射激光七彩变幻,光怪陆离,急速闪烁,近乎声嘶力竭的劲歌豪乐在舞厅中震耳欲聋,“的士高”使红男绿女近乎疯狂地耸臀扭腰,狂舞痛饮,尽享人间的欢乐。
阿桂完全被这变幻莫测,忽明忽暗,五光十色,惊心动魄的场面慑住了。她怔怔地在人群中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穿行。她惊奇、无所适从。既羡慕这些气派不凡、新潮潇洒的人,又为自己的寒微感到无地自容,心里是又惊又喜,那颗心颤抖一阵、激动一阵、热一阵、冷一阵;一会蹦起空悬良久,一会又沉重地跌落……她甚至跃跃欲试,两条腿随着乐曲的节拍暗暗地抖索,于是心里又有一种快感透过全身……
“阿桂!”轻轻的一声叫唤。回首惊望:“梁经理!”微微一笑且一欠身。
“跳舞吧?”
“我?……我不会……”
“来,我教你!”不由分说,阿梁伸手已把阿桂拖住。
“阿桂惊愕地看了阿梁一眼。对方的眼光盯得她抬不起头,欲言又止。在她心目中,他既是顶头上司,是领导,同时又不仅仅是领导,他是母亲的同辈人……她没有勇气拒绝。也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他向她微笑一下,她羞涩地低了头。身不由己随着他拖拖拽拽地起舞。尽管那脚老踩在他的脚上,他也只是报以一笑。
阿梁完全沉浸在无尽的欢悦中。他眼前活脱脱是十八年前的阿银。他把嘴唇向阿桂腮边凑去,任由她的鬓发撩拨他的面孔,他如痴如醉。竟情不自禁地轻轻呼唤了一声:“阿银——”
阿桂这个从记事时候开始,就从来没有得到过父爱的闺女,隐隐听到耳畔的呼唤声,她怔了一下,脑子“嗡”的一声,几乎不能自己,浑身的毛孔都在蒸腾着热。她感到自己融化了,情不自禁地把头慢慢地贴向他的肩膀,于是眼睛闪烁着迷离的光……
阿梁出狱了。家徒四壁,噤若寒蝉。这时阿银已做了他人之妇。他偷偷伏在马涌巷窥视旧祠堂朱漆大门。两扇门板大红漆都写了“忠”字。大门紧闭,他不敢去叩,躲在一边等。良久,才见白发苍苍的阿银妈,颤巍巍地摸出来。阿梁硬着头皮上去,声颤颤地叫了一声:“妈——”
阿银妈老眼昏花,认了一会才认出是阿梁,即狠狠地啐了他一脸:“呸!”然后又大声嚷:“打劳改犯哪——”阿梁吓得连忙掉头便跑。急了,便跳下了马涌河,泅水而逃。
此后,他便离开了家乡,一去没了消息。
阿银因是郊区户口,没有正式工作。自从那次被阿梁拉下马涌河,做了那事,不久肚子里渐有感觉,后来不得已嫁了个老鳏夫,不久就生下了阿桂。老鳏夫除了酗酒便打老婆。阿银不堪折磨,便回了娘家。不久,老鳏夫酗酒过度死了。
阿银寡居,自甘寂寞,含辛茹苦拉扯大了阿桂。她一直怀着一种内疚心情等待着,她要向阿梁讲清楚,请求他的宽恕……然而等了他十多年,却始终杳无音讯。
小河那边的棚屋,空荡荡的。她曾经去过,棚屋是用晒干的甘蔗叶盖顶,被风吹跑了不少,天光直透进来。竹扎的床,处处水渍;灶台上也尽是灰和蛛网。突然窜出一只大老鼠来,吓得阿银捂了脸,夺门逃出。
不久,这一带机声隆隆,推土运石,竟将马涌河填平了。棚屋亦尽拆除,势如摧枯拉朽。接着便是大兴土木。阿银更觉时过景迁:没有了岸柳、没有了绿波、没有了小舟,也没有了棚屋……
所有青草、绿柳、红花都被推土机压入地下,而把地下那褐色的泥土又全部翻了出来。土丘被推平,小河被填平。然而阿银心中的负疚感却填不平,反被翻了出来,时时不安。阿梁并无过错,只是因为爱她,爱并不是罪呀!
