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淡然的人生不浮躁:周作人幸福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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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生活艺术(9)

“执笔行文所以达意,不但不能达意,而并无意可达,徒将古人陈言颠倒分合,虚笼旁衬,欲吐还吞,将近忽远,作种种丑态,争炫伎俩,而犹以为代圣贤立言,圣贤之言尚不明了而待此乎。又况登第之后日写官板楷书,得入翰林亦第以诗赋了事,今世所谓读书人者止此。不解韬钤,不明治术,而又拘于宦场习套,庸庸自甘,安得贤豪接踵,将此辈束之高阁也。”又云:

“农谈丰歉,工谈巧拙,商谈赢绌,宜也。士之为士只宜谈八股乎?求进取不得不习八股,既已仕矣,犹不可废之乎?秦燔百家言以愚黔首,今尚八股以愚黔首,愚则诚愚矣,其如人才不竞,不能以八股灭贼何?”其对于武人亦大不敬,《放言》卷上云:

“服物采章以表贵贱,然异代则改,异域顿殊,一时一地之荣何足为重。今饰功冒赏,冠多翘翘,蓝翎倍价而不可得,貂可续以狗尾,此则将何为续?当此之时犹复奔竞营求,抑知无贼之地固可拗项自雄,一旦遇贼,惧为所识,又将拔之唯恐不及乎?”卷下又云:

“军兴以来,州县官募勇先挑围队自卫。此辈近官左右,习于趋跄应对,自矢报效,有似敢死,一旦遇贼,借事先逃,给口便言,官犹信其无贰,此与孙皓左右跳刀大呼决为陛下死战,得赐便走者何异。然皓犹出金宝为赐,不似今日但赏功牌遂欲人致死也。”语涉时事,遂不免稍激昂,却亦有排调之趣。但我更喜欢他别的几条,意思通达而明净,如《笔谈》卷上论薄葬云:

“周主郭威遗命纸衣瓦棺以葬,至今要与厚葬者同归于尽。回人好洁,葬法有衾无衣,有椁无棺,血肉时化入土。余生无益于人,死亦不欲有害于人,安得负土而出之石,掘土数尺,凿空足容吾身,即石面大书刻曰栖清山人王侃之藏,死时褪以布衣,纳入其中,筑土种豆麦如故,但取古人藏其体魄勿使人畏恶之意,虽于礼俗未合,亦非无所师法也。”又《衡言》卷三云:

“习俗移人,聪明才智之士苟无定见,鲜不随风而靡。长乐老历事四姓,亦以其时不尚气节,故反以为荣耳,使其生于南宋,道学中未必无此人也。”此外还有好些好意思,不过引用已多,大有文抄公的嫌疑,所以只好割爱了。就上面所抄的看去,可以知道他思想的大略,这虽然不能说怎么新奇,却难得那样清楚,而且还在七八十年前,有地方实在还比现在的人更是明白。现在有谁像他那样的反对读经做八股呢?《巴山七种》随处多有,薄值可得,大家破工夫一读,其亦不无小补欤。

(廿三年六月)

闭户读书论

自唯物论兴而人心大变。昔者世有所谓灵魂等物,大智固亦以轮回为苦,然在凡夫则未始不是一种慰安,风流士女可以续未了之缘,壮烈英雄则曰:“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但是现在知道人的性命只有一条,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只有上联而无下联,岂不悲哉!固然,知道人生之不再,宗教的希求可以转变为社会活动,不求未来的永生,但求现世的善生,勇猛地冲上前去,造成恶活不如好死之精神,那也是可能的。然而在大多数凡夫却有点不同,他的结果不但不能砭顽起懦,恐怕反要使得懦夫有卧志了吧。

“此刻现在”,无论在相信唯物或是有鬼论者都是一个危险时期。除非你是在做官,你对于现时的中国一定会有好些不满或是不平。这些不满和不平积在你的心里,正如噎嗝患者肚里的“痞块”一样,你如没有法子把他除掉,总有一天会断送你的性命。那么,有什么法子可以除掉这个痞块呢?我可以答说,没有好法子。假如激烈一点的人,且不要说动,单是乱叫乱嚷起来,想出出一口鸟气,那就容易有共党朋友的嫌疑,说不定会同逃兵之流一起去正了法。有鬼论者还不过白折了二十年光阴,只有一副性命的就大上其当了。忍耐着不说呢,恐怕也要变成忧郁病,倘若生在上海,迟早总跳进黄浦江里去,也不管公安局钉立的木牌说什么死得死不得。结局是一样,医好了烦闷就丢掉了性命,正如门板夹直了驼背。那么怎么办好呢?我看,苟全性命于乱世是第一要紧,所以最好是从头就不烦闷。不过这如不是圣贤,只有做官的才能够,如上文所述,所以平常下级人民是不能仿效的。其次是有了烦闷去用方法消遣。抽大烟,讨姨太太,赌钱,住温泉场等,都是一种消遣法,但是有些很要用钱,有些很要用力,寒士没有力量去做。我想了一天才算想到了一个方法,这就是“闭户读书”。

