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秀才中状元
这壁拦住贤路,那壁又拦住仕途。如今这越聪明越受聪明苦,越痴呆越享了痴呆福,越糊涂越有了糊涂富。则这有银的陶令不休官,无钱的子张学干禄。
马致远《荐福碑》第一折元灭金以后,元代军政大权直接由元蒙贵族或色目人世袭。科举被废长达80年之久,知识分子仕进无门,地位衰落,沉沦潦倒,一代又一代儒生不得不怀着功业幻梦破灭的怅恨在时代大潮中升沉起伏。元代甚至还有“八娼、九儒、十丐”的说法,知识分子的处境显然十分糟糕,从《金凤钗》、《破窑记》、《荐福碑》来看,他们过得极为狼狈,几乎与乞丐不相上下。一向以文章立身、自命清高的文人雅士,如今却落得个“颠倒不如人”的悲惨处境,他们无法接受但又必须承认这样一个严酷的现实,于是,许多元代杂剧作家,只有在杂剧剧本中充分展现了他们对入仕的期望、走向仕宦之路过程中的苦闷和无可奈何。
马致远便是这些失意文人中的一员。马致远生活的年代,蒙古统治者虽然开始注意到任用汉族文人,但未能普遍推行,这给汉族文人带来一丝幻想和更多的失望。马致远仕途一直比较坎坷,从他的散曲作品中,约略可以知道,他年轻时热衷功名,有“佐国心,拿云手”的政治抱负,但一直没能实现,时间长了,不免满腹牢骚,便写了《荐福碑》一剧。这个剧本集中反映了作者怀才不遇的牢骚和宿命的人生观,也反映出当代许多文人在社会地位极端低落的处境下的苦闷。
《荐福碑》取材于宋僧惠洪的《冷斋夜话》,写穷秀才张镐历尽千辛万苦才得以中状元的故事。全剧共四折一楔子。剧情是:
秀才张镐寄居张家庄一同名庄主张浩处,以教学童为生,日子过得十分穷困潦倒。这个时候,恰逢范仲淹在鄱阳做郡守,张镐便写诗哭穷:用一个字形容“穷”;两个字形容“没钱”;三个字形容“缺衣食”;四个字形容“一无所有”。说自己一辈子没吃过饱饭,日子不好过,挺可怜的。范仲淹见他的诗和字都写得不错,就将张镐所写万言长策带回朝廷,并写了三封信让张镐去找黄员外、刘仕林和宋公序这三人,他们将会资助他。但张镐命运坎坷,黄员外、刘仕林偏在这时死了。
张镐在庙里躲雨时又求得下下签,就写诗发泄怒气,却得罪龙神,龙神要报复他。这时范仲淹带回的万言长策被皇帝看中,任命张镐为吉阳县令,结果被张浩冒充。张浩后又命手下人赵实杀张镐,张镐诉说情由被放,张浩欲杀赵实灭口时,被范仲淹好友宋公序撞见,宋将他们带回京城。
这时候的张镐流落到了荐福寺内,长老同情他的遭遇,准备让小和尚拓写寺中颜真卿碑文,卖了钱供他进京赶考。谁知当天的晚上,龙神一个霹雷,将“荐福碑”给轰烂了。张镐自感生存无味,就想撞树自杀,但被赶来的范仲淹所救,便随他回京师。皇帝因见了张镐长策,让他做了头名状元,冒充者张浩受到惩罚。
关于《荐福碑》杂剧的主人公张镐,《旧唐书》、《新唐书》皆载一同名者,为玄宗时人。肃宗时拜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封南阳郡公,此人与《荐福碑》杂剧主人公张镐之时代、身世不同。但比较二人,都有经天纬地之才,一开始也都是僻居陋巷而不达,又皆嗜酒,终凭贵人提携升至显宦,其穷通利达实有相似之处。不过杂剧更有可能直接来源于宋代僧人惠洪《冷斋夜话》中的一则故事:范仲淹助一穷学生拓荐福寺碑文,纸墨齐备时石碑竟被雷电轰毁,于是作者借故事加以发挥,既宣扬了富贵贫穷,发迹潦倒皆由命定的思想,还用生死轮回的说教来告诫人们乘早皈依佛门,礼佛诵经,修来世以解脱人生痛苦。文中有“时来风送滕王阁,运去雷轰荐福碑”之句。另宋人彭乘《续墨客挥犀》卷四“韩、范二公客”
