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魏晋风骨有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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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流落在尘埃中的女子(1)

历尽坎坷的才女蔡琰

蔡琰,字文姬,陈留圉县人,也就是现在河南杞县南的圉镇人。她大约生于东汉灵帝熹平年间,是东汉着名学者蔡邕的女儿,博学多才,精通音律。她和河东卫仲道结婚,丈夫死后,因为无子而回到娘家寡居。东汉末年天下大乱,她被胡兵所掳身陷南匈奴十二年,和胡人结婚,生了两个孩子。曹操和蔡邕是好朋友,听到她在南匈奴的消息后,就派使者用金璧把她赎回,后与陈留董祀结婚。

她的作品据《隋书·经籍志》着录有一卷。现在题为蔡琰所作的只有诗三首:《悲愤诗》两首,一为五言体,一为楚辞体。另有《胡笳十八拍》一首,相传也是她所作,但不少研究者认为是后人的伪作。

悲愤诗最早见于《后汉书·董祀妻传》。这首诗即是她由胡地回到中国后,抒发其身世的悲愤而作的。

本诗是第一章。全诗可分为三段,先让我们欣赏第一段:

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

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

逼迫迁旧邦,拥主以自强。

海内兴义师,欲共讨不祥。

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

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

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

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

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

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

还顾邈冥冥,肝脾为烂腐。

所略有万计,不得令屯聚。

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语。

失意几微间,辄言毙降虏,

要当以亭刃,我曹不活汝。

岂敢惜性命,不堪其詈骂。

或便加棰杖,毒痛参并下。

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

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

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

这一段写董卓之乱和自己被董卓之兵所掳后的悲痛遭遇,可分为两个层次。

从开头到“欲共讨不祥”八句,写董卓之乱,是第一层。董卓之乱是东汉末年的大事件,也是作者一生悲惨遭遇的根源,所以,诗篇从这里写起。汉季,是汉末的意思。失权柄,指皇帝失去统治力量。天常,天之常道,指君臣上下正常的封建关系。头两句意思是说东汉末年,桓帝、灵帝“亲小人,远贤臣”,失去了统治天下的权力,军阀董卓乘机作乱。“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逼迫迁旧邦,拥主以自强。”这四句概括地写出了董卓的罪行。篡弑,即篡权杀君。贤良,指先后被董卓杀害的丁原、周珌等贤臣。旧邦,指西汉的首都长安。“拥主以自强”,指拥立汉献帝,用挟持皇帝来加强自己的权势。这四句包含了这样一段历史事实:中平六年四月,汉灵帝刘宏死,只有十四岁的少帝刘辩继位,被宦官所挟持。董卓以讨宦官为名,带兵进了首都洛阳。他废少帝,立献帝,毒死何太后和少帝,接着又强迫朝廷君臣迁都长安,伍琼、周珌反对迁都,遭到杀害,他还放火烧毁洛阳。于是,关东将领联合起来,推袁绍为盟主,起兵讨伐董卓,这就是诗中所说的:“海内兴义师,欲共讨不祥。”不祥,就是指的董卓。从此形成了军阀混战、国家分裂的局面。从“卓众来东下”到“乃遭此厄祸”,是第二层,详细写自己被董军所掳后的悲惨遭遇。“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还顾邈冥冥,肝脾为烂腐。”

这里写的是董卓的军队,在关东攻城略地,大肆杀掠,然后押着被掳的妇女“长驱西入关”的情景。汉献帝初平元年二月,董军从洛阳出发,到达阳城,也就是现在河南登封县东南的告成镇。当地的人民正逢“社日”,聚集在一起祭祀土神,遭到了董军的屠杀。他们用车拉着抢来的妇女、财物,把人头拴在车辕上,唱着喊着回到洛阳。初平三年正月,董军又曾到陈留郡,也就是今河南开封市东南一带杀掠。蔡文姬流离,大概就在这时。诗中的“平土”,指关东陈留一带平原地区。胡羌,指董卓军中的羌族和胡族士兵。猎野,是指对农村的杀掠。“尸骸相撑拒”,是形容尸体很多,互相支撑着。“长驱西入关”,是指董军部下杀掠后,又西入位于现在河南新安县东北的函谷关,回到关中。“还顾邈冥冥”

