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又是他?”龙妈一看送阿好母子回来的又是那个后生仔,眼睛不住地打量着后生仔。后生仔长得还挺神气,不过年纪很轻,最多二十五六岁,看来很敦厚,大概真是好人。
“吃几个鸡屎果吧,自家种的,尝尝鲜。”龙妈表面上还是很客气,从篮子里拿出几只番石榴来,硬往后生仔的怀里塞。后生仔红着脸一边谢着一边走出门。阿好在后面送:“真多谢了,几次都麻烦你。”
后生仔头也没回,骑着三轮车飞快而去。他还得去公路运沥青挣钱。
龙妈转过身冷冷地冲着阿好哼鼻子,目光阴鸷。阿好只觉得眼前掠过一道阴影……
说实话,这后生仔叫什么名字,阿好至今还没问过人家。丈夫死后,她一直孤身自守。她是个很本份的女人,甚至连改嫁的念头也没有,只是小龙很像他哥哥,看见他,她会痴痴地想起丈夫来,并暗暗地流泪。可是她讨厌小叔子的为人,他眼睛底还有眼睛,贼亮贼亮。龙妈也不是没觉察,但她目光总是这么阴鸷,似乎是做嫂嫂不是。所以,阿好极少走到前屋去,即使这次龙仔半夜里被老鼠咬伤了,也是实在无法才去求婆婆的。阿好甚至连大门也不走,总是走后屋的小门。尽管院子里有自来水龙头,阿好却宁可从后门出去下溪去挑水、洗衣服,也尽量不去水龙头打水。龙妈的那句话“这屋子可是姓龙的!”其言外之意就是她要是改嫁了,得从这里滚出去。
阿好长长地叹了口气,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走回屋里。龙妹已经退了烧,能下床玩耍了。龙仔病得不轻,脸和嘴唇都很红,体温又回升了。阿好连忙又给儿子喂了退热片。龙仔似乎睡着了。阿好很累,也朦朦胧胧睡了……待第二天醒来,天已大亮,阿好急忙穿好衣服,抹了把脸,早饭也没弄,就赶着上班去。她已经请了一天假,一天工饯虽一块米钱,但也歇不起,四张嘴要吃。她临走前先摸摸龙仔,好像退了烧,才有点宽心,便吩咐两个女儿:“别把弟弟吵醒,让他好好地睡。”说着已经出了门。
阿好在街道里的铸造组干活。十多个女人围着一台大火炉,把收集来的铁化成水,铸成一个铁锭。阿好是倒铁水的,等铁锭凉了,再倒出来,并把型砂凿掉。她常常弄得脸和手黑乎乎的,一天干下来,非累得腰疼腿疼不可。阿好只有拼命干,虽然一天才挣一块多钱。丈夫不在了,这个家就只能用一块来钱维持一天了。
阿好吃力地把一筐筐炉渣搬上一辆辆三轮车。这是她班后额外干的,搬一筐炉渣两分钱,她想好多挣点钱。铸造组把清理炉渣的活外包了,考虑到她生活困难,照顾给她干点。
“大嫂!”阿好惊疑地一瞧,正是那个后生仔。他朝她微微笑着,“你在这里干活?”
阿好忽地想起婆婆那阴鸷的目光,脸上仅有的一丝笑容也凝住了,只是敷衍道:“是呀,你……”
“这炉渣铺路好,让我也来运。小弟弟的病好了吧?”后生仔问道。
阿好点点头:“好……好多了,谢谢了!噢,对不起,我还得去干活。下次请来坐坐。”阿好也不知怎么会邀请他上家坐,心里很是懊悔。为掩饰尴尬,她匆匆而去。
阿好正艰难地搬起一筐炉渣,还没迈出步子,便被人抢了过去。“我来,我后生有力气。”又是那个后生仔。
“不、不,我自己干!”
“你够辛苦的了,早点回去看看。”后生仔的力气大,阿好根本抢不回那筐煤渣。这时阿好才看清这后生仔。他长得很壮实,样子也可以,剑眉星目,鼻直口方。阿好想起了阿龙年轻时的模样……
阿好回到家,连气也没喘过来,就扑到龙仔身边摸他的额头,她一摸冰凉,觉得有点放心,但一想似乎有点不对劲,又摸了一下,的确冰凉。她问两个女儿:“细佬醒过没有?”