条:“范文正(仲淹)镇鄱阳,有书生献诗甚工,文正延礼之。书生自言:‘平生未尝饱,天下之寒饿,无在某右者。’时盛行欧阳率更(询)字,荐福寺碑墨本直干钱。文正为具纸墨,打干本,使售于京师。纸墨已具,一夕,雷击碎其碑。故时人为之语曰:‘有客打碑来荐福,无人骑鹤上扬州。’”元人创作杂剧,多钟情于古人逸闻趣事,对唐、宋两代之野史传言尤所偏好。将此类正史、诗文、笔记小说及传闻中唐宋间人事之意象加以叠合、改编,创制新戏,也是元杂剧常用的方法之一。
从题旨来看,《荐福碑》一剧主要着力表现读书人对功名的执着追求。现实生活中的马致远虽然告别了官场,但在文学创作中仍希望重圆美梦。因此,剧中主人公张镐一不靠天地、二不信鬼神,硬是凭着“日不移影,对策百编”
的才华独占鳌头。全剧结尾时,张镐虽然历尽苦难,最终还是蟾宫折桂。而生活在元代的文人们虽有才华,却没有得到社会认可的机会和途径。他们怀才不遇,但又对美好前程念念不忘,他们在无望的现实中渴望有“圣人”来赏识他们的才华,渴望由金榜题名带来事业和家庭的幸福。这虽然是别的时代知识分子通过努力有可能实现的事情,在歧视汉族知识分子的元代却无法实现,以至于绝大多数才华横溢的杂剧作家沉沦下僚。于是,马致远塑造出张镐这样虽然受尽千难万苦,却终于仕婚两全的人物形象,以展现其美好的愿望。
从故事内容来看,元杂剧中有不少写文人历经苦难,最后及第中举的故事。比如《裴度还带》、《破窑记》等,马致远的《荐福碑》也是这样一部作品。剧中主人公书生张镐寒窗苦读多年,仍是贫穷不堪,在潞州长子县张家庄上教着几个蒙童度日。当范仲淹问他:“贤弟,论你高才大德,博学广文,为何不进取功名,划地在此教学为生,可是主何意?”张镐心中生出无限感慨:“这世里难乘驷马车,想贤也波愚,不并居。我干受了漏星堂半世活地狱。”范仲淹问他“积攒下些甚么囊箧”,他唱道:
“我浑攒下到六七斤家麻,四五斗家粟,几时能够播清风一万古?”将自己生活的窘迫和心中的抑郁苦闷倾洒无余。范仲淹极力劝他求取功名:
“兄弟也,你是看书的人,便好道‘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有女颜如玉。’前贤遗语,道的不差也。”他仍然心灰意冷,唱道:“【寄生草】想前贤语,总是虚。可不道‘书中车马多如簇’,可不道‘书中自有千钟粟’,可不道‘书中有女颜如玉’;则见他白衣便得一个状元郎,那里是绿袍儿赚了书生处。”当范仲淹写下三封书信要他前去拜访友人以为进身之路时,他的心中才生出希望,随即辞去村学先生之职,收拾琴剑书箱火速赶往洛阳。然而,他要投奔的洛阳黄员外当夜暴毙,要投奔的黄州团练使刘仕林恰好亡故。到手的官位被人冒名顶替,自己又几乎被人杀死。好心的和尚要帮忙拓碑卖钱筹盘缠,谁知道一夜打雷轰碎了碑文。凄惨的遭遇,让其生出不平之鸣:
【鲍老儿】当日个七个女思凡养着俺这秀才,那其间可不好霹碎了天灵盖。古庙里题诗,是我骂来。我不曾学了煮海张生怪。我腹怀锦绣,剑挥星斗,胸卷江淮,饶你冲开海狱,磨昏日月,崩蹋山崖。
这段唱词中蕴含的是当时落魄文人所承受的巨大精神压力和心灵创伤。这种情绪郁结于胸,喷薄而出,极有气势。张镐是个地地道道的穷苦知识分子,马致远以他作为千千万万元代中下层知识分子的代表。既写出他的牢骚和不满,也写出他强烈的功名欲,还写出他经常表露的懦弱无能。当然马致远在塑造这个人物形象时,也没有让他完全丧失生活的勇气,所以在结尾处,张镐金榜题名,这正是杂剧作品带给人们的希望。
