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好一连几天没碰上后生仔了,自己又羞于找他。正当阿好焦急之时,她终于在路上遇见了后生仔。她不知他的名孛,更不知该如何称呼他。她不由自主地叫了声“喂”,又马上觉得太贸然了。因为女人们大多称丈夫为“喂”。阿好很快把钱拿出来,放在三轮车的板面上说:“这是你给我小孩买东西的钱。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求你别……别再……”阿好欲言犹止,匆匆而去。后生仔刚漾起的笑意一下子凝住了,怔怔地望着阿好的背影远去……
龙妈皮笑肉不笑地走进屋来,对着阿好说:“我看你们孤儿寡母日子难捱,你还年轻,我原先怕两个孩子受亏待,看来这一层不必担心了。”
阿好听了很不是滋味,憋红脸:“妈——你……”
“阿龙不在,家里总得有个男人。我看那个蹬三轮车的后生好像对你有意思。”龙妈瞄了阿好一眼,进一步说。
阿好不等龙妈说完就推搪:“这事无须你操心,我会自己养大两个女儿。”
龙妈叹了一口气:“阿好,你又何必逞强,我又不是老封建……”
“妈,我知道你的意思,小龙要娶老婆了。”阿好一语道破。
龙妈一时语塞,恼羞成怒地瞪了阿好一眼:“这家姓龙,你知道就好。”她出去时把门推得“哐噹”一响。
院子那边又传来小龙大吵大闹的声音,不知在摔什么,还听到龙妈帮着小龙指桑骂槐。他们无非又是骂阿好什么“丧门星”、“扫把星”、“克夫星”……总而言之,这房子的晦气不是因为风水不好,而是住进了阿好这个满是晦气的女人。阿好真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三轮荣的三轮车从巷子里拐了出来,老榕树的浓萌像压在心头的阴影,使他忧郁。填了溪流铺的公路宽且平,但不知通向何方,使他感到渺茫。他是街道运输组的,因为父亲的右派问题,念了一年大学便被退回来。其实他已经不后生了,蹬了两年三轮车后把书生气全蹬掉了,还得了个“三轮荣”的浑号。原来他在大学时有个相好的女同学,退学以后没往来过,现在他更难找对象了,姑娘们都不愿同一个蹬三轮车、每月才挣四十元钱的右派仔结婚。三轮荣到底不是董永,有哪个七仙女会看上他。在这方面他已心冷了。
三轮荣每次骑着三轮车经过大榕树时,总是情不由己地往那大屋张望,平时也特别留神铸造组的女工们议论阿好。他隐隐地感到,一天没看到她,似乎缺了什么,他常常有事无事地要到大榕树那头转一圈,故意上铸造组去问问有什么要拉的。组长大姐似乎察觉这一点,常常问得三轮荣满脸通红。
“怎么样?倾得怎样?”组长大姐说的“倾”是广州话,比“谈”更深一层意思。三轮荣根本连“谈”的程度也没有达到。他想起第一次和她狭路相逢,她披麻戴孝,那双忧伤的眼睛,哀怨的嘴角……这一切,时时在他眼前浮现。阿好越疏远他,他心里越抹不掉阿好。
“傻仔担忧娶不到老婆?慢慢来。”组长大姐脸上带着微笑劝道。
“噢,没,没那回事!”三轮荣这才警觉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装出笑容来掩饰自己,“噢,我得开工去了。”三轮荣骑上车,随后“叮呤——”一串铃响,响得很脆,很哀……
下篇
