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女子能步行,反着夹禅后裙露。
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个成翁妪。
黄桑柘屐蒲子履,中央有丝的头系。
小时怜母大怜婿,何不早嫁论家计。
——《捉搦歌》
这是流传在北朝的乐府诗歌。歌名中的一个“搦”字就道出了这首诗的中心,“搦”表示捉弄、戏谑的意思,而在这里,自然引申为男女之间嬉戏,相互捉弄的意思。在这里的男女没有受到太多世俗陋习的束缚,他们会依照自己的意愿相互吸引、欢好。
《捉搦歌》便正是叙述北朝儿女情长之事,抒发了热切、诚挚的情感和爱情愿望。第一首诗开头以男子设问的语气拉开诗歌的序幕,男子因为仰慕这位路过的女子,便格外关注女子的一言一行。男子不但关注女子的行步,还对女子的装束感到浓厚的兴趣。女子此时的一举一动都为男子所迷恋。这个男子不禁浮想翩翩,要是能和女子一同前行该有多好,于是诗歌在最后便展开了良好的期盼,就是希望可以将二人的关系从路人发展到夫妻。
古时候的妇女本来是毫无话语权,只可以留在闺房中,将自己的一生任由父母丈夫安排。但是,在北朝民歌中记录的女子,却一扫之前女性唯唯诺诺的神情,她们一旦遇上了心仪的男性,便忍不住要唱出心中所想,就好像是破土而出的幼苗,瞬间就要长为参天大树来吸引住异性的目光。她们自知美丽,从不自持,因为她们在那样广阔的天地下成长,所以,她们所走的爱的通道比受礼教束缚的女子更为顺畅。
第二首诗歌中的女子由足下木屐起兴,引发男女相配的联想。再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为理由,提出早日出嫁的心情。在此表现的情感强烈,直率大胆中透露出深情,一曲郎要娶,妾要嫁的郎情妾意图跃然纸上。
这些歌曲,正是因为挣脱了世俗的樊笼,所以才更显得光明万丈。而相比起来,同时期的南朝民歌却多了几分羞涩和低语,好像江南暮雨,细细密密中朦朦胧胧地让人看不清几分颜色。
垂帘倦烦热,卷幌乘清阴。
风吹合欢帐,直动相思琴。
——王金珠《子夜四时歌·复歌》
江南的夏天,闺房之中,珠帘低垂,房中少女,怀春的心思无法诉诸他人。
情丝萦绕心间,就算自己再心烦意乱,也不肯先于男子道出情愫。或许是因为地域和文化的不同,深受汉文化影响的南朝女子没有北朝女子那样的胸襟和气魄。
在北朝的民歌中,女子没有太多缱绻婉转的情思,她们只要爱上,便义无反顾地投入,要比南朝的女子勇敢得多。
华阴山头百丈井,下有流水彻骨冷。
可怜女子能照影,不见其余见斜领。
——《捉搦歌》
这一首北朝民歌中讲述了一个女子,独自来到井边打水,想要借着井水照见自己的容颜,可只一瞥,却觉得井水冷入骨髓,又因为井水太深,也没能看清,只看到上衣的领口。这位女子白白忙活了一阵,本想顾影自怜,却因为事与愿违,使得自己那肤若凝脂、吹弹可破的肌肤,还有柳叶弯眉、樱桃小口无法被自己欣赏到。
当然,这些哀怨的幽思只是后人根据诗歌猜测出来的,在戛然而止的情节之后,留下了太多的可能性。可是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女子想要顾影,只是因为自哀自怜。北朝战事频繁,男丁匮乏,所以,女子过剩。这个女子大概就是滞留闺中,没能嫁出,所以借着叹息容颜,来唱出自己想要出嫁却不能出嫁的悲哀。
其实,不论是北朝女子还是南朝女子,她们恨嫁的心情都是相同的。无论是南朝诗歌中那位千金小姐,还是北朝民歌里这位贫寒姑娘,她们有着待字闺中的各种理由,但却是有着同样迫切的出嫁心情。