她不爱他。那次,她之所以向他投以一笑,那不是因为爱,而是揶揄,是一种城里人的优越感对乡下人的嘲笑。这……这实在是对阿梁的纯朴感情的亵渎,当时,他不知道母亲让他吃下了最肮脏的东西,事后知道了,她感到母亲做得太过分了,甚至同母亲吵了一场。但是她的笑,却使得了阿梁以为得到了她最美好的爱情,于是一片痴情等了这么多年,而得到的结果却是锒铛入狱。他是含着笑向她道别的,即使这样,他对她却无一丝怨恨……
她真想跳下河去,但河水没有了。于是她等着有这么一天……
飞马酒家盖起来了,富丽豪华。她看见了他,他已是另一个人了,好像高高在云上,以至使她要仰望才看得见他,但又不敢抬起头来。这是母亲十八年前的恶作剧对她的惩罚么?现在她尝到了苦涩的恶果。
“妈!”那时候,阿桂又瘦又小,叫声也弱。家里穷。穿的衣服也寒酸。瘦伶伶拖着一根细细的辫子,人似辫子瘦。阿银忍不住要落泪。她抚摸女儿的头,又想起了阿梁。悔恨、懊恼,千错万错……现在他衣锦荣归,能去找他?他……他会怎么样?或许他已经高不可攀,或许他还怀恨在心。只一层薄薄的纸,一戳即破,但她还是退却了。
阿桂哼歌而回,从未有过的高兴。脸红润,体轻盈。阿银隐隐不安。女儿在爱?爱谁?心中忽闪过一道阴影、一阵刺痛、一阵抽搐……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呀?”阿银问道。
“经理要我们加班。”阿桂答。
“经理?”
“嗯……”
阿银目光闪烁,在阿桂脸上搜索打量,阿桂尴尬,自顾并无疏虞,颇惊诧:“妈?”
“你们经理有家小了?”阿银突然问。
阿桂不明白妈为什么这样问,默默无言。
阿银也默然,双目发呆。
“你知道他是谁?”阿银突然问女儿。
“不……不知道。”阿桂莫名其妙,极不耐烦地说:“我倦,要睡了!”
阿桂下班,姗姗而行,故意磨蹭,有待阿梁。阿梁叫住她:“阿桂,宵夜去!”阿桂媚眼一瞥,便牵着阿梁的肘弯进小餐厅。
小餐厅里灯影迷离,给人一种情意绵绵的感觉。阿梁要了两份点心。
阿桂用小匙搅拌着杯中饮料,拘谨无语。
“阿桂,你阿妈这几年一直没嫁人?”
“……”阿桂愕然,睁圆眼望他。
“你阿妈没跟你说起过我?”阿梁急切地问。
“你……”阿桂脑子“嗡”地一响,她似乎明白了几分。粱经理是念着她阿妈的。她心一横,便把阿妈曾经说过年轻时的事和盘托出,“梁经理,你可曾记得我外婆让你喝过的那碗豆粥?”
“记得!记得!你阿妈说过?”阿梁为之激动,眼睛一亮。这二十年来,他一直难以忘怀这碗豆粥,阿银那回眸一笑,千娇百媚。那音容笑貌,脉脉含情,使他永难忘怀。
阿桂一声冷笑,使阿梁从甜蜜回忆中蓦然惊醒,心头骤然一冷。
“梁经理,那时,你自作多情了。我阿妈只是笑你喝那碗粥的洋相,是你自己挑粪时溅过一滴进去。我外婆等你回头时让你自己吃了那碗脏粥。”
阿梁像一桶凉水从头浇下,竟怔怔地呆了,两眼直勾勾翻白,脸上煞白。这二十年的感情,痴痴地等了二十年!还白白地坐了牢。原来这是一场天大的嘲弄。他嘴唇嗫嚅着:“这是真的吗……真的?……真的……”
阿梁叹了一声:“过去的事,别再说了……”他脑海中又回到当年的马涌桥,恍恍惚惚那是阿银水中的倒影,活脱脱是阿银,阿银多情的顾盼……阿梁竟全然觉得进入了与阿银相会的情景……
这一夜,飞马酒家灯红酒绿,仿如天上人间。令人心旌摇荡的“迪士高”音乐,震动着夜空,星星也在旋转……
只见阿银急匆匆地走进飞马酒家,“砰砰”地擂响了梁经理的房门。……
门开了,是粱经理。阿银刚才擂门擂得那样急,此刻见到了要找的人,却又无语。
“你……”梁经理立时记起了阿桂告诉他的情景。
“你……”面对二十年前的情人,她百感交集一是的,自己母亲戏弄过他。但是,后来的二十年,整整二十年,她是一直带着负疚感等他的呀,“你……你知道吗?阿桂是你的……你的亲生骨肉!”阿梁一下子懵住了。只听得隔壁一声惨叫,“哐当”一声窗玻璃碎了,阿银推窗一看,也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