这小巷一变以前的冷清寂寞,大榕树下是一档粥粉铺,供应广州的风味小吃——拉肠粉和生滚鱼片粥。这种风味小吃,价廉物美,招徕不少顾客。粥粉铺两边尽是各式各样的货摊,以往空空的巷子显得狭窄了。斑驳陆离的招牌,有的是用金箔贴的,有的是用泡沫塑料板用线锯锯出来的,也有用有机玻璃制成的,还有贴瓷片,镶锦砖的,甚至还有用铝合金材料做的……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这里有时装店,挂满了五彩缤纷的柔姿衫、柔姿裙,这种衣服多嵌了英文或日文,并以此为时髦,西装、猎装、牛仔裤也应有尽有;还有发型屋,门口旋转着红白相间的灯筒,大玻璃橱、玻璃门上面贴的是外国影星的大头彩照,搔首弄姿地炫耀着头发的装束,谁看了都会情不自禁地多看几眼;还有便是卖百货、卖饼食面包的各种各样的小当铺。
那间曾经充满邪气的旧屋,后门处的墙已经打通了,改成一间面包铺。铺面不大,仅阿好可以站在里面接应顾客,且铺面装修得也不像其他店铺那么堂皇,甚至过于简陋。一块横匾是木板钉成的,漆了白漆,再用红漆写上“好记面包屋”,字体歪歪斜斜,那是阿好让龙女写的。
“不是阿妈不让你们读书,是你姐妹俩不争气。”
听了母亲的话,龙女赫然,龙妹坦然。
“妈,你一个人挣钱也够辛苦的。我们去找工作,白天干活,晚上复习,明年再考大学,我就不信……”龙女不甘落后。
龙妹没哼声。
“找工作?有那么容易,唉——要你爸在……”阿好不禁叹了一口气。
既然如此,龙女也不再说了。龙妹却满脸高兴地接过话茬:“没错,没错,阿妈讲得没错。听说踩三轮的荣叔就是大学生。”
阿好看了小女儿一眼,觉得更令人担心。
龙女再也不想悖妈妈的意,只是对妹妹乜了一眼。
母女仨沉吟了好一会。阿好当然不想女儿们也到铸造组去搬型砂模,辛辛苦苦、干死干活也不过五十来块工资。她要两个女儿把待业证拿去领个体营业执照。
“做街边女摆摊?”龙女吃了一惊。
“好呀好呀!好赚大把银纸,万元户都是些个体户。”龙妹极力叫好。
“龙女——”阿好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大女儿.龙女抬起眼,望着妈妈,良久才点点头:“妈,我有言在先,白天做生意,晚上复习功课,我就不信……我只差两分,使把劲,一定能考上大学。”
“家姐,还读那鬼书,还未捱够呀,哼!等你明年考上大学,我恐怕赚了一万元哕。大学毕业又怎样?几十块的工资,还不知分配到什么地方去。有财不发,找苦来吃,做人莫傻啦——”龙妹以一种世故的口吻疏导着姐姐。
阿好尽管颇有同感,却讨厌龙妹的腔调。于是,她偏说道:“好啦,阿女,你要读书是好事,我也不反对,只是先要把生意做起来再讲。”
龙女以胜利者的微笑,揶揄地瞟了妹妹一眼,又感激地望望妈妈。
“好记面包屋”真正的老板娘是阿好,尽管她还在铸造组领工资。面包的生意很旺,一早一晚,顾客来往特别多,所以她常迟到,迟到大不了扣几个钱奖金,这对她来说微不足道,现在一个月净赚三四百块钱,比超过去一个月三四十块强多了。虽然铸造组的活已够她累的,但她下班后还是不停地张罗晚炉面包,一早天没亮她又去批发早炉面包。她不会蹬三轮车,又不便叫三轮荣,只好靠一辆手推车“隆隆隆”地辗过小巷的白麻石巷道,一直推出大马路去,到海珠桥那边的糕点厂去批发面包。一个面包可以赚几分钱,一车可以推回千把个面包,早一趟、晚一趟,那要赚多少钱?
