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总是元曲最销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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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是离人几行情泪(5)

空有抱负却出入无门,马谦斋在曲中流露出的抱怨在元代的各种文学作品中都比较多见。然而这《柳营曲》却是其中最闪亮的一篇,因为此曲有辛弃疾的那种大开大阖、痛快淋漓、生动直率的风格。辛词在宋代独树一帜,乃豪放词中佼佼者。马谦斋在《柳营曲·叹世》里用了“手自搓,剑频磨”,不禁让人想到辛弃疾的“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辛词中流露的悲伤原因在于未能完成守护宋室的大业,就已两鬓斑白,而马谦斋此曲充满的是无法施展抱负、被埋没于乡野的不甘。

另外,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中有“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这一典故,马谦斋在自己的文中亦用此典。如此一来,越发显出马曲与辛词风格和意义上的相似。

马谦斋以《柳营曲》为调的曲子共有四首传世,首曲是“太平即事”。在“太平即事”中马谦斋便说了当时的社会背景:“天下太平无事也”,他过着“庄前栽果木,山下种桑麻”的生活。对于马谦斋来说,太平之际本该是他这种文士实现治世志向的时候,不像乱世需要的是英雄将才。然而他却过着辞官归田的日子。在他的曲子中,虽然充满了对田园生活的热爱,事实上却在抨击元朝廷不重人才。在看似轻松活跃的“太平词话”中,有着马谦斋浓浓的悲伤和失望。在他的第二首《柳营曲·怀古》

中,透露出了强烈的不满。

曾窨约,细评薄,将业兵功非小可。生死存活,成败消磨,战策属谁多?破西川平定干戈,下南交威镇山河。守玉关班定远,标铜柱马伏波。那两个,今日待如何?

——马谦斋《柳营曲·怀古》

此曲《怀古》里写了两个人物,一个是班超,一个是马援。“曾窨约”的意思是指作者曾经暗自揣摩,与下一句“细评薄”意思相同。马谦斋仔细品评了历史上那些有过丰功伟绩的将臣,看他们的行军打仗和成败经历之后,最终选定了班、马二人作为怀古对象。这两人皆是东汉名将,其功业非同小可,在危机四伏、生死存亡的戎马生涯中战策频发,在历代将才中脱颖而出,但他们也经历了无比大的风险。

班超出征西域三十几年,平定北方的干戈,而马援南征定边,使夷人不敢越汉土雷池半步。二人为汉江山领土的划定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然而今日呢,二人踪影何在?在全曲的最后,马谦斋发出了悲凉的疑问。

马谦斋的怀古之曲,对以往的英雄持心驰神迷的态度,但他又不得不回到现实,像辛弃疾的“尚能饭否”一样,痛心地呼号。马谦斋是个书生,他的志愿不是沙场,而是仕途。但并不等于他的心比古代的将军软弱,他也有满腔的热血和抱负,有马革裹尸的胸襟和魄力。不过,理想与现实的千丈落差却让他悲愤难当。

词曲是歌唱的艺术,它们不像诗,三两句中数个典故,寥寥数语陈述情感,需要细品回味,还要有较高的文化水准。词曲只是把人生化为了可唱可吟的歌,娓娓道出,或缠绵悱恻,或激昂悲愤,写到情深处似放实收,听罢意思已经完全领会,却仍让人情不自禁。马谦斋的曲子,豪放中带着些许忧伤,其中有无法回避的控诉,无法拔除的悲伤,细细读来,易于理解,但总能让人回味无穷。他有辛弃疾的影子,却没有辛弃疾的奔放,在慷慨激昂中收敛着内心的苦楚,这才是马谦斋和他的曲子共同拥有的特点。

古代的贤士子舆曾说过,生命的获得,是因为适时,生命的丧失,是因为顺应;安于适时而处之顺应,悲哀和欢乐都不会侵入心房。如果马谦斋能像子舆所说的那样,把生活中的不满都放下,适时而顺应地活着,那么他就不会那么痛苦。可是世上本没有“如果”,马谦斋根本不可能超越这个时代而存在,那些与他有着同样遭遇的士人也无法摆脱世态炎凉的现实。那么,他们所能做的,也就只有退居偏远之处,以免误落尘网。

桃花吹尽,佳人何在

萋萋芳草春云乱,愁在夕阳中。短亭别酒,平湖画舫,垂柳骄骢。一声啼乌,一番夜雨,一阵东风。桃花吹尽,佳人何在,门掩残红。

——张可久《人月圆》

一向多愁善感的张可久喜好借柳抒情,但柳只是这曲《人月圆》的意象之一,并不能完全说明张可久的离愁。芳草萋萋、夕阳乱云、短亭画舫、马蹄东风、桃花虚门,除了垂柳以外,曲中的各种景致都蕴含着别情,丝丝入扣,寸寸沁心。

张可久开篇所用的“萋萋芳草”,是从秦观那里借来的灵感。秦观在他的《八六子》一曲中写道:“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恨是一种绵长的痛,像芳草一样蔓延在心田,纵使野火焚烧亦春风再生。所以才有人说恨比爱还苦,佛祖也强调莫要去“不辞辛劳”地痛恨一个人。然而张可久从萋萋芳草那里得来的不是焚心的恨意,而是别绪,他的离愁情绪在夕阳中不断蔓延,使他的脑中闪现了无数离别场景:短亭饯行时举杯相送;平湖画舫中分袂诀别;垂柳下,载伊而去的青马。这些情景宛然在目,如何能不使他怆然而涕下,因此“一声鸟啼,一番夜雨,一阵东风”,便把张可久的离愁别绪推向了高潮。然而花落人去,今日再回到曾经去过的地方,他看到的已经不是曾经熟悉的人了。

