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淡然的人生不浮躁:周作人幸福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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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斋中顿悟(6)

按,鲜菱充果,亦可充蔬。沈水乌菱俗呼“浆菱”。乡人多于溪湖近岸处水中种之,曰“菱荡”,四围植竹,经绳于水面,间之为界,曰“菱筵竹”。……越中也有两角菱,但味不甚佳,多作为“酱大菱”,水果铺去壳出售,名“黄菱肉”,清明扫墓时常用作供品,“迨春犹可食”,亦别有风味。实熟沉水抽芽者用竹制发篦状物曳水底摄取之,名“掺芽大菱”,初冬下乡常能购得,市上不多见也。惟平常煮食总是四角者为佳,有一种名“驼背白”,色白而拱背,故名,生熟食均美,十年前每斤才十文,一角钱可得一大筐,近年来物价大涨,不知需价若干了。城外河中弥望菱荡,惟中间留一条水路,供船只往来,秋深水长风起,菱科漂浮荡外,则为“散荡”,行舟可以任意采取残留菱角,或并摘菱科之嫩者,携归作菹食。明李日华在《味水轩日记》卷二(万历三十八年即一六一○)记途中窃菱事,颇有趣味,抄录于下。

九月九日,由谢村取余杭道,曲溪浅渚,被水皆菱角,有深浅红及惨碧三色,舟行掬手可取而不设塍堑,僻地俗淳此亦可见。余坐篷底阅所携《康乐集》,遇一秀句则引一酹,酒渴思解,奴子康素工掠食,偶命之,其资咀嚼,平生耻为不义,此其愧心者也。

水红菱只可生食,虽然也有人把他拿去作蔬。秋日择嫩菱瀹熟,去涩衣,加酒酱油及花椒,名“醉大菱”,为极好的下酒物(俗名过酒坯),阴历八月三日灶君生日,各家供素菜,例有此品,几成为不文之律。水红菱形甚纤艳,故俗以喻女子的小脚,虽然我们现在看去,或者觉得有点唐突菱角,但是闻水红菱之名而“颇涉遐想”者恐在此刻也仍不乏其人吧?

写《菱角》既了,问疑古君讨回范寅的《越谚》来一查,见卷中“大菱”一条说得颇详细,补抄在这里,可以纠正我的好些错误。甚矣我的关于故乡的知识之不很可靠也!

老菱装篰,日浇,去皮,冬食,曰“酱大菱”。老菱脱蒂沉湖底,明春抽芽,搀起,曰“搀芽大菱”,其壳乌,又名“乌大菱”。肉烂壳浮,曰“汆起乌大菱”,越以讥无用人。搀菱肉黄,剥卖,曰“黄菱肉”。老菱晾干,曰“风大菱”。嫩菱煮坏,曰“烂勃七”。

关于蝙蝠

苦雨翁:

我老早就想写一篇文章论论这位奇特的黑夜行脚的蝙蝠君。但终于没有写,不,也可以说是写过的,只是不立文字罢了。

昨夜从苦雨斋谈话归来,车过西四牌楼,忽然见到几只蝙蝠沿着电线上面飞来飞去,似乎并不怕人,热闹市口他们这等游逛,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岂未免有点儿乡下人进城乎。

“奶奶经”告诉我,蝙蝠是老鼠变的。怎样地一个变法呢?据云,老鼠嘴馋,有一回口渴,错偷了盐吃,于是脱去尾巴,生上翅膀,就成了现在的蝙蝠这般模样。这倒也十分自在,未免更上一层楼,从地上的活动,进而为空中的活动,飘飘乎不觉羽化而登仙。但另有一说,同为老鼠变的则一,同为口渴的也则一,这个则是偷吃了油。我佛面前长明灯,每晚和尚来添油,后来不知怎地,却发现灯盘里面的油,一到隔宿便涓滴也没有留存。和尚好生奇怪,有一回,夜半,私下起来探视?却见一个似老鼠而又非老鼠的东西昏卧在里面。也许他正在朦胧罢,和尚轻轻地捻起,蓦然间它惊醒了,不觉大声而疾呼,“叽!叽!”