剧中另一个富有戏剧性的人物,是冒名顶替赴任吉阳县令的张浩。张浩的上场诗云:“段段田苗接远村,太公庄上戏儿孙。庄农只得锄刨力,答贺天公雨露恩。自家是个庄家,姓张名浩字仲泽。在张家庄居住,广有庄田,牛羊孳畜不知其数,我做个大户。”他生活悠闲自在,是个富裕庄户。由于没有什么文化,在范仲淹的眼中,他是个“愚理之人”,在张镐的眼中,他微不足道,“他纯经义不词赋,他识字呵不抵死十分看书;他则是个中选的锄田户”。但是“这厮蠢则蠢家豪富”,同名同姓的张镐虽然饱读诗书,却住着“半间儿草舍”,“饭甑有尘生计拙,门庭无径旧游疏”,“浑攒下到六七斤家麻,四五斗家粟”,“穿着些百衲衣服,半露皮肤”。满腹经纶却不如一个无才庄户,读书人的清高和现实生活的清贫,两相比较,士子心中的苦闷可见一斑。然而,就是这个只偷听到一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庄户,冒认了万言长策,冒认了官职,还几乎让张镐含冤而死。他的出场就是对元代社会轻视文化,蔑视读书人的最好讽刺。
这部杂剧作品里充满了下层士子的激愤。这激愤既是剧中主人公张镐的控诉,也代表了元代广大中下层知识分子的心声。作者借剧中人张镐的不幸遭遇,直言不讳地发泄了自己对现实的不满和牢骚。如“这壁拦住贤路,那壁又挡住仕途。如今这越聪明越受聪明苦,越痴呆越享了痴呆福,越糊涂越有了糊涂富”唱词,有力地表现出作者的不平之鸣。第一折里那曲【油葫芦】更充分地宣泄了广大文人对“读书无用”的极端苦闷和愤恨:“则这断简残编孔圣书,常则是养蠹鱼。我去这六经中枉下了死工夫。冻杀我也论语篇、孟子解、毛诗注,饿杀我也尚书云、周易传、春秋疏。比及道河出图、洛出书,怎禁那水牛背上乔男女,端的可便定害杀这个汉相如!”作为作者情感的宣泄,马致远的《荐福碑》显然比起他的神仙道化剧来得更为直接。
直煞得花残柳败休
攀出墙朵朵花,折临路枝枝柳;花攀红蕊嫩,柳折翠条柔。
浪子风流。凭着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残柳败休。半生来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卧柳。
《梁州》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分茶撷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我心头!伴的是银筝女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伴的是玉天仙携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楼;伴的是金钗客歌金缕捧金樽满泛金瓯。你道我老也,暂休。占排场风月功名首,更玲珑又剔透,我是个锦阵花营都帅头,曾玩府游州。
《隔尾》子弟每是个茅草岗沙土窝初生的兔羔儿,乍向围场上走;我是个经笼罩受索网苍瓴毛老野鸡,蹅踏得阵马儿熟。经了些窝弓冷箭镴枪头,不曾落人后,恰不道人到中年万事休,我怎肯虚度了春秋。
《尾》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踘、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无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在元代,因为统治阶级的黑暗统治,以及科举取士的停止,许多文人失去了谋生之道和仕进之道。这使得元初大部分知识分子都怀才不遇,“沉抑下僚”,落到了“八娼九儒十丐”的地步。知识分子被列为仅高于乞丐的第九等贱民。