记得在没有多少年前曾经有过一句很行时的口号,叫做“读书不忘救国”。

其实这是很不容易的。西儒有言,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追两兔者并失之。幸而近来“青运”已经停止,救国事业有人担当,昔日辘轳体的口号今成截上的小题,专门读书,此其时矣,闭户云者,聊以形容,言其专一耳,非真辟札则不把卷,二者有必然之因果也。

但是,敢问读什么呢?《经》,自然,这是圣人之典,非读不可的,而且听说三民主义之源盖出于《四书》,不特维礼教即为应考试计,亦在所必读之列,这是无可疑的了。但我所觉得重要的还是在于乙部,即是四库之史部。老实说,我虽不大有什么历史癖,却是很有点历史迷的。我始终相信《二十四史》是一部好书,他很诚恳地告诉我们过去曾如此,现在是如此,将来要如此。历史所告诉我们的在表面的确只是过去,但现在与将来也就在这里面了:正史好似人家祖先的神像,画得特别庄严点,从这上面却总还看得出子孙的面影,至于野史等更有意思,那是行乐图小照之流,更充足地保存真相,往往令观者拍案叫绝,叹遗传之神妙。正如獐头鼠目再生于十世之后一样,历史的人物亦常重现于当世的舞台,恍如夺舍重来,慑人心目,此可怖的悦乐为不知历史者所不能得者也。通历史的人如太乙真人目能见鬼,无论自称为什么,他都能知道这是谁的化身,在古卷上找得他的元形,自盘庚时代以降一一具在,其一再降凡之迹若示诸掌焉。浅学者流妄生分别,或以二十世纪,或以北伐成功,或以农军起事划分时期,以为从此是另一世界,将大有改变,与以前绝对不同,仿佛是旧人霎时死绝,新人自天落下,自地涌出,或从空桑中跳出来,完全是两种生物的样子:此正是不学之过也。

宜趁现在不甚适宜于说话做事的时候,关起门来努力读书,翻开故纸,与活人对照,死书就变成活书,可以得道,可以养生,岂不懿欤?——喔,我这些话真说得太抽象而不得要领了。但是,具体的又如何说呢?我又还缺少学问,论理还应少说闲话,多读经史才对,现在赶紧打住吧。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吉日

自己的园地

在一百五十年前,法国的福禄特尔做了一本小说《亢迭特》(Candide),叙述人世的苦难,嘲笑“全舌博士”的乐天哲学。亢迭特与他的老师全舌博士经了许多忧患,终于在土耳其的一角里住下,种园过活,才能得到安住。亢迭特对于全舌博士的始终不渝的乐天说,下结论道:“这些都是很好,但我们还不如去耕种自己的园地。”这句格言现在已经是“脍炙人口”,意思也很明白,不必再等我下什么注脚。但是我现在把他抄来,却有一点别的意义。所谓自己的园地,本来是范围很宽;并不限定于某一种:种果蔬也罢,种药材也罢——种蔷薇地丁也罢,只要本了他个人的自觉,在他认定的不论大小的地面上,尽了力量去耕种,便都是尽了他的天职了。在这平淡无奇的谈话中间,我所想要特地申明的,只是在于种蔷薇地丁也是耕种我们自己的园地,与种果蔬药材,虽是种类不同而有同一的价值。

我们自己的园地是文艺,这是要在先声明的。我并非鄙薄别种活动而不屑为——我平常承认各种活动于生活都是必要:实在是小半由于没有这样的才能,大半由于缺少这样的趣味,所以不得不在这中间定一个去就。但我对于这个选择并不后悔,并不惭愧地面的小与出产的薄弱而且似乎无用。依了自己的心的倾向,去种蔷薇地丁,这是尊重个性的正当办法,即使如别人所说各人果真应报社会的恩,我也相信已经报答了,因为社会不但需要果蔬药材,却也一样迫切的需要蔷薇与地丁——如有蔑视这些的社会,那便是白痴的,只有形体而没有精神生活的社会,我们没有去顾视他的必要。倘若用了什么名义,强迫人牺牲了个性去侍奉白痴的社会——美其名曰迎合社会的心理——那简直与借了伦常之名强人忠君,借了国家之名强人战争一样的不合理了。