两句,是说蔡文姬回望家乡,邈远而迷茫不清,不禁痛彻肝肺。接着,“所掠有万计,不得令屯聚。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语。失意几微间,辄言毙降虏,要当以亭刃,我曹不活汝。岂敢惜性命,不堪其詈骂。或便加棰杖,毒痛参并下。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十六句进一步写了被董军掳掠的妇女,在西行入关的途中,所过的非人生活的情景。大意是说:被掳掠的妇女有上万之多,都被分散看管,不许聚集在一起。一起被抓来的亲人,想说话也不敢说。如果董军稍感不满,便开口骂道:“杀死你们这些俘虏!应当让你们挨刀子,我们不让你们活下去!”他们动不动就毒骂毒打,妇女们不堪这样的非人对待,终日哭泣,想死死不了,想活活不成,只能对天哭诉:老天啊,我们有什么罪过,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灾难?范文澜在《中国通史简编》修订本中说:

“董卓是凉州的下层豪强,他的部属都是些地方土霸和羌族胡族的豪酋。董卓为首的一群极端凶恶的豺虎盗贼是最野蛮的破坏者。”诗作者通过大段叙述,描绘了一幅活地狱的图景,正是对这一群极端凶恶的豺虎盗贼的罪恶的深刻揭露。

“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抒发了无数被掳妇女极其悲愤的心情。

下面让我们欣赏诗的第二段:

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

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

翩翩吹我衣,肃肃入我耳。

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终已。

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

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

邂逅徼时愿,骨肉夹迎己。

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

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

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

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

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

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

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

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

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

兼有同时辈,相送告离别。

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

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

观者皆歔欷,行路亦呜咽。

这一段,描写作者在胡地的生活和被赎归汉时的情景。可分为两层:第一层,从“边荒与华异”到“辄复非乡里”,写自己在南匈奴的孤苦生活。边荒,指南匈奴。这个边远地方和中原地区不一样,就人情风俗来说,这里“少义理”,受到民族歧视和压迫。就自然环境来讲,一年里多半时间霜雪遍地,从春到夏都刮着北风,吹得我的衣裳翩翩飞舞,飕飕的风声在耳边响个不停。这样的环境里本来就过得不习惯,何况所受的屈辱更是一言难尽呢!逢年过节,特别想家,慈祥的父母,几上的琴书,枝头的桃花,窗外的莺啼,再也看不到了,听不到了。而今只有“哀叹无终已”。“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赶快迎上前去探问亲人的消息,但客人往往又不是自己的同乡同里。一次次的希望总是变成失望。第二层,从“邂逅徼时愿”到“行路亦呜咽”,写被赎归时别子之痛。邂逅,是意外相遇的意思。徼时愿,侥幸地实现了平时的愿望。“骨肉来迎己”,指曹操派使者周近到南匈奴赎蔡琰归汉的事。两句大意是说:出乎意料之外,亲人来接自己回汉了,这自然是喜之不尽的事,自己得以解脱羁留异域的悲痛了。

但要抛弃孩子们独自南归,痛苦又来了。因为母子之间具有深厚的感情,想到一别就永无会面之期,从此生死隔绝,就不忍和他们分别了。这里首先揭示了归汉与留胡之间的思想矛盾和心理活动。接着,描写孩子们苦苦相留的恋母之情:

“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首先问母亲要往哪里去?从地点的远近来判断有没有回来的可能。其次问母亲要归汉,难道还能回来?听旁人说母亲一去,必定是回不来了。第三句问母亲平时那样仁慈,现在为什么反常,不爱儿子了?如果还爱儿子,这一去不复还的行为就很难解释。第四问母亲为什么不好好想一想儿子还没有成人?这是阿母“更不慈”的进一步的说明,一连串提出四个问题,层层深入,使归汉和爱子的思想斗争,推进到更激烈的程度。此情此景,作为一个慈母,如何能不五脏崩裂,恍恍惚惚,如狂如痴?所以对着孩子,她只能“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这时被掳的妇女们也前来送行,她们羡慕文姬独得归汉,想起自己永远不得还乡,触景伤情,哀号之声令人心碎。母子抱头痛哭,难友们相对痛哭,这一片凄惨的哭声,似乎感动得马也停步不走了,车轮也停止了转动,旁观的人、过路的人,也个个为之抽噎、哭泣!这些侧面的描写,构成了文姬归汉时感人肺腑的画面。下面请欣赏第三段:

去去割情恋,遄征日遐迈。

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

念我出腹子,胸臆为摧败。

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

城郭为山林,庭宇生荆艾。

白骨不知谁,纵横莫覆盖。

出门无人声,豺狼号且吠。

茕茕对孤影,怛咤糜肝肺。

登高远眺望,魂神忽飞逝。

奄若寿命尽,旁人相宽大。

为复强视息,虽生何聊赖?

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励。

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

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

这一段描写作者在回家的路途和到家后的情景,可以分为三层。第一层,从“去去割情恋”到“胸臆为摧败”,写归途中仍然思念孩子,悲痛不止。在离别时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以后,最终还是割断了母子依恋之情,走上归汉的路程。

遄征,是飞快地赶路的意思。日遐迈,一天天走远了。但是一路上又怎能不想念儿子呢?一想起从此远隔三千里,母子无从见面,文姬不禁“胸臆为摧败”。

第二层,从“既至家人尽”到“虽生何聊赖”,写回乡后看到家破人亡的情景。

作者在南匈奴住了十二年,渴望着回到家乡和亲人团聚,想象着见面时激动人心的场面,但回到家乡后,美好的愿望全部破灭了!不仅“家人尽”而且“无中外”。所谓中外,就是中表兄弟。中,指舅父的子女,为内兄弟;外,指姑母的子女,为外兄弟。这里无中外,泛指一切亲戚都没有了。在作者的眼前是一幅战乱之后家园残破的图画:城市化为山林,院落里长满荆棘蒿草。遍地白骨纵横。

四处听不到人声,有的只是豺狼奔窜嗥叫。孤零零一个人对着自己的身影,活着有什么意思呢?难以忍受的悲痛又在折磨着她了,她怛咤惊呼,她肝肺痛烂!文姬登高远眺,是凭吊残破的故园?还是想念远方的孩子?神魂恍惚,连自己也难以说清楚啊,奄奄一息,就像生命已经结束。尽管周围的人一再相劝,要放宽心,自己勉强睁开了眼,喘过一口气,活下来了,但是,“虽生何聊赖”!生活还有什么依靠和乐趣呢?第三层,从“托命于新人”到结尾,写与董祀结婚后的矛盾心情。“托命于新人”,指重嫁董祀。自勖厉,是自勉自励。捐废,指受遗弃。重新结婚了,虽然想勉强生活下去,但自己已经“流离成鄙贱”,所以,常恐再受遗弃。旧的痛苦没完,新的痛苦又袭来了,使她发出了“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的哀叹!

蔡文姬的一生是异常悲惨的。胡国瑞在《魏晋南北朝文学史》中说:“这一篇叙事抒情诗实际上乃是一个不幸妇女的痛史。她的一生不幸的命运,也就是我国历史上巨大的社会变乱中千万不幸妇女共同的命运,是具有普遍深刻的典型性的。”蔡琰的五言体《悲愤诗》,既反映了董卓之乱中妇女的悲惨遭遇,也控诉了军阀混战的罪恶。唐代诗人戎昱的诗《苦哉行五首》,反映了安史之乱中妇女的悲惨遭遇,戎昱的现实主义诗篇,显然是受了蔡琰《悲愤诗》的影响。