“他睡得好好的,叫也叫不醒。我们烧了粥,他也没吃。”龙女说。
阿好越摸越心慌,她再俯下身去,用耳朵贴着儿子的胸口细听,怎么也没有听出心跳的声音。“哎呀——仔哇,仔哇,你可别吓你妈妈呀!”她拼命摇着儿子,可儿子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阿好伏在儿子身上嚎哭起来。
两个女儿知道是怎么同事了,也跟着哭喊起来。这哭声如撕裂肝肺似的,连院子里的番石榴树也颤抖了。残留在明瓦上、映在屋梁间的夕照象血斑似的惨红惨红……
“这屋子邪透了!要了龙家两仔爷的命。”街坊们都这么传说着。有人说那只大老鼠就是老地主的冤魂变的,是来索命的;也有人说是阿龙怕阿好改嫁,担心将来待儿子不好,才把儿子要回去的。总而言之,有关老地主旧屋的各种耸人听闻的邪说又在这巷子里流传。龙妈也耳闻了,但她不想离开这屋子。她认为导致悲剧发生的祸根是媳妇阿好,因为阿龙和阿好的亲事她本来就不同意。她曾上三元宫情算命先生批过八字,说阿好的命硬,将来会克夫克子,只不过当时阿龙一个人在省城谋生,鞭长莫及。待他把老母接到城里,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于是老太婆把这话在街坊中间散播。阿好暗暗叫苦,这事分明是婆婆凭空捏造的,她恐怕老地主夫妇阴魂不散,想烧香超度这屋的旧主人。至于批八字之说,更无从谈起,老太婆去过两趟三元宫,都有阿好陪着去。三元宫远在越秀山下,她一个乡下老太婆根本不敢独自出远门,但阿好不好在众街坊面前揭婆婆的底。对别人的议论,阿好只能佯装没听见。
阿龙的遗像下放着他的骨灰盒,旁边又添了一个小白瓷缸,里面放着龙仔的骨灰。阿好伫望着丈夫的遗容,悲痛欲绝。
那小野岗已经推平了,刚刚铺上沥青。烧沥青的气味远远地传来,伴着沉闷的“格隆格隆”压路机的声音。
阿好不敢放声大哭,只能抱着两个女儿啜泣。两个女儿依偎着母亲,也望着父亲的遗像,不时地抽泣……
屋子里还有什么?两张条凳搁着三块床板,帐子是结婚时买的,但已破旧。像样点的五斗橱、柜子都留在原来屋里,婆婆不让搬过来,说是她儿子的。阿好只能用瓦楞纸箱充作衣箱。这样也好,省得睹物恩人,触景生情。
阿好抬眼一看,看到了那只大老鼠,不知怎么她一下子胆大了,抄起桌子上的一把剪刀飞了上去,吓得那老鼠仓皇窜逃。阿好还不解恨,又拿起扫把乱打。老鼠走投无路,钻进床底,阿好又把扫把伸进去乱扫。床下的杂物多,老鼠不为所动。阿好不见动静,又掀起床板敲。老鼠不得安身,沿着墙脚夺路而逃,刚好靠着一张折着的圆桌面,老鼠慌不择路,又跳进缝中。阿好一看正中下怀,用脚往桌面一踹,只听“吱一”的一声尖叫,老鼠被夹住了。阿好唯恐它不死,要龙女把火钳拿来,先夹住了老鼠,再把老鼠狠狠地掼在地上,拿着火钳拼命地打老鼠,老鼠被打得血肉模糊。阿好一边打,一边竟痛哭起来……
二
小龙的脸色很阴沉,常常一个人坐在番石榴树下发楞。他时而狠狠地捶一下树干,震得树叶簌簌发抖;时而站起来跺一脚,踱几步,又坐下。
“妈——你……”小龙叫住龙妈,欲言犹止。龙妈完全知道儿子的烦恼。一个码头吊车女司机来家看过,一看寡嫂还有一群孩子,心中大为不悦,她要小龙和家里分开过。可孩子不知好歹,照样在院子里玩耍。一看到这又旧又破的有老有小的乱糟糟的屋子,大姑娘大多望而生畏,尽管小龙再三说明他只负担老母一人,但人家还是疑虑重重。于是,小龙便迁怒于阿好和她的孩子们,吓得龙妹和龙女再也不敢去摘番石榴吃了。
小龙正进行着他的计划。他请了几个朋友到家里帮忙新砌一堵墙,这墙把后屋柴房与大院隔开,只在后门处留一个豁口让阿好母女从这个豁口进出后门。这样,俨然成了两个家了。小龙认为他和龙妈是正的,邪当然不能侵正。
“笃笃笃”砖刀敲着砖头,阿好阴沉地看看这几个砌墙的汉子。其中有认得的,那是阿龙生前一道干活的工友,他们还笑眯眯地朝阿好打招呼:“阿嫂!”