和尚慈悲,走出门,一扬手,喝道:

善哉——

有翅能飞,有足能走。

于是蝙蝠从此遍天下。

生物学里关于蝙蝠是怎样讲法,现在也不大清楚了。只知道他是胎生的,怪别致的,走兽而不离飞鸟,生上这么两扇软翅,分明还记得,小时候读小学教科书(共和国的),曾经有过蝙蝠君的故事。唉,这太叫人什么了,想起那教科书,真未免对于此公有些不敬,仿佛说他是被厌弃者,走到兽群,兽群则曰,你有两翅,非我族类。走到鸟群,鸟群则曰,你是胎生,何与吾事。这似乎是因为蝙蝠君会有挑唆和离间的本事。究竟它和它的同辈争过怎样的一席长短,或者与它的先辈先生们有过何种利害冲突的关系,我俱无从知道,固然在事实上好像也找不出什么证据来,大抵这些都是由于先辈的一时高兴,任意赐给它的头衔罢。

然而不然,不见夫钟馗图乎,上有蝙蝠飞来,据说这就是“福”的象征呢。在这里,蝙蝠君倒又成为“幸运儿”了。本来末,举凡人世所谓拥护呀,打倒呀之类,压根儿就是个倚伏作用,孟轲不也说过吗,“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

蝙蝠君自然还是在那里过他的幽栖生活。但使我担心的,不知现在的小学教科书,或者儿童读物里面,还有这类不愉快的故事没有。

夏夜的蝙蝠,在乡村里面的,却有着另一种风昧。日之夕矣,这一天的农事告完,麦粮进了仓房。牧人赶回猪羊,老黄牛总是在树下多歇一会儿,嘴里懒懒嚼着干草,白沫一直拖到地,照例还要去南塘喝口水才进牛栏的罢。长工几个人老是蹲在场边,腰里拔出旱烟袋在那里彼此对火。有时也默默然不则一声。场面平滑如一汪水,我们一群孩子喜欢再也没有可说的,有的光了脚在场上乱跑。这时不知从哪里来的蝙蝠,来来往往的只在头上盘旋,也不过是树头高罢,孩子们于是慌了手脚,跟着在场上兜转,性子急一点的未免把光脚乱跺。还是大人告诉我们的,脱下一只鞋,向空抛去,蝙蝠自会钻进里边来,就容易把它捉住了。然而蝙蝠君却在逗弄孩子们玩耍,倒不一定会给捉住的。不过我们跷一只脚在场上跳来跳去,实在怪不方便的,一不慎,脚落地,踏上满袜子土,回家不免要挨父亲瞪眼。有时在外面追赶蝙蝠直至更深,弄得一身土,不敢回家,等到母亲出门呼唤,才没精打采的归去。

年来只在外面漂泊,家乡的事事物物,表面上似乎来得疏阔,但精神上却也分外地觉得亲近。偶尔看见夏夜的蝙蝠,因而想起小时候听白发老人说“奶奶经”以及自己顽皮的故事,真大有不胜其今昔之感了。

关于蝙蝠君的故事,我想先生知道的要多许多,写出来也定然有趣。何妨也就来谈谈这位“夜行者”呢?

Grahame的《杨柳风》(The wind in the willows)小书里面,不知曾附带提到这小动物没有,顺便的问一声。

7月20日,启无。

启无兄:

关于蝙蝠的事情我所知道的很少,未必有什么可以补充。查《和汉三才图会》卷四十二原禽类,引《本草纲目》等文后,按语曰 :“伏翼身形色声牙爪皆似鼠而有肉翅,盖老鼠化成,故古寺院多有之。性好山椒,包椒于纸抛之,则伏翼随落,竟捕之。若所啮手指则难放,急以椒与之,即脱焉。其为鸟也最卑贱者,故俚语云,无鸟之乡蝙蝠为王。”案日本俗语“无鸟的乡村的蝙蝠”,意思就是矮子队里的长子。蝙蝠喜欢花椒,这种传说至今存在,如东京儿歌云:

蝙蝠,蝙蝠,给你山椒吧,柳树底下给你水喝吧。

蝙蝠,蝙蝠,山椒的儿,柳树底下给你醋喝吧。

北原白秋在《日本的童谣》中说:“我们做儿童的时候,吃过晚饭就到外边去,叫蝙蝠或是追蝙蝠玩。我的家是酒坊,酒仓左近常有蝙蝠飞翔。而且蝙蝠喜欢喝酒。我们捉到蝙蝠,把酒倒在碟子里,拉住它的翅膀,伏在里边给它酒喝。

蝙蝠就红了脸,醉了,或者老鼠似的吱吱地叫了。”日向地方的童谣云:

酒坊的蝙蝠,给你酒喝吧。

喝烧酒么,喝清酒么?