因为战事的频繁,而使得时局纷乱,男子多上前线,再不得返,女子只能苦留家中,不断探身张望,去看前路的希望是否还在继续。
如同诗作在女子探身照影时停止一样,诗人在诗歌的意境之外,留给后人的幽思也远远不止女子恨嫁这些。
这些红尘中的红颜,在风沙中老去了容颜,在前行中蹒跚了脚步,却唯独坚持着爱为她们带来的温暖,就算将来碎裂一地,也无法改变她们对爱的坚持。
南朝丝丝柔滑,北朝铁骨风沙;南朝娇媚柔情似水,北朝慷慨坚硬如风。在女子们华丽身影的背后,是风沙中携裹的期盼。转身之后,这些期盼成为最动人的篇章,永久被世人吟唱。
生命有时并不完全属于自己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生命是先祖的恩赐,当一个人的生命需要为某种目的做出贡献的时候,他应当是义不容辞的,因为这是他自身血统所赋予他的,难以推卸掉的责任。作为鲜卑族的后裔,北周赵王宇文昭的女儿——千金公主似乎比任何人都更有理由效忠于她的皇朝,因为她不但是子民,更是主人。
在北周最后的时日里,千金公主度过了她一生最快乐的时光,无忧无虑地研习琴棋书画,使得这位公主深明大义,聪明机警。可惜因为一件意外的事件,令一切美好都定格在了公主的豆蔻年华。
那是公元580年,那一年的北周已经因为武帝的死亡而日益衰退,在悬崖峭壁上摇摇欲坠。统治者为了勉强维持这个庞大王朝,选择了和亲,千金公主成为了下嫁人选,她将要远嫁突厥,嫁给当时的沙钵略可汗,来维护这个王朝的最后一点气息。
生命在这个时候显得尤为脆弱,又十分强大。为了祖宗基业的稳固,千金公主毅然用她娇弱的身躯去换取这最后一点点的和平。
她远走大漠,前往突厥,如同所有其他和亲的公主一样,千金公主淡然地守着自己的丈夫和子民,就好像戈壁上的一块磐石,在风沙中慢慢老去。
故乡的血液就要在她内心溜走殆尽时,再一次的意外让这位公主毅然地站了出来,因为她的国家灭亡了,她的亲人全部被荼毒了。那时的北周已经步履蹒跚,国丈杨坚看准时机,将大权揽到了自己手中,千金公主的父亲因为起兵反抗被杨坚诛杀了九族。这份血海深仇令远在异乡的千金公主悲恸不已,她发誓要为亲人家国报仇。
从此,千金公主不再是一个只是安守家园的贤妻良母,而是在暗地里成为了策划复兴国家的大将。生命有时候就是这样离奇,在无常的时间中会撒下无常的事情,令人感到无常的变更。
千金公主的复仇计划在暗中展开,而远在中土的杨坚自然也不会视若无睹,只不过因为内外不得兼顾,所以才没有更多地干预。心思玲珑的千金公主自然知道杨坚实力雄厚,自己的力量与其硬拼也是以卵击石,她便调整策略,以柔克刚。
她向杨坚请求,希望可以做他的义女,杨坚自然明白千金公主的想法,不过因为当下他没有更多的时间来对付突厥,所以,千金公主的请求正好也可以让他做一个顺水人情。于是,杨坚便收千金公主为义女,赐公主姓杨,还封千金公主为大义公主,希望她可以人如其名,深明大义,帮助隋朝和突厥建立起友好的关系。
此时的千金公主不过二十出头,却要忍受更改姓氏,向仇人俯首称臣的屈辱,但只有这样才能向杨坚表明自己的忠心。千金公主对杨坚虽然恨之入骨,但为了报仇雪恨,也只得强装笑脸。看着昔日的皇朝被历史掩埋,新的王朝迅速崛起,想来这位公主的内心一定心如刀割,毕竟北周是她的父辈们辛苦打拼出来的天地。
虽然这个皇朝将她远嫁突厥,利用她作了和亲的工具,但因为血脉相连,使得她永远无法割舍掉这份情怀。杨坚的一场政变却生生将这份牵连隔断,心头的伤口滴着殷红的鲜血,昔日的千金公主,今朝的大义公主已经彻底改变了自己的生命轨迹。