“忙呀!”阿好没有理由不应他们。
“小龙说要砌墙,他也要成家了。”汉子兴冲冲地敲着砖头。阿好只觉得那砖刀似敲在她的心头,阵阵发痛……叔嫂分开住本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小龙做得未免过份。
“阿妈,阿叔不让我们去院子玩了?”龙妹胆怯地问。
阿好搂着小女儿,亲着她的小脸蛋:“妹仔乖,以后跟姐姐在屋里玩。”
“我不玩了,我要读书了。”龙妹很懂事地回答妈妈。
阿好这才想起,应该替小女儿准备开学了,可是一个月才三十块饯的工资,阿好不免忧心忡忡……
又是一个满天星斗的夜晚。小野岗已经夷为平地,横亘着一条公路。阿龙曾经埋葬过的地方,路两旁的杂树依然那么鬼影幢幢似的。阿好走过时心里感到惊悸。今晚的夜班够吃力的,她扛了十多趟沉重的砂箱,累得她昏昏沉沉,大汗滴着细汗。生产组里有夜宵买,但阿好不舍得吃。每天夜餐费是两毛,十天便是两块钱,一个月的夜餐费足以交孩子们的学费了。阿好空着肚子、拖着疲乏的身子从这条新开的公路向家里走去。
阿好想到阿龙的葬身之处,往日夫妻的恩爱,今日潦倒的生活,婆婆和叔子的白眼……顿时满天的星斗在眼前旋转,一颗一颗像是流星,在天空划出一道一道微弱的惨光。忽而,阿龙淡笑着在一片黑沉沉的星空间浮现,他向她伸开双臂。阿好挣扎着,嘴里叫喊着,向那夜空深处奔去……
“大嫂!大嫂!你怎么啦?”
阿好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呼喊,她感到有点不对,这不像是阿龙的呼唤,阿龙绝不会叫她大嫂的,她慢慢地睁开眼睛……
又是他,又是那个后生仔。说后生仔,其实也不后生了。初次见他时,像个孩子,现在再看看,阿好发觉他年纪也不算轻了,不过总比自己年轻。“噢!”阿好觉得很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自己竟躺在路上,让一个男子扶住了她。她连忙挣脱了他的双手。他那双手很有力,把她整个身子托起。
“你怎么身体不好服?我也刚下夜班,看你昏倒在路上。”那后生仔坦然地说。
“谢谢你了!”阿好轻轻地说道。她不止一次这么说了。
阿好想站起来,但双腿乏力,只得踉踉跄跄地走着。
“你坐在我的三轮车上,我送你回去。”后生仔扶她上车,她推却不了,他也顾不得不好意思,她感到脸上一阵热,他也同样感觉,两道眼光相碰了一下,两人的脸都更热了。幸亏已很晚了,谁也没有看清谁。
车子到了大榕树下,阿好一定要自己走回去,她扶着墙慢慢走进了巷口。后生仔不放心,怕有意外,便停好车,一直默送着她走进了小巷。
阿好加夜班,龙妈来帮忙带小孩。今夜回得太晚了,她自然不高兴。“辛苦您了,阿妈!”阿好只有陪好话。但龙妈置之不理,又以一种阴鸷的目光打量着媳妇,心里暗暗地骂道:“这个扫帚星、克夫星。”龙妈把门推得很响,以泄心中忿气。她正要回前屋,就在门外又遇见了那个后生仔,后生仔正看着后屋的灯光,看见有人出来,便转身而走。老太婆顿时明白媳妇为什么会回来晚了,还不是去勾佬了。她死死地盯着后生仔的背影,认出了就是那个后生仔。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人,这小子准是在打阿好的主意。龙妈鼻子里“哼”了两声。
两个女儿都睡着了。小女儿的嘴唇撅着。睡梦里还在委屈,因为她不愿意穿姐姐穿过的衣服去开学,说了好多好话哄她也不听,于是,阿好一气之下不理她,她便又哭又闹。此时,阿好望着小女儿的睡态,又怜又爱,她决意把省下的钱给小女儿买一套新衣服。她轻轻地躺下床。天很热,家里没有风扇,好在老屋都盖得高,还觉得阴凉些,但龙妹睡着了背脊还是淌着汗,阿好轻手轻脚替她抹了汗,掸着一把破葵扇。破葵扇越掸越慢,没多久,响起了轻轻的鼾声,那是阿好的,她太累了。她一个女人一天搬走了足足一座山似的炉渣,而所得报酬只有一块钱加班工资加两毛钱的晚餐费。这堆山似的炉渣要是请一辆卡车来运,起码得好几百块饯。
阿好睡得很甜,她打算趁现在有力气多干点,明天再去搬掉一座“山”,大概龙妹的新衣服钱有着落了。她正做着梦,嘴角微微翕动着,像是笑,带着苦涩……
龙妈的脸很阴沉,阿好怯怯地叫了一声“妈——”龙妈乜了她一眼,“阿好,这几年也难为你了。我想现在不是解放前,我也不封建了。我知道你年轻轻的难熬。如果你要找人我不会反对,何必偷偷摸摸的。”
阿好怔了一下,她意识到是怎么回事,连忙解释说:“妈,我……我完全没那回事!人家好心罢了,我根本不认得他,到现在连他的名字我还不知道!”
