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树高,鸟啼悲。泉水深,鲤鱼肥。空仓雀,常苦饥。吏人妇,会夫稀。出门望,见白衣。谓当是,而更非。还入门,中心悲。北上堂,西入阶。急机绞,杼声催。长叹息,当语谁。君有行,妾念之。出有日,还无期。结巾带,长相思。君忘妾,未知之。妾忘君,罪当治。安有行,宜知之。黄者金,白者玉。高者山,下者谷。姓者苏,字伯玉,人才多,知谋足。家居长安身在蜀,何情马蹄归不数。羊肉千斤酒百斛。令君马肥麦与粟。今时人,智不足。与其书,不能读。当从中央周四角。
——苏伯玉妻《盘中诗》
此诗见于《玉台新咏》的第九卷。《古诗源》中提到:“使伯玉感悔,全在柔婉,不在怨怒,在深于情。”又说:“似歌谣,似乐府,杂乱成文。而用意忠厚。千秋绝调。”可见,对这首诗的评价颇高。
《盘中诗》之所以能令无数后人欲罢不能地欣赏,奇妙之处便在于它的文字排列顺序,从中央到四周盘旋回转,好像珠走玉盘,屈曲成文。虽然最初的图片早已失传,但是从之后人们对于它的复原图片来看,苏伯玉的妻子所下心思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拟的。
作为一首简单质朴的爱情诗歌来讲,《盘中诗》在诗歌的最初用三字比兴,将对丈夫的思念,通过山林高木、悲鸟啼鸣、泉水深深、鲤鱼肥硕表达出来。因为栖息在树林里的飞鸟饱受着寒风和凄苦的折磨,所以才悲鸣不断,而在泉水中游乐的鲤鱼,正是因为鱼水之欢,所以才能长得肥硕。
这位妻子巧妙地告诉丈夫,她就犹如那得不到滋润的飞鸟一样,在长安翘首等待远方的丈夫,而日益消瘦。这份刻骨的相思在盘中回旋写下,那循环的不仅是文字,还有妻子如海深的爱恋。经书上常常劝诫世间男女,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往往是恼人的烦心事。这番箴言对于俗尘中的男女却是空言,他们置若罔闻,因为但凡尝过爱情的滋味,谁还能够把持得住思念的心事。
苏伯玉的妻子并不是天生就长了一颗妖娆不安定的心,她不是那个前生被牧童所救的白蛇,今生为了报恩才来到苏伯玉身边,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她需要平凡的呵护和温存。同样是凡心波动,苏伯玉的妻子将情感寄托在诗歌之中,她想让苏伯玉知道,她对他的思念,从来就没有改变和中断过。这个女子用自己的蕙质兰心,为她远在蜀地的丈夫绘制出了一幅思恋图。
如果苏伯玉有心,定然会风尘仆仆地赶回,因为他的妻子和他尘缘未了,他们的姻缘不能因为他的久不归家就笼罩上夭折的阴影。“出门望,见白衣。谓当是,而更非。”苏伯玉的妻子抱着强烈的思念,甚至于连路过门口的陌生男子都当作了丈夫的身影,由此可见她内心纠结的思念有多深。
然而在这难解难分的思念之中,隐藏的也有妻子无限的担忧,她害怕丈夫在外另有新欢,将她遗弃,所以,便先为自己树立良好的形象,她希望这样可以令丈夫放心,可见在那个不平等的年代,女子想要守候一份感情是多么的不容易。
而后苏伯玉的妻子便对丈夫展开了声声呼唤。她知道丈夫才华出众,为了让丈夫早日回家,她便隐晦地提醒丈夫,不要爱惜马匹,须得快马加鞭地赶回长安来,因为这里有做妻子的为他早就准备好的酒肉和宴会。情感在这里达到了高潮,而整首诗歌也就在此迈入尾声了。
“今时人,智不足。与其书,不能读。当从中央周四角。”指点人们该如何去读这首诗,不过考据下来,不像是女诗人所作,反倒像是多事的后人填上的。
想来女诗人如此热切地期盼丈夫的归来,不可能用如此轻蔑的语气来指点丈夫该如何读这首诗,所以,最佳的解释便是后人附加。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首巧妙的诗歌,是苏伯玉的妻子用智慧唱出来的诗歌。个中意味想来只有苏伯玉最能明了。据传这位才子在接到妻子的礼物后,当下快马加鞭,赶回了长安,与妻子团聚。可见夫妻情分,果然在这《盘中诗》中体现无疑。