开皇九年(公元589年),隋攻灭南方的陈。杨坚为了表示自己的恩惠,特地送给了大义公主一面从陈叔宝的后宫搬出来的屏风。离开中土多年的大义公主看到屏风时,内心波澜翻滚,联想到了陈的覆亡,又想到了北周的灭亡和自己的命运,一时之间新仇旧恨纷纷涌上心间,便使得公主失去了冷静,她提笔在屏风上写下了这首无尽伤感的诗篇:
盛衰等朝暮,世道若浮萍;荣华宴难守,池台终自平。富贵今安在?空自写丹青;杯酒恒无乐,弦歌讵有声。余本皇家子,飘流入虏庭;一朝睹成败,怀抱忽纵横。古来共如此,非我独申名:惟有明君曲,偏伤远嫁情。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大义公主对于自身的命运和北周王朝的覆灭充满了悲戚。她蛰伏突厥,忍受着几经改嫁的屈辱和异地离乡的苦楚,这一切的苦难带给她的悲痛在这一面屏风的面前土崩瓦解。
大义公主清楚地认识到花开必败,世事无常所带来的往事如烟雾散去的悲伤令大义公主写下了这首诗歌。本是抒发心中苦闷,道出睹物伤情的忧郁之情,却料不到这首诗竟然成为了自己的绝命诗。
当远在隋朝的杨坚得知大义公主所题的诗歌内容后,勃然大怒,他对号入座地认为大义公主在诗歌中所讲到的虏廷便是隋朝,对于大义公主将自己的王朝讲得如此不堪,杨坚恼羞成怒,起了杀心。那时的沙钵略可汗已死,其子突利可汗要求隋朝再次与他联姻,却收到了杨坚发出要想联姻,须杀大义公主的信号。
于是一场阴谋便在大漠进行,一直积极筹备复国的大义公主在丝毫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暗杀在黄沙大漠之中,血染天边。
千金公主自有风骨,是无与伦比的女中豪杰,但却因为生不逢时的境遇而屡受蹉跎。她的内心坚毅如霜,若不是杨坚暗中使坏,只怕他日锋芒毕露,也会是一枝傲雪寒梅。
看似天长地久的许诺
室中是阿谁?叹息声正悲。(贾)
叹息亦何为?但恐大义亏。(李)
大义同胶漆,匪石心不移。(贾)
人谁不虑终,日月有合离。(李)
我心子所达,子心我所知。(贾)
苦能不食言,与君同所宜。(李)
——贾充《与妻李夫人联句》
这是一首诉说离别之情的诗歌,缠缠绵绵又依依不舍,诗人和妻子仿佛都不晓得该如何安顿自己离别前的零乱心情,一人一语地表明各自的心迹。贾充首先领起全诗,道出室内悲叹,想来贾充口中的“室”应该就是二人日常所居住的卧室,藏匿了不少夫妻恩爱时的欢乐往事,此时,贾充却问这房间内是谁在悲伤地叹息呢?自然是指身旁的妻子李氏。
贾充的妻子李氏本是尚书仆射李丰之女,不但有才情,还贤良淑德,对贾充照顾有加。只可惜后来因为朝纲变动,李丰被当时掌握政权的司马师所杀,还使家人受到牵连,要发配边疆。早已嫁为他人妇的李氏也不能幸免。
眼看分别在即,感情一向融洽的贾充和李氏便免不了悲戚一番,这场意外来得仓促,令人始料未及。贾充问完,李氏作答,她说叹息只是担心夫妻情分就会到此终结。难怪李氏会这样想,古时的女子本就地位卑微,更何况如今成为了犯妇的李氏,今朝一走,他日恐怕就难得与贾充见上一面了。
贾充作为丈夫,自然不能在离别之时说出伤人的话,他一番海誓山盟的表白,说自己的心就如同磐石一样坚固无转移,让李氏放心。可李氏也明白月有阴晴圆缺,生离死别的事情古来有之,这是无法强求的。贾充依然对天起誓,他对李氏的爱不会改变,李氏才稍微放心,黯然离去。
这是典型的联句形式对诗,联句据记载始于汉武帝时期,因为是两人或多人,一人一句共同完成的诗歌,所以才称之为联句。贾充和李氏通过这样的方式互表衷心,他们在对诗的时候,可能没有意识到这份誓言有多么的脆弱可摧。