“我人老还不至于脑筋老,你有你的自由,但我有言在先,这里可是龙家,你要跟人,你就跟去,不许领到家里来。”
“妈——你越说越……”阿好被说急了。
阿好心情很不好,干了一天的活也没吭一声。午休时,大家都到附近的饭店打包餐饭去了。包餐费不贵,每份收三毛,但阿好还是从家里带冷饭剩菜来吃,这又可以省下三毛饭钱了。
“阿好,你来一下。”组长大姐向她招招手。阿好一边吃着饭一边走过去。在砂箱堆后面,组长大姐给了阿好一个信封。阿好愣了一下,口中还在嚼着饭,吃饭时间只有半个钟头,得抓紧。组长大姐按住她的手说:“这是大家的一点心意,储金会的钱。你的日子不好过,大家姐妹一场。”组长大姐说得情真意切。
“不,不行,大姐,我们这些街道工,能有多少收入,大家手头都很紧。”
“阿好!你……”组长大姐板下脸孔,不容阿好推辞。
钱不多,才十块钱,每人五毛钱凑起来的。阿好捏在手里,觉得很热,不知说什么好。阿好尽管心情不好,还是起劲地干着活。
龙妹开学,作为阿嫲,龙妈送来一只新的布书包,里面放着两棵葱、两棵蒜。龙妹自然高兴:“多谢嫲嫲!”龙妹捧着书包朝龙妈笑笑,“嫲嫲,上学要葱有什么用?”
“聪聪明明,会写会算——”龙妈讲的是吉利话,葱自然是聪明的“聪”,蒜便是“算”了。说完,便像是例行公事似的走了。
阿好难得买肉,今天算买了一张五毛钱肉票的肉母女仨吃。咸菜干烤肉,那是客家人爱吃的菜。龙妹可不管,筷子总要在咸菜干堆里拨寻肉片。阿好夹着一片肉,但又放下了。龙妹手真快,一筷子便夹去了。龙女看不过,瞄了龙妹一眼:“阿妈还没吃着呢!”随后,龙女夹了一块肉往阿好的嘴里送,“阿妈,你吃呀!”
“你俩吃好了,阿妈爱吃咸菜干,不爱吃肉.”阿好避过女儿夹来的肉。
“阿妈不爱吃肉。”龙妹对姐姐说。
“阿妈是舍不得吃。”龙女到底比妹妹懂事,“阿妈,你吃吧。我们年纪轻,将来什么都有得吃。”
“你们吃好才能身体好,身体好才能读好书。”阿好还是往姐妹俩碗里夹肉。
“阿妈——”龙女夹起那块肉,还是要给妈妈吃。龙妹却不客气,一口把肉吃了。
看着女儿吃饭,阿好心里不禁一阵怅惘。她没能力使自己的女儿和别人家的小孩一样吃鱼吃肉、穿红戴绿,她们是没有爸爸的可怜的孩子……
阿好鼻子抽搐了一下,把含在嘴里的饭咽了下去。她忍着眼泪,强颜含笑着说:“吃呀,今天开学了,吃多点,听老师话,好好念书。”
龙妹嚼着饭,支支吾吾地应着。龙女则很郑重地向妈妈点点头。阿好看了看女儿,颇觉安慰。
吃好饭,龙妹余兴未尽地翻看着新书包,阿好发现龙妹从书包里拿出一只很漂亮的笔盒。这么好的东西,阿好是不会舍得买的。
“这笔盒哪来的?”阿好拉过女儿问道。
“那个叔叔送的。”龙妹往外面指了一下,她也说不上是谁。
“哪个叔叔?”阿好隐隐觉得是谁了。
“就是那个蹬三轮车的叔叔,待我很好的那个叔叔。”
阿好明白了。她想要女儿把东西送还给人家,但女儿一定不肯,再说人家已经买了。她决定把钱还给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