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总是元曲最销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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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寂寞的灵魂,声声的叹息(6)

苏小小19岁时患肺痨而死。她短暂的生命里留下让后世难忘的美貌与才华,她的多情与风骨并存在男权世间,无人能撼。其过人之处在于她风骨清高,美艳如花,才情盖世,迫于生计而坠入烟花柳巷却仍能坚持自尊自爱,虽天天徘徊于那些“文人雅士”的酒杯和嬉笑中,但从未丢掉灵魂的圣洁。她坚持做一名孤独灵魂的舞者,也正是因为她这种颇有哲理感的超逸,使她成为中国文人神往的人物。

对苏小小,唐代诗人温庭筠、李贺、白居易等人都有过惺惺相惜的题咏。历代都有不少文人墨客投诗凭吊。如白居易那首着名的佳作:

苏州杨柳任君夸,更有钱塘胜馆娃。

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

她不幸的身世和出色的才情,引起了后代无数文人的兴趣。但在哀悼她的作品中,大多数也仅仅是对她表示同情、感伤而已。

而李贺的《苏小小墓》或许是历代吟咏苏小小的诗中最能打动人心者。他描绘的苏小小形象,也是他自身品质高洁、才华横溢的真实写照: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李贺是忧郁而落魄的早逝诗人。天赋的文才,幽幽的才气,使他游历全国,孤单寥落。他短暂的一生却有许多佳句来歌颂小小:

别浦今朝暗,罗帷午夜愁。鹊辞穿线月,花入曝衣楼。天上分金镜,人间望玉钩。钱塘苏小小,更值一年秋。

只一见墓,就不能忘怀了,此后牵念一生。

这些充满了孤单寂寥冰冷的句子里,我们到处看得到小小的影子。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读完怎能不落泪!李贺冰凉而耀眼,中国的诗人再未有一个给过我们同样印象。

苏小小入了他的心,也许是因为他们是同样的人。同样的忧伤,同样的寂寞,同样的绝代才华,同样的冰冷耀眼。又或只有忧伤才能真正的明了忧伤,当年吟着“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的欢快的苏小小被辜负了。书生啊书生,拿了青楼女子的衣钵求功名的书生,本是最难担当凉薄的动物。或许小小和李贺才真的是天作之合,但我们只能叹息年代的错落了。

苏小小,她的美貌,她的才情,一次又一次迷倒了历代的文人,她真正成为古代文人一个遥远幽渺而又绮艳风流的梦。多少年后,她魂归如梦,使得无数风流的文人再度拜倒。

《西湖梦寻》里曾记载:宋代司马光的侄子司马才仲,在洛阳梦到一个美人搴帷而歌,就问她的名字,女子答曰:苏小小也。他又问她所歌何曲?女子又答道:《黄金缕》。后5年,才仲以东坡荐举,为秦少章幕下官,因道其事。少章异之……再往下便是由秦少章导引,去西泠桥下拜墓。是夜,梦与同寝,苏小小曰:妾愿酬矣。自是幽昏三载,才仲亦卒于杭,葬苏小小墓侧。

《西湖梦寻》里记的才仲者,虽是慕苏小小名,但做的梦却也是不离“梦与同寝”。真情也罢,艳事也罢,只让人人看得伤心罢了。

后来看到郑光祖《梦中作》,写的也是苏小小魂归如梦:

小窗半掩,梦境微茫。钱塘苏小小欢歌停歇,宋玉的《高唐赋》

不再吟唱。轻风吹动罗帐,窗棂中透入凉爽,皎洁月光照纱窗。仿佛又看到那带雨梨花般的淡雅风姿,似乎又闻到那隐隐传来的兰麝芳香。这一切唤起苦苦思量,本来不愿再想,但又怎能遗忘?