就在李氏离去不久后,贾充便再次娶妻,男人何患无妻。就在贾充的生活日益恢复平淡的时候,李氏却逢天下大赦而回归故土,这样的结果令两个人都始料未及,誓言依然,可惜物是人非。
贾充的现任妻子郭氏不许李氏入门,而贾充也因为惧怕郭氏而迟迟不肯将李氏接回家,昔日的承诺而今化为了一纸空谈。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历经婚姻之后,在人生的道路上携手同行,贾充却急急地松开了李氏的手,想来他们不能相守的原因,是那弄人的天命造化。
在与爱情邂逅的最初时刻,总是有着天长地久的许诺,只是,最终却往往花事了无痕。与其这样,还倒不如死了的干净,反而能留下长长久久的怀念,就好像潘岳对他的妻子一样,那份思念无可释怀。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怅怳如或存,回惶忡惊惕。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春风缘隟来,晨溜承檐滴。寝息何时忘,沈忧日盈积。庶几有时衰,庄缶尤可击。
——潘岳《悼亡诗三首(其一)》
潘岳悼念妻子杨氏的诗歌一共有三首,这是第一首,大概作于杨氏亡后第一年。“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看来时光的流逝并没有减弱潘岳对妻子的深爱,反而因为时间的积淀,而更加深厚。
潘岳在十二岁的时候和杨氏订婚,结婚之后,二人感情很好。可惜,上天偏偏嫉妒幸福的人,在他们婚后第二十四个年头里,杨氏因病去世,留下了潘岳独自一人饮泣。从诗作中可以看出潘岳在妻子死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他本是想要留在家中陪伴妻子的亡魂,却因为朝廷的公事繁忙,不得不离家远去。
陪伴妻子的愿望难以实现,潘岳内心的悲戚从诗句中汩汩流淌出来,后世文人认为潘岳的悼亡诗有着“其情自深”的特点,十分感人。贾充与李氏的离别诗虽也很感动,最后却依然还是劳燕分飞,就连他与李氏的一双儿女跪地请求贾充去看望一下李氏的时候,他都硬起心肠,没有答应。
在冰冷的事实面前,再情深的诗句也只能是空留墨香了。杨氏如果没有死去,待到人老珠黄之时,潘岳是否还会对她怀有深深的眷恋,还是会像贾充一样另觅新欢,这都是不得而知的事情了,但可以肯定的是,杨氏的死亡留给了潘岳无尽的思念,而苟活的李氏却是令自己和贾充都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尴尬境地。
“庶几有时衰,庄缶尤可击。”潘岳想效仿庄周,冷淡对待妻子离世的事实,只是情深许许,他越是想要忘记,记忆便越是铭刻,令他愁锁眉心不得展。
唐朝诗人李商隐叹息道:“只有安仁能作诔,何曾宋玉能招魂。”潘岳(字安仁)成为了多情男人的代表,而贾充则背上了薄情寡义的恶名。其间谁是谁非,这个中缘由也不必多探究了,反倒是留下的这两首多情诗歌值得后人反复玩味。
“绝奇石”的思恋
西晋人苏伯玉前往蜀国(今四川省)服吏役,久不归家,妻子在长安思念不已,就将心中所思化为笔法,描绘在盘子之中,寄托自己的思念之情。明人胡应麟说它为“绝奇石”。其实,抛开这些层层华丽的外衣,这只不过是一个妻子最为平常的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