古时候的男子多以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为荣,娶妻生子只是为了传宗接代,所以,女人的地位大多被放置得很卑微。像苏伯玉妻子这样的女子不会在少数,丈夫出门寻求功名,妻子独守空房,等待中度日。
爱上一个不回家的男人比爱上一个花心的男人更为凄凉,因为花心的男人总还是能日日见到,而不回家的男人便意味着只能在回忆中相见。女人天生的敏锐气质使得苏伯玉的妻子用这般婉转的方式,督促苏伯玉回到家中,她这番决绝的心思,只怕是那个时代少有的。
这一首诗歌大多是三字成句,使得整首诗歌读起来语气急促,不像其他思恋诗歌那样温婉缓慢,反而表现出一种急躁和不安的情绪。这或许也与苏伯玉妻子的心境有所契合,正因为丈夫出门久不归来,所以,她的内心才从最初的缠绵委婉,转化成了躁动不安的激烈幽怨之情。
读起来,整首诗歌有着几分童谣的意味,这样的思妇诗并不多见。情趣之中透露着倔强,思念之中隐藏着深意。《盘中诗》不像是一首女人对男人祈求怜爱的诗歌,反倒像是一个倔强的手势,孤独地凝注在时间中。
多情总被雨打风吹去
上古之人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爱情是彼此放不开的纠缠,纠结在对方的掌心中,延伸成条条纹路,长的是生命线,短的是爱情线,要通过命运来见证的爱情,往往躲不开的,是那注定反复无常的宿命。所以,《牡丹亭》中才会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
古人说得有道理,这世间的情爱皆是人们执意而为,他们不会想到百年之后,事情会如何终结。在命运强大的推力下,一些暗示性的情感盘踞人们心中,久久缠绕,指引他们完成在这世间必须要经过的路径,便是欢爱。
而其中,女子则更深地陷入了这个命运的陷阱之中,但她们往往还不自知,心甘情愿地坐井观天,仰望头顶那个男人,在井底上演着独角戏,一场关于爱和等待的独角戏。
孤雁
昔年无偶去,今春犹独归。
故人恩义重,不忍复双飞。
连理
墓前一株柏,连根复并枝。
妾心能感木,颓城何足奇。
据传这两首诗是南朝梁代卫敬瑜的妻子所做,《孤雁》和《连理》是后人为了呼应诗中咏叹的内容而加上去的题目,倒也算是切合主题,将王氏所要表达的生死不渝、死生契阔的情感囊括其中。
王氏在《南史》中稍有记载,这个女子嫁于卫敬瑜,却在没有尽享夫妻之乐的时候,卫敬瑜便染病身亡,那年的王氏还正是芳华犹存,容貌佳丽。家人劝她再嫁,为自己谋求一个安稳的后半生依靠。不料王氏却断然拒绝,她要为丈夫守节,直到终老。
其实再嫁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当时的许多男女并不像之前的朝代那样,刻意去遵循陈规陋俗,而王氏却甘愿为丈夫独守后半生的岁月,成为了那段历史的传奇。也许,命运就是如此,当它将一些人引到固定的地方时,便不会让他们再轻易离开。无论岁月变迁,还是时空更改,这些人都甘愿停留,在原地看着情丝弥漫,而他们亦不愿出逃。
王氏的命运大概便是如此,她在凡间与一个男子相爱,之后被死亡带走爱情,接着她开始无止境地等待,不关乎爱情,只关乎回忆。在记忆的轮盘中辗转,不知道王氏能否寻得最后的心之所安。
相传在寡居之后,王氏为卫敬瑜亲手栽种了树木百棵,就栽种在卫敬瑜的坟墓前。一年之后,这片成林的松柏竟然结成连理,不复分开,故而王氏写下诗歌,以作纪念。诗句简单易懂,但实则需要读者悉心体会,才能真正明白其中蕴含的深意。
王氏无意遵从旧时的成规,只是因为对丈夫绵密的爱,她甘愿在爱情萌芽之时,继续灌溉雨露,直到嫩芽成为参天大树。而她便可以在树下依靠,那盘根错节的回忆可以带她回到最初、最美的地方。
人间的事情就是如此,相爱的人不能长久,不爱的人偏偏纠缠。卫敬瑜墓前的树一定长得葱翠可人,因为那是王氏用心栽灌,悉心照料而长成的,王氏希望借助树木来传达她对丈夫的深情,纵使最后只有她一个人,但上天定能看到。
就好像她在诗中引用的典故,“颓城何足奇”,那位妻子伤心丈夫死去,在城下痛哭流涕,感动所有路人,而她也可以借助树木,将感人的情感传达出去。
执着的爱情不知道耗掉了人间多少美容颜,这情感竟然有着这样尖锐、势不可挡的力量,令枯木逢春,令松柏成连理,令笑容可以长存心间。