这支小令逼真地表现了亦真亦幻的梦境,手法也奇巧新颖。首句显示一种仿佛迷离的意蕴,半开的窗户,若明若暗。幽幽的梦境,似乎越来越缥缈朦胧了。“歌罢”、“赋罢”两句,用两个典故含蓄地表现梦中的相会,连用两个“罢”字,是对风流云散的强调,并带出下文梦醒的描写。“风动”、“爽入”、“月照”三句,写醒后所见。凉风、明月,吹醒了人,照破了梦。但梦中一切,还历历在目,梦醒了似乎还在梦中。“依稀”句,即写如见其人,如闻其香。梦是幻觉,而幻觉之外,又有幻觉,这奇特的描写,恰好表现思恋的缠绵悱恻。末三句,点明曲意。“思量”一语,三次反复出现,一唱三叹,使人真切地感受到一往情深、无法割舍的相思之苦。

苏小小墓前的杨柳,在历史的季风中飘拂了几百年,终于在多情的古代文人的笔下还是弥漫成了一片浩荡的春色。

空留下半江明月

才欢悦,早离别,痛煞煞好难割舍。画船儿载将春去也,空留下半江明月。

自唐宋以来,文人墨客与青楼女子的诗词赠答几成风气,但佳作却并不多见,大多是你缠绵来我缠绵去,说不尽的相思意离别苦,要不就是恨黄莺儿做对,要不就是怨粉蝶儿成双,很少有新意的佳作,更难得见到深情的曲子,看得多了,也就腻了。

然而卢挚的这首赠给歌伎珠帘秀的曲子,只有28个字,却包含了巨大的感情容量,看他所写之语:“才欢悦,早离别,痛煞煞好难割舍。画船儿载将春去也,空留下半江明月。”他不顾大男子的须眉堂堂,用真情写出了他与珠帘秀离别时的痛苦心情:心中眼中都空,只空留下半江明月以及无人理会的深刻感情。

这首曲子的女主人公珠帘秀是中国元代早期戏曲演员,生卒年不详。

取“珠帘秀”作艺名,是因为朱与珠谐音,而“帘”则是由“珠”所及。

她“姿容姝丽”,杂剧独步一时,唱曲又歌喉婉转,“声遏行云,无限韵味”,色艺双绝,名噪一时,在元大都(今北京)杂剧舞台上非常活跃,名公文士都很推重她,后辈称之为“朱娘娘”。

珠帘秀虽出身贫苦,但聪慧好学,成名时,不仅可以演闺门少女,还可以演帝王将相,自己又能作散曲、出诗集。她交往的都是关汉卿、胡紫山、王秋涧、冯海粟这样的戏曲作家。

这样看来,在我国戏曲史上,她可谓是年代最早、影响最大的表演艺术家。然而再出名,她终是卑微的。

在中国古代社会,男性主宰一切,女性大多是作为男性的附属和陪衬而存在着。男性操持一切,女性被排斥在社会生活之外,所有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舞台上,鲜有女性的身影出现。即便有,不仅为数有限,还被有意无意地扭曲、变形。再者,中国历史上的女人,大多被史书洗涤得失去了本身的颜色。她们的故事,就有如她们的人生,在镜子中消耗了颜色,春去秋来,随着流水挟残花而去,留下一抹浅浅的、不分明的痕迹。中国的历史大多是男人写的,也是写男人的,最优秀的女人,顶多就是男人的陪衬。

但终究还是有人记住了珠帘秀,她永远留在元曲的诗情画意里。她虽然是青楼女子,但才貌俱佳,有较高的天赋和修养。当时许多着名的曲作家都为她写过诗,赞颂她,说她有大家闺秀的娴雅,有金枝玉叶的娇媚;她的歌声优美动听,被称作“莺歌”。元代许多名公文士吟咏她的诗篇和散曲,可惜的是留存到现在写珠帘秀的只剩小令、套曲各一篇。古今多少文章,灰飞烟灭中。现在我们也只能透过这些仅存的元曲,在朦胧中看到珠帘秀的一点离魂神韵。

关汉卿曾这样形容她:

富贵似侯家紫帐,风流如谢府红莲。

又有:

十里扬州风物妍,出落着神仙。

胡祗鹬也写:

锦织江边翠竹,绒穿海上明珠。月淡时,风清处,都隔断落红尘土。一片闲云任卷舒,挂尽朝云暮雨。

这样一位色艺双绝的女子,是配得起这样的一种赞美的,从外表到气韵,都跃然纸上。也许珠帘秀并不是秉绝代之姿容,实为出尘之俊雅、月淡风清花。

这样的女子更是担得起任何一个男子的爱的。纵使你是官至翰林学士的卢挚。

曲中的男主人公卢挚是元散曲名家,仕途平顺,官至翰林学士承旨,才华横溢,所写之曲语言雅洁而飘逸,神韵潇洒而清淡,既含诗词的意境,又有散曲的清灵。

就是这样一个男子,与珠帘秀成就的传奇成了无法考证的一段故事。

我们先来看他眼中的珠帘秀:

系行舟谁遣卿卿,爱林下风姿,云外歌声。宝髻堆云,冰弦散雨,总是才情。恰绿树南熏晚晴,险些儿羞杀啼莺。客散邮亭,楚调将成,醉梦初醒。

沉醉在这样女子的姿容里,怕不是谁都可以为之的。林下风姿,云外歌声,总是才情,我们这些读书女子谁可以这样让一个男子倾倒?身为下贱,却有这样的出尘之容。

与这样的女子离别,自是别有一番情味绕心头,卢挚不禁写道:

刚才两个人欢欢喜喜何等愉悦!转眼间早已离别,怎不叫人心痛如焚难以割舍。你乘着装饰华美的船儿远去了,你带走了一片春色,可剩下的是什么呢?仅仅空留下半江明月!望明月,江水滔滔流不息,亲人远离,徒留“我”孤身一人多么冷寂!

她亦是有才情的女子,回词《双调·寿阳曲答卢疏斋》一首。词曰:

山无数,烟无数,憔悴煞玉堂人物。

倚篷窗一身儿活受苦,恨不得随大江东去。

当她写下这曲《落梅风》的时候,会不会禁不住一声叹息,泪水模糊了脸上的脂粉?或许,她自己心里也是明白的,时间对青春的刻薄不是紫钗红粉能够掩饰的……她从来都是聪慧的女子,她懂得面对仕途出身曾做过翰林学士的他,身为风尘歌伎的自己,与他身份之悬殊,岂是一句“琴瑟相和,灵犀相通”能跨越的?她或许有些后悔与他相知;或许,在生命里没有他的出现,就不会体会到离别是如此的伤心欲绝了。

世人说:戏子无义。作为艺妓的珠帘秀,既是妓女又是戏子的事实是无可争议的,但是,能写出这样曲子的人,怎么可能会与无情无义挂上钩?从曲子的里里外外,我们能看到只是一个痴情、重情的女子形象,而不是一个无义的戏子。

任你卢挚有满腹才情,有柔肠百转,最终,还是没有与珠帘秀走到一起。他或是为政治、或是为前途、或是为人言,终是放下了这样绝美的情愫,为其深情相倾,却在最关键时刻懂得悬崖勒马。无论她天籁般的琴艺还是堪比李清照的词赋,那也不能改变沦为风尘的身份。门第的区别,已经根深蒂固地印在饱读诗书的他的心里,或者我们想得更残酷点,他想要的可能正是这种生离死别,才能写下这些情长苦短的诗词吧!

相传珠帘秀最后嫁与钱塘道士洪丹谷,晚年流落并终于杭州。生不知,死不闻。

当书生爱上歌伎

问苏卿:

俏排场战曾经,自古惺惺,爱惜惺。燕友莺朋,花阴柳影,海誓山盟。哪一个坚心志诚?哪一个薄幸杂情?则问苏卿,是爱冯魁,是爱双生?