下面谈几点《悲愤诗》的艺术特点:第一,通过细节描写来表现各种场面。

如文姬归汉时母子分别的情景,“儿前抱我颈”到“当发复回疑”一段,描写儿子抱着母亲的脖子,一连串地提出疑问,母亲哭着用手抚摩儿子的头,使人如历其境,如见其人,如闻其声。杜甫的《北征》一诗中写道:“痴女头自栉。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胡小石《杜甫〈北征〉小笺》中说:“《北征》此数语,写小儿女娇痴天真,脍炙人口,自今读之尚栩栩如生。若求其来源,实兼有蔡、左两家之胜。”这里所说的“蔡”,就是指写五言《悲愤诗》的蔡琰,说明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杜甫在细节描写方面,也曾借鉴过蔡琰的手法。第二,叙事、抒情、写景相结合,以叙事为主。如从“所略有万计”到“欲生无一可”,是叙事;“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是抒情。在详细叙述了董军中的羌胡兵残酷迫害被掳妇女的事实后,接着是极其激动的抒情,显得自然而有力。清人沈德潜《古诗源》中说:“激昂酸楚,读去如孤蓬坐振,沙砾自飞。在东汉人中,力量最大。”就是指蔡琰的《悲愤诗》说的。又如从“城郭为山林”到“豺狼号且吠”,是写景;“茕茕对孤影,怛咤糜肝肺”是抒情。在描绘了故园一片荒凉的景色后,不由得惊呼起来,这里情景结合得十分自然有力。

诗情涌动的后妃

晋代文坛中,“一代作手”左思,以其千秋绝唱之作傲视群豪。他有一妹,名为左棻,才气不亚于其兄,是中国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才女之一。

左棻,字兰芝,临淄(今山东临淄)人,生年不详,晋殿中侍御史左雍之女。少好学,善于咏诗作文,以才女闻名于当世。晋武帝司马炎闻其才名而纳于后宫。泰始八年(272年),拜为修仪(晋时宫中从事撰写文书的女官),受诏作《离思赋》。全文共三段,第一段主要写宫怨。开篇交代自己出身于贫穷的“蓬户”。接下来五句连用三个反语——“不闲习于文符”,“不见图书之妙像兮,不闻先哲之典谟”,说自己不熟悉典籍文章,却阴差阳错地混杂于宫中而辱没他人。用语谦逊,却暗含愤激之情。诗人出身卑微而才华横溢,自然免不了他人嫉妒,此语正是遭嫉起怨的内心反映。由“非草苗之所处兮”至本段结束,诉说入宫数年,日日忧愁畏惧的痛苦心绪。西晋时代,士族门阀观念极重。左棻身出“蓬户”,“姿陋无宠”,“体羸多患”,身处弄权固宠的后宫,更是饱受鄙视,境遇凄苦。“夜耿耿而不寐兮,魂憧憧而至曙。风骚骚而四起兮,霜皑皑而依庭。日晻暖而无光兮,气恻栗以冽清。”借“风”、“霜”、“日”、“气”托物抒情,哀婉凄厉,写尽主人公的愁苦心情。“耿耿”、“憧憧”、“骚骚”、“皑皑”四个叠音词的连用,使情感抒发更为急促而强烈。第二段紧扣文题,以今昔对照。抒发兄妹之情,控诉宫禁严切:“长含哀而抱戚兮,仰苍天而泣血。”一腔悲酸怨恨只能诉诸苍天,化为碧血,读来令人心碎。最后一段,表现出强烈的归宁愿望。终日“惨怆愁悲”的宫中生活促使作者“梦想魂归”。当深知欲归不能时,只好“援笔舒情,涕泪增零,诉斯诗兮”。全文情调哀怨,用语凄楚动人,在抒情倾向上更接近于诗。

后左棻被封为贵嫔。史传晋武帝赏其才,“每游华林,辄回辇过之。言及文义,辞对清华,左右侍听,莫不称美”。若得方物异宝,必命其作赋颂,所以左棻今存赋多为咏物之作,较有成就的有《松柏赋》、《孔雀赋》等。四言《啄木诗》风格平淡省净,含蓄蕴藉。诗曰:

南山有鸟,自名啄木。饥则啄木,暮则巢宿。无干于人,唯志所欲。此盖禽兽,性清者荣,性浊者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