阿好越忙越热火,她觉得腰杆子粗了,用不着再看婆婆叔子的面色了。她精神抖擞地面对排队的顾客:“轮着来,轮着来,好靓的面包,刚刚出炉的面包,松软香甜,有酥皮,有叉烧,有椰丝,有莲蓉……”阿好一边手脚麻利地夹着面包,一边像唱歌似的叫着,果真招徕了越来越多的顾客。龙妹把夹来的面包用袋子包好给顾客。龙女在一边收款。阿好得意极了,故意大声叫嚷给隔壁的婆婆和叔子听。
昨晚小龙和女朋友出去玩得忘乎所以,过了半夜还没回家。今天他急急匆匆地起来,离上班的时间只剩五分钟了。于是,龙妈火急火燎地赶到后屋,要阿好拿两个面包给小龙。
阿好忽想起番石榴的事,说道:“阿妈,这面包我要卖钱的。”
龙妈听了气得鼻子直冒烟,“呼哧呼哧”了好一会,便扔下一毛钱拿走两个而包。要不是为小龙着急,她早就掉首而去。
一毛钱拿一个面包还可以,拿两个面包肯定亏本,但阿好觉得这口气争了回来。所以她今天车子推得特别起劲,轱辘在白麻石的巷道滚动,车子颠簸着,震得面包盘子隆隆作响,阿好只觉得这是一辆战车,战鼓在敲响着……
三
三轮荣趁着去铸造组运炉渣,顺便想找阿好谈谈,尽力劝阿好让龙女准备高考。上次龙女高考只差两分,再努力一下不是不可能的。可是阿好今天又没有上班,他怏怏不乐地蹬着满满一车的炉渣在新公路上行驶。
这公路说新也不新了,都好几年了。本来溪流两旁是菜田,春夏雨季一片绿汕油,盛开着金黄灿烂的菜花,蜂蝶闹哄哄地飞来舞去。自从溪流填平了开作公路,菜田便日渐荒芜。现在公路两旁,虽栽了树,沙土公路也铺成了沥青公路,但路却显得更狭窄了,两旁的菜田大都盖了什么工厂,甚至在这些工厂的围墙外又搭上各式各样的个体户摊档:小食铺、水果摊、时装店、百货店……这公路已经失却以往那种乡间小路的幽静之趣。
三轮荣一抬头,忽然发现龙妹正和一群长头发的后生仔打情骂俏地走着,三轮荣很感惊诧:“她……是龙妹?她没去卖面包?”于是他喊着龙妹,但龙妹装着没看见。这伙年轻人还没有停止他们的快乐,一伙人就在三轮荣的车边打打闹闹地走过。
“这个家伙是什么人?他认得你?”
“什么人也不是,他想打我妈的主意,真滑稽。”龙妹不屑地告诉她的伙伴。
“这么说,他想当您的爸爸啰!”这伙人快活地说。
“不过,他对我们倒是不错,常给我和姐姐买东西,还不让我妈知道。我就讨厌他老要我复习功课。”
“听说你家的个体户营业执照还是他帮忙的?”
“这倒不假,他是个好人。”龙妹格格地笑起来,“走走走,今天我赚了钱,我请客,上东方宾馆跳舞去。”
“东方宾馆去腻了,还不如到花园酒店乐乐,那里的歌、那里的舞都够劲够猛的。”
“去去去,那快去拦‘的士’”
这伙年轻人呼啸而去。三轮荣愣愣地望着他们钻进一辆红色的“的士”,心里一阵怅然。他觉得有必要把这一切告诉阿好。
三轮荣在大榕树下停了三轮车,但没下车。在这里他可以望见阿好正在“好记面包屋”忙着做生意,龙女在一旁帮忙。看着面包卖得差不多了,他才走过去。还是龙女眼尖:“荣叔——”
“唷,是阿荣。龙女给你荣叔包上两个面包宵夜。”
三轮荣连忙推搪:“不不不,你们做的小本生意,……”可是龙女很机灵,已经把面包塞在三轮荣的怀里了。
“阿荣,我这小本生意想做大点了。”
“做大点?”三轮荣怔了一下,他感到她陌生了,眼前的她眼里正放着光,使他不敢正视这目光。
“你现在一个月能蹬多少钱?”
三轮荣没有回答。他在寻觅着过去的阿好的影子。
“如果你肯来帮忙的话,我一个月再给你二百块……”
“好姐,我有正经事找你。”
阿好想起旧事,不禁脸上一阵发热。
“好姐,龙女功课不错,上次只差两分,今年无论如何让她再搏一搏。读了书才是自己的本事呀!”三轮荣用一种近乎恳求的目光看着阿好。
阿好一听大失所望。她冷冷地说:“像我们这样的穷人家,又不是书香门第,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大学毕业了还得担心她分配到哪里去,再说算是当了工程师什么的,挣的钱还不如现在的多。我看算了!”
“好姐——你要把眼光放远一些,这可是龙女的前程呀!”
“这一层你不必费心,你又不是她……”阿好本想说“你又不是她爸爸。”但马上欲言犹止,脸上更是红热。
“好姐,刚才我看见龙妹啦,她和一帮流里流气的人坐小汽车去跳舞啦!”