答:

平生恨落风尘,虚度年华,减尽精神。月枕云窗,锦衾绣褥,柳户花门。一个将百十引江茶问肯,一个将数十联诗句求亲。心事纷纭:待嫁了茶商,怕误了诗人。

与唐代文人相比,元代文人的地位可以说是一落千丈。他们大多是沦落都市,谋生无路,于是为勾栏、瓦舍的各种演唱技艺写作唱词、话本或杂剧以谋生。他们社会地位不高,比较熟悉下层人民的生活,同情他们的遭遇。但是这些创作往往要通过勾栏艺人演出,于是许多文人与倡优关系密切。他们在倡优那里获得尊重与理解,以往认为卑微的优伶、妓女,在某种意义上成为元代文人的知音。而元代文人也在自己的作品里,借歌颂书生与妓女的爱情,借妓女对书生的知赏与爱恋,来书写自己的感慨,填补自己在现实中的失落感。例如石君宝创作的杂剧《曲江池》就体现了元人对李娃故事的再评价,他把唐传奇对文人轶事的描写,变成了对士子与妓女爱情的歌颂,使得李娃故事成为元代很有代表性的题材——书生妓女题材中的一分子。李亚仙从一个义烈的女子变成了忠贞的女性,道德色彩得到加强,而郑元和则从一个幼稚痴情的书生变成了一个风流才子。

这首《折桂令》,选自于王晔和朱凯共同创作的故事《双渐小卿问答》,双渐与小卿的故事早在北宋崇宁年间张五牛所编的《双渐小卿》中已有记载,写庐州妓女苏卿与书生双渐相恋,但双渐家境贫寒,无力迎娶苏卿。茶商冯魁强娶苏卿,以茶船载往豫章。双渐得官后赶至豫章,月夜江上奏琴,苏卿闻声出见,双双远走高飞。这个故事由于充分表现了艺妓的爱情理想和穷书生的补偿心理,所以广泛流行于宋、金、元三代,在文人遭贬的元代,它的影响力显得更为深远。王实甫曾写了一本《苏小卿月下贩茶船》

来歌咏他们的爱情,周文质也写了一首套曲《斗鹌鹑·咏小卿》,再有就是王晔和朱凯共同创作的《双渐小卿问答》专门歌咏此故事。

《双渐小卿问答》讲的是书生双渐爱上了合肥的名妓苏卿,二人相好,并且山盟海誓要终身为侣。后双渐进京考中进士,被派往临川县为官,久而未还。苏卿守约不接客,鸨母就把她卖给豫章茶商冯魁并用计骗她上船,驶往江西。双渐考试得中,不负前约,在苏卿的生日那天赶回扬州,听得苏卿被骗,就不顾一切地追赶前去,中途在金山寺看到了苏卿留下的诗,终于追上了她。苏卿急中生智,将冯魁灌醉后,又得到热心的船家帮助,与双渐双双逃走了。

其中本文选评的《折桂令》,以问答的形式表达了苏卿与双渐真诚相恋的情怀,也写了苏卿异常矛盾的内心世界:

《问苏卿》从苏卿的久经风月说起,说苏卿爱的是双渐的聪明以及对她的盟誓之真,但爱恋之深是值得怀疑的。当然作者并不是说风月女子无情,而是因为风月场上本来就是逢场作戏的多,哪会存在真爱?薄情寡义的很多,所以苏卿不敢轻易相信。

《答》从苏卿恨落风尘说起,一个“恨”字表现出良家女子无尽的哀怨与无奈。风月无涯的苏卿面对“财”和“才”难以做出抉择,她的内心矛盾重重,不知该如何取舍。

元代知识分子写士子、妓女与商人的三角恋爱戏,多是士子战胜商人。这可能是借精神胜利的方法来抚慰当时社会压迫下受伤的心灵,弥补一下自身的失落感与怀才不遇的苦闷。

然而,读古代戏剧作品我们经常感到疑惑不解,我们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那么兴致勃勃地写文人墨客与风尘女子的浪漫情调,经常要拿商人及舍人垫在底下做陪衬。有时更不明白,同样是嫖娼,为什么商人的嫖娼就很低俗很丑陋,而文人墨客的嫖娼就很风流很雅致。不过,艺术本来就不是用来说理的,艺术就是用来为一个时代以及艺术家们自己泄愤的,如果从这个角度去理解,那么戏剧作品写文人与妓女的浪漫,应是另有所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