《人月圆》一曲的最后一句隐含的其实是唐人崔护的典故。崔护因失去了心爱之人的踪影而凄绝,写下了“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伤情句子。张可久借用此典,想必也是因为和佳人分别许久,回过头来发现佳人已经不在。张可久的“佳人”究竟是男还是女,是爱人还是好友,已经无从查知,但他的思念不比崔护轻浅,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短短的一曲中,景与情的交融没有半分罅隙,典故与内容没有半点脱节,不着一字,尽得神韵。张可久的同辈人高栻曾赞他“才华压尽香奁句,字字清殊”。可见张可久每言一句,皆可让人回味无穷,在这首曲中他笔下的“柳”不着痕迹地成为他诉别情的工具,心甘情愿地化作张可久相思的寄托。

不过,以“柳”作别词,并且将柳的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的人不只是张可久,曲人刘庭信更能善加利用“柳”的意蕴。

刘庭信原名廷玉,在元代以闺情曲见长,相当有影响力,他的曲子大多举世皆歌,绝对堪当流行音乐的作词人。但这人长得五大三粗,传闻又黑又高,朋友赠他外号“黑刘五”,大概因他是家中的第五子而得名。有句话叫“我很丑但我很温柔”,用在刘庭信身上再恰当不过。他天性风流,喜好风花雪月的生活,以填词为自己人生的唯一爱好。在他的笔下,感情缠绵悱恻、难解难分,离别更是凄苦淋漓,看其人与其词,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后人在说起刘庭信时,必提到他的《一枝花·春日送别》。

丝丝杨柳风,点点梨花雨。雨随花瓣落,风逐柳条疏。春日成虚,无奈春归去。春归何太速?试问东君,谁肯与莺花做主?

——刘庭信《一枝花·春目送别》

杨柳西风,梨花带雨,雨随花瓣落,风吹柳条疏,一幕柳、梨树旁依依告别的情景赫然在目。刘庭信的《一枝花》勾勒的便是这样一幅温柔的画面。画中的两人别得温柔婉约,没有疾风骤雨的痛,使别情反而更沁人心脾。简简单单一句“春日成虚”,言尽别情之缠绵。春天就要走了,春的归去意味着人将离开,今后再有良辰美景都是虚设,斯人已经走远。问春日为何离开得如此之快,问司春之神东君为何要这么轻易地带走心上人,究竟谁能给他或她做主,把思念的人挽留呢?

春日送别,愁思满腹。曲中人自比“莺花”,应是个女子,在送别爱人时心情跌宕起伏,不能自抑。曲子的最后一句话,更是把女子埋怨的情态写得惟妙惟肖。

刘庭信虽然天生丑陋,却多情至极,他每日于脂粉堆里厮混,自然常注意女子的风貌和情态,所以写她们的闺怨极尽能事,鲜有人能比得了,是以他的风流之名远超同辈之人。

自古多情者易情殇,张可久和刘庭信都是多情之人,写别曲绝不会放过既可怜又可爱的柳枝,只因柳下的离别比一般的告别更能诱引出人内心的情感:一“柳”顶上千万的“留”。

此时,叫人不禁想起“章台柳”的逸事,这故事曾一度加深了许多文人对“柳”特殊的情感,大概张可久和刘庭信也深受此影响。唐代文人许尧佐在传奇小说《柳氏传》中叙述了有关“柳”的故事:唐天宝年间的秀才韩翃赴京赶考,与李王孙成为好朋友,认识了李王孙的蓄妓柳氏。此女人称“章台柳”,花容月貌、才思敏捷。韩、柳二人见过多次后,渐渐互相爱慕,李王孙欣然答应二人的婚事,还赠资千万给韩翃助他科考。韩翃中了探花之后恰逢安史之乱,便去参军打仗。哪知道朝廷任用的番将沙吒利自认平反有功,到处强抢民女,相中了柳氏,将她掳走。韩翃回到家寻爱人不着,便跟青州勇将许俊说了此事,许俊被韩翃与柳氏的痴情相爱感动至深,帮他将柳氏又抢了回来,终使他们夫妇团圆。

韩、柳分别时,互以词道衷情,不知折杀多少人的心:

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韩翃

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柳氏

韩翃折的虽是柳枝,其实是想留柳氏。二人分别之际的一唱一答,都表达出彼此愿朝朝暮暮、年年岁岁厮守在一起,两不相负,他们也的确不负对方的期望,在“好心人”协助下得以破镜重圆。

但是,“章台柳”中的“柳”所表现出的“欢喜”意思仅仅是在传奇小说里才有,在现实生活中,离散还是居多的,否则张可久、刘庭信之辈也就不必总是拿“柳”来大做文章。而“柳”在古往今来的诗文中也不会那般高频出现。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柳”的频繁多见,正说明“留”之困难。

不过,有时想留不能留才最让人伤痛,因为未来寂寞的不仅是送别的人,离开的人也同样寂寞。幸而许多人都意识到“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离别未尝不是一种对人生的体味,不知道个中的滋味,就永远不能体会到相聚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