情愫升起,如同湖畔的水草,缠住王氏的心,让她无法,也不愿离开。如同纠结的连理枝,王氏对丈夫的感情就是这样扯也扯不断,虽然她就好像孤雁一样无人照管,可她情愿守候最初的那份情感,独自思念。她自恃情深意厚,但在看到雁子失去配偶后,总是年复一年地孤身飞翔时,她才明白,世间真情,无论飞禽还是走兽,皆是生死不渝。
因为死亡的横刀夺爱,使得王氏只能抱着热切的向往,在回忆中苦苦度日,而生离有时候却是要比死别更令人难过。女人在感情的游戏中总是显得蓄谋已久,她们好像矜持的公主,从不轻易吐露心声。然而却在一些小事面前,总是轻易地就暴露出了内心的好感,离别对女人是考验,她们往往像未经世事的少女,不谙其道。
花庭丽景斜,兰犏轻风度。落日更新妆,开帘对春树。鸣鸸叶中响,戏蝶枝边骛。调瑟本要欢,心愁不成趣。良会诚非远,佳期今不遇。欲知幽怨多,春闺深且暮。
——刘令娴《答外》二首(其一)
这是情诗,刘令娴写给丈夫的思念之书,一览无遗地展示了自己从爱上到嫁人这一路上的心事历程。丈夫出远门,久不归还。妻子内心无法按捺,只得寄情于诗词,希望可以缓解心中焦虑。
诗中呈现出一番庭院春景,绚烂多姿。诗人触景生情,随着春光的烂漫到日暮的落下,她的内心也渐渐沉静,春光容易逝去,好景不复长存。诗人感叹和丈夫共同相守的时间本来就不多,偏偏还要忍受这不断的别离,让她独自一人在这无限好的春光中自怨自艾,苦苦悲切。
女子的心,六月的天,十分易变。随着诗句的婉转,可以看到诗人流动的心境,一个人在满目春光中,上演怨妇思春这出折子戏。
且悲且叹,全是女人无奈的心事。
若是,她们对人间情爱的法则多了解一些,就会明了,在这个游戏中,主动付出最多的那个,便是最后忍受伤害最惨重的一个。
表面上,她们情深意重,而丈夫们显得无知薄情,事实上无知的是她们,反而是那些男子懂得收放自如,在感情中游弋自如。女人容易被表面的温柔浪漫击倒,而自己也容易沉迷在浪漫中不能自拔,以至于独角戏中,只见悲离,不见欢合。
树林与相思结缘
中国古人善于用客观事物以寄托心中相应的情感。折柳送别、鸿雁传书、花木喻志,都较为常见。表达男女相思情怀的事物也很多,诸如相思鸟、断肠草等。唐代诗人王维的一首“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传遍大江南北,传诵了十几个世纪,可谓家喻户晓了。在世人心中似乎还是民间广为流传的白居易《长恨歌》中“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几句诗更为有名。“比翼鸟”和“连理枝”常用来形容男女间非常巩固稳定的情感关系,即使棒打鸳鸯,死后亦可借此向世人昭示两人亲密无间的情感。
树木与相思结缘,中国民间早已存在。徐陵所编《玉台新咏·焦仲卿妻》结尾诗云:“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可见汉代树和人的思念已联系在一起了。对这种联系记叙更为详细的是晋干宝《搜神记》中的《韩凭夫妇》故事。这则故事最早见于托名曹丕的《列异传》:“宋康王埋韩凭夫妇,宿夕大梓生。有鸳鸯,雌雄各一,恒栖树上,晨夕交颈,音声感人。”事虽简略,但《搜神记》故事正来源于此,故事如下:
宋康王(前318-前286年在位)的舍人韩凭,娶妻何氏。何氏貌美,被康王夺去。韩凭心存怨恨,康王把他囚禁起来,判刑四年,白天守城,夜晚筑城。何氏偷偷写信给丈夫说:“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不料书信为康王得到,示以左右,无入能解其意。后大臣苏贺说:“‘其雨淫淫’,是说忧愁和思念。‘河大水深’意指不能互相往来。‘日出当心’则表明心有死志了。”
不久,韩凭自杀身死。何氏也暗地里把自己的衣服弄腐烂了。一天,她与康王登高台,欲趁机跳台自尽。康王手下马上去拦她,可衣服着手即断,没有拉住,遂跳台而死。她死后在衣带中留下遗书:“大王愿我生,我自愿死,希望能把尸骨赐予丈夫合葬。”康王大怒,让人把他们分开埋葬,故意使其隔而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