再下一点来再给你喝吧。

有些儿童请它吃糟喝醋,也都是这个意思的变换。不过这未必全是好意,如长野的童谣便很明白,即是想脱一只鞋向空抛去也。其词曰:

蝙蝠,来,快来!

给你草鞋,快来!

雪如女士编《北平歌谣集》一○三首云:

檐蝙蝠,穿花鞋,你是奶奶我是爷。

这似乎是幼稚的恋爱歌,虽然还是说的花鞋。

蝙蝠的名誉我不知道是否系为希腊老奴伊索所弄坏,中国向来似乎不大看轻它的。它是暮景的一个重要的配色,日本《俳句辞典》中说:“无论在都会或乡村,薄暮的景色与蝙蝠都相调和,但热闹杂沓的地方其调和之度较薄。大路不如行人稀少的小路,都市不如寂静的小城,更密切地适合。看蝙蝠时的心情,也要仿佛感着一种萧寂的微淡的哀愁那种心情才好。从满腔快乐的人看去,只是皮相的观察,觉得蝙蝠在暮色中飞翔罢了,并没有什么深意,若是带了什么败残之憾或历史的悲愁那种情调来看,便自然有别种的意趣浮起来了。”这虽是《诗韵含英》似的解说,却也颇得要领。小时候读唐诗,(韩退之的诗么?)有两句云: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至今还觉得有趣味。会稽山下的大禹庙里,在禹王耳朵里做窠的许多蝙蝠,白昼也吱吱地乱叫,因为我们到庙时不在晚间,所以总未见过这样的情景。日本俳句中有好些咏蝙蝠的佳作,举其一二:

蝙蝠呀,屋顶草长——

圆觉寺。——亿兆子作。

蝙蝠呀,人贩子的船

靠近了岸。——水乃家作。

土牢呀,卫士所烧的火上的食蚊鸟。——芋村作。

Kaktaidori,吃蚊子鸟,即是蝙蝠的别名。

格来亨的《杨柳风》里没有说到蝙蝠,他所讲的只是土拨鼠,水老鼠,獾,獭和癞蛤蟆。但是我见过一本《蝙蝠的生活》,很有文学的趣味,是法国CharlesDerennes所着,Willcox女士于一九二四年译成英文,我所见的便是这一种译本。

十九年七月二十三日,岂明。

(1930年7月作,选自《看云集》)

关于苦茶

去年春天偶然做了两首打油诗,不意在上海引起了一点风波,大约可以与今年所谓中国本位的文化宣言相比,不过有这差别,前者大家以为是亡国之音,后者则是国家将兴必有祯祥罢了。此外也有人把打油诗拿来当作历史传记读,如字的加以检讨,或者说玩古董那必然有些钟鼎书画吧。或者又相信我专喜谈鬼,差不多是蒲留仙一流人。这些看法都并无什么用意,也于名誉无损,用不着声明更正,不过与事实相远这一节总是可以奉告的。其次有一件想象的事,但是却颇愉快的,一位友人因为记起吃苦茶的那句话,顺便买了一包特种的茶叶拿来送我。这是我很熟的一个朋友,我感谢他的好意,可是这茶实在太苦,我终于没有能够多吃。

据朋友说这叫作苦丁茶。我去查书,只在日本书上查到一点。云系山茶科的常绿灌木,干粗,叶亦大,长至三四寸,晚秋叶腋开白花,自生山地间,日本名曰唐茶(Tocha),一名龟甲茶,汉名皋芦,亦云苦丁。赵学敏《本草拾遗》卷六云:

角刺茶,出徽州。土入二三月采茶时兼采十大功劳叶,俗名老鼠刺,叶曰苦丁,和匀同炒,焙成茶,货与尼庵,转售富家妇女,云妇人服之终身不孕,为断产第一妙药也。每斤银八钱。