如此这般,许多文人为了谋生不得不委身“书会”,出入于勾栏行院,他们与民间艺人相结合,为他们写话本、编杂剧,来到了最贴近市民生活的青楼中去。他们用自己的笔揭露社会的黑暗,反映人民的苦难、愿望和生活。他们将他们的杂剧创作与表演结合起来,使之更加普及和市民化。这样的一群文人在当时被称作“书会才人”。
这首曲子的作者关汉卿便生活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代,并且是“书会才人”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
《一枝花·不伏老》被许多元曲研究者认为是一篇带有自传性质的作品,并且被公认为关汉卿散曲代表作。
这首曲子初读时,通俗诙谐,语势狂放,豪气横溢,给人以惊世骇俗之感。读过酣畅淋漓。
读后仔细品味,却又能觉出另一番天地:
关汉卿生活在那样的时代里,作为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他是没有任何出路的,他一方面为了谋生计,另一方面因为许多文人本身所具有的旷达与真率的气质,所以他不愿做个“伪君子”,他抛却了儒生一本正经的外衣,走到了风月场上。
他在曲中毫不讳言,开篇即用“我”开头,写了“我”半生来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卧柳的浪子生活。从下面的曲子的描述中,我们仿佛能看到关汉卿最本真的生活状态:
他成日混迹于青楼妓院之中,普天下的郎君我是领袖,盖世界的浪子,我是班头。他纵情的自夸,他沉醉于这声色犬马的生活,希望天下的美人都不老去,他品茶,他画竹,他打马……他唯独不谈政治,回避时事。
他看起来活得十分自在。精通五音,熟悉六律,整天以妓女为伴,他看着她们或在银台前抚弄银筝,笑倚银屏;看着她们携玉手、并玉肩,一起登上玉楼;或者是唱着《金缕衣》曲调,捧着盛满酒的金樽及华贵的酒器。他接着夸自己是风月场上最有名的头号老手,比所有的风流浪子更风流。姑娘群中还算是个总头领,曾游玩过许多州府。这都表现了关汉卿不服老的豪情壮志。他接着讽刺那些嫌他老了的年轻弟子,说他们好似茅草岗沙土窝初生的兔崽子,傻乎乎初上猎场,一定要倒霉,而自己是久经各种笼罩与圈套的老野鸡,经验极为丰富。这组通俗而滑稽的比喻,表现出作者佻达而老辣的性格。接下来,“经了些窝弓冷箭镴枪头,不曾落人后”。作者又将黑暗社会对自己打击迫害比喻为“窝弓冷箭镴枪头”,并进而宣称:虽经这许多劫难,我却没有落在别人后头!这段的最后两句,作者写道:“恰不道‘人到中年万事休’,我怎肯虚度了春秋。”在表面颓唐放浪中透露出乐观积极、坚韧不拔的人生态度。
尾曲在全套中篇幅最长,内容最多,气势最旺,魄力最大,达到了抒情的极致。那种桀骜不驯的情绪也达到了高潮,诗人内在的精神力量逼人而来:“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开头两句,巧喻惊人,作者自比为“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而把社会的黑暗势力比为“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体现了一种为世不容而来的焦躁和不屈,喷射出一种与传统规范相撞击的愤怒与不满!套头这两句就成为元散曲中传诵最广的名句之一,他强烈地抒写出了满腔的愤世之情、抗世之意与不屈服的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