“这死丫头,回来非得敲断她的脚骨。”阿好很是愤怒。这下三轮荣慌了,“这使不得,你要好好开导她,不然,我会于心不安的。”
阿好以一种莫以名状的眼光看了三轮荣一眼,有几分怨恨,又有几分感激。三轮荣有点疑惑不解,只好告辞了。
阿好和龙女两人目送着他,阿好这才发现三轮荣似乎有点蹒珊了,心想:“怎么他还没有成家……”
墙那边院子里的番石榴树又结果了,番石榴尽管闻闻似乎有点臭,有“鸡屎果”不雅之名,但吃起来甚是爽甜,尤其是龙女、龙妹更爱吃。不过,现在她俩长大了,不会再吵着要妈妈去摘了,她俩也知道阿叔小气,总想把她们母女从这屋子赶走。她们宁可在外面买了吃,况且她们现在不愁没钱,但是番石榴那种气味传过来,她们又垂涎欲滴了。
龙妈用小网兜提了一兜番石榴来,一进门便先干笑两声:“自家的番石榴又结果了,尝尝鲜……”她招呼着两个孙女。
“噢,阿妈,这‘鸡屎果’留着自己吃吧,孩子都大了。”阿好陪着笑,说得很客气。
“多谢阿嫲——”龙妹可不管客套,眼疾手快地从网兜里掏出两只胭脂红的最大的番石榴来,往身上只一擦,便送进嘴里咬了一口,于是一股清润的气味飘逸出来。龙女也按捺不住,不等妈妈同意就拿了两个。
今日的龙妈特别可亲:“阿好,难为你啰,把两个女儿拉扯到这么大,要是龙仔在,也该初中毕业了吧!还有阿龙……他九泉之下也会高兴的。”婆婆提起往事,阿好也心神黯然。阿好看看年迈的婆婆,这时似乎跟婆婆的情感交融了,这还是第一次把过去的怨恨一下子全忘了。
龙妈见时机成熟,便显得更亲呢的样子:“阿好,阿妈有件事同你商量。”她扫了媳妇一眼,察看她的神色。阿好心里的弦马上一绷,问:“什么事?”
龙妈装着有点不好意思:“是这样的,小龙想来想去不想在外面找对象了,你又不肯外嫁……”
阿好马上明白怎么回事了,一口拒绝:“不,我要嫁人的。”
“当然,当然,阿妈也想过了,肥水不流别人田。你孤儿寡母一个也难支撑,小龙打算辞了码头那份工……”
“什么!”阿好一下子跳起来。
“你坐下,坐下,听我慢慢讲。”龙妈从未有过的谦和,“你知不知呀,老地主家的少爷听说已经从美国返来,说要收回这间祖屋,我是这么想……”龙妈附着阿好的耳朵叨叨絮絮,喋喋不休,阿好只觉得有很多苍蝇在嗡嗡打转。她不耐烦地听龙妈讲完,就直截了当地回答:“阿妈,你不必担忧。我有我的主意,小龙该找对象还得找对象,现在条件不是很好了吗?干手净脚的,没什么负担。我这里到底是个体户,水浅养不了龙,庙小坐不下神。”
“阿好——”龙妈无言以对,只好板起了面孔,悻悻地走了。
阿好对自己的叔子根本没好感,尤其看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那神态真叫人发怵。他从来就没好好把自己当嫂嫂看待,是他凶神恶煞地把墙隔开,现在眼看她的生意发了,便要打她的主意。阿好打心里讨厌他。只是这旧屋主还有个在美国当富翁的少爷,她倒是头一回听说。她心里不由得有点慌,要是房子真收回去了,“好记面包屋”也就完了。
不过,阿好转念一想,有了主意。这个少爷一家在美国,这区区旧屋算得了什么,他肯定不会回国定居的,所以要收回祖屋,无非是要为祖宗出口气,好光宗耀祖。她想,如果出钱租这屋子,或合资搞个什么面包厂,这不是没有可能的。即使收回这旧屋,政府也会安排的。
于是,阿好想看看自己手头到底有多少钱,结果发觉龙妹卖面包的钱数目不对,她顿时想起三轮荣说过的话,她的心好像被利爪抓了一下似的,不敢想象自己的女儿开始学坏了。她把龙女的帐目本和面包发货本对照着算了一遍又一遍。她算盘打得并不熟练,便换了电子计算机,但揿着这个键忘了揿那个键,数目又乱了,接着干脆用笔算,可又算错了。她的额头沁出了汗,手也有些发颤。于是她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又算了几遍,发现龙妹瞒了差不多一千块钱。阿好那颗心紧缩着,猛地站起来,忿忿地骂了一声,“这个小死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