茶十大功劳与老鼠刺均系五加皮树的别名,属于五加科,又是落叶灌木,虽亦有苦丁之名,可以制茶,似与上文所说不是一物,况且友人也不说这茶喝了可以节育的。再查类书关于皋芦却有几条,《广州记》云:

皋卢,茗之别名,叶大而涩,南人以为饮。

又《茶经》有类似的话云:

南方有瓜芦木,亦似茗,至苦涩,取为屑茶饮亦可通夜不眠。

《南越志》则云:

若苦涩,亦谓之过罗。

此木盖出于南方,不见经传,皋卢云云本系土俗名,各书记录其音耳。但是这是怎样的一种植物呢,书上都未说及,我只好从茶壶里去拿出一片叶子来,仿佛制腊叶似的弄得干燥平直了,仔细看时,我认得这乃是故乡常种的一种坟头树,方言称作枸朴树的就是,叶长二寸,宽一寸二分,边有细锯齿,其形状的确有点像龟壳。原来这可以泡茶吃的,虽然味大苦涩,不但我不能多吃,便是且将就斋主人也只喝了两口,要求泡别的茶吃了。但是我很觉得有兴趣,不知道在白菊花以外还有些什么叶子可以当茶?《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山有栲》一条下云:

山樗生山中,与下田樗略大无异,叶似差狭耳,吴人以其叶为茗。

《五杂组》卷十一云:

以绿豆微炒,投沸汤中倾之,其色正绿。香味亦不减新茗,宿村中觅茗不得者可以此代。

此与现今炒黑豆作咖啡正是一样。又云:

北方柳芽初茁者采之入汤,云其味胜茶。曲阜孔林楷木其芽可烹。闽中佛手柑橄榄为汤,饮之清香,色味亦旗枪之亚也。

卷十记孔林楷木条下云:

其芽香苦,可烹以代茗,亦可干而茹之,即俗云黄连头。

孔林吾未得瞻仰,不知棺木为何如树,惟黄连头则少时尝茹之,且颇喜欢吃,以为有福建橄榄豉之风味也。关于以木芽代茶,《湖雅》卷二亦有二则云:

桑芽茶,案山中有木俗名新桑荑,采嫩芽可代茗,非蚕所食之桑也。

柳芽茶,案柳芽亦采以代茗,嫩碧可爱,有色而无香味。

江谢城此处所说与谢在杭不同,但不佞却有点左袒汪君,因为其味胜茶的说法觉得不大靠得住也。

许多东西都可以代茶,咖啡等洋货还在其外,可是我只感到好玩,有这些花样,至于我自己还只觉得茶好,而且茶也以绿的为限,红茶以至香片嫌其近于咖啡,这也别无多大道理,单因为从小在家里吃惯本山茶叶耳。口渴了要喝水,水里照例泡进茶叶去,吃惯了就成了规矩,如此而已。对于茶有什么特别了解,赏识,哲学或主义么?这未必然。一定喜欢苦茶,非苦的不喝么?这也未必然。那么为什么诗里那么说,为什么又叫作庵名,岂不是假话么?那也未必然。今世虽不出家亦不打溉语。必要说明,还是去小学上找罢。吾友沈兼士先生有诗为证,题曰《又和一首自调》,此系后半首也:

端透于今变澄澈 鱼模自古读歌麻

眼前一例君须记 茶苦原来即苦茶

二十四年二月

(1935年2月作,选自《苦茶随笔》)

雨的感想

今年夏秋之间北京的雨下的不太多,虽然在田地里并不早干,城市中也不怎么苦雨,这是很好的事。北京一年间的雨量本来颇少,可是下得很有点特别,他把全年份的三分之二强在六七八月中间落了,而七月的雨又几乎要占这三个月份总数的一半。照这个情形说来,夏秋的苦雨是很难免的。在民国十三年和二十七年,院子里的雨水上了阶沿,进到西书房里去,证实了我的苦雨斋的名称,这都是在七月中下旬,那种雨势与雨声想起来也还是很讨嫌,因此对于北京的雨我没有什么好感,像今年的雨量不多,虽是小事,但在我看来自然是很可感谢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