有人说道,据你所说,那么你所主张的文艺,一定是人生派的艺术了。泛称人生派的艺术,我当然是没有什么反对,但是普通所谓人生派是主张“为人生的艺术”的,对于这个我却有一点意见。“为艺术的艺术”将艺术与人生分离,并且将人生附属于艺术,至于如王尔德的提倡人生之艺术化,固然不很妥当;“为人生的艺术”以艺术附属于人生,将艺术当作改造生活的工具而非终极,也何尝不把艺术与人生分离呢?我以为艺术当然是人生的,因为他本是我们感情生活的表现,叫他怎能与人生分离?“为人生”——于人生有实利,当然也是艺术本有的一种作用,但并非唯一的职务。总之艺术是独立的,却又原来是人性的,所以既不必使他隔离人生,又不必使他服侍人生,只任他成为浑然的人生的艺术便好了。“为艺术”派以个人为艺术的工匠,“为人生”派以艺术为人生的仆役:

现在却以个人为主人,表现情思而成艺术,即为其生活之一部,初不为福利他人而作,而他人接触这艺术,得到一种共鸣与感兴,使其精神生活充实而丰富,又即以为实生活的基本;这是人生的艺术的要点,有独立的艺术美与无形的功利。

我所说的蔷薇地丁的种作,便是如此:有些人种花聊以消遣,有些人种花志在卖钱,真种花者以种花为其生活——而花亦未尝不美,未尝于人无益。

一岁货声之余

去年冬天曾借闲步庵所藏抄本《一岁货声》手录一过,后来对西郊自然居士说及,居士说在英国买到或是见过一本叫作“伦敦呼声”的书,可惜我终于未得拜见。近日缙阅茀来则博士的文集,其中有《小普利尼时代的罗马生活》与《爱迪生时代的伦敦生活》两篇很觉得可喜,在伦敦生活篇中讲到伦敦呼声,虽然都即根据《旁观报》,说的很简略,却也足供参考,今译出于下:

“在爱迪生时代伦敦街上不但是景象就是声音也与现今的情形很有些不同。

半夜里,睡着的人常被更夫打门从梦中惊醒,迷迷胡胡的听他嗡嗡的报告时刻,听他退到街上响着的铃声。在白天里,据说没有东西比那伦敦的呼声更会使得外国人听了诧异,使得乡下绅士出惊的了。洛及卡佛来勋爵离开他那庄园的静默,乌司得郡绿的路径和原野的寂静,来到伦敦大道上的时候,他时常说他初上城的一星期里,头里老是去不掉那些街上的呼声,因此也睡不着觉。可是维尔汉尼昆却正相反,他觉得这比百灵的唱歌和夜莺的翻叫还好,他听这呼声比那篱畔林中的一切音乐还觉得喜欢。

伦敦呼声在那时候可以分作两种,即声乐与器乐。那器乐里包含着敲铜锅或熬盘,各人都可自由的去整个时辰的敲打,直闹得全街不宁,居民几乎神经错乱。

阉猪的所吹的画角颇有点儿音乐味,不过这在市内难得听到,因为该音乐家所割治的动物并不是街上所常有的东西。但是声乐的各种呼声却更多种多样。卖牛奶的尖声叫得出奇,多感的人们听了会牙齿发酸。扫烟通的音调很是丰富,他的呼声有时升到最尖的高音,有时也降到最沉的低音去。同样的批评可以应用于卖碎煤的,更不必说那些卖破玻璃和砖屑的了。箍桶的叫出末了的一字用一种空音,倒也并不是没有调和。假如听那悲哀庄严的调子,问大家有没有椅子要修,那时要不感到一种很愉快的幽郁是不可能的。一年中应该腌黄瓜和小黄瓜的时候,便有些歌调出来叫人听了非常的舒服,只是可惜呀,这正同夜莺的歌一样,在十二个月里止有两个月能够听到。这是真的,那些呼声大抵不很清楚,所以极不容易辨别,生客听了也猜不出唱歌的所卖是什么东西,因此时常看见乡村里来的孩子跑出去,要想问修风箱的买苹果,或问磨刀剪的买生姜饼。即使文句可以明了的听出,这也无从推知那叫喊者的职业。例如吆喝有工我来做,谁能知道这是割稻的呢?然而在女王安尼朝代,也同我们的时代一样,有许多人他全不理会街上呼声的谐调,他不要听阉猪的画角的低诉,像聋似的对于那割稻的声音,而且在他的野蛮的胸中听了修椅子的音乐的请求也并不发生什么反应。我们曾听说有这样一个人,他拿钱给一个用纸牌看婚姻的,叫他不要再到他这条街里来。但是结果怎样呢?所有用纸牌看婚姻的在明天早上都来他门口走过,希望同样的用钱买走哩。”

原书小注引斯威夫德的《给斯德拉的日记》一七一二年十二月十三日的一节云:

“这里有一个吵闹的狗子,每天早晨在这个时候来烦扰我,叫唤着白菜和甘蓝。现在他正来闹着了。我愿他顶大的一棵白菜塞住他的嗓子。”在这里,我们固然看出斯威夫德牧师照例的那种狠相,但也可以想见那卖白菜的朋友怎样出力,因为否则他或者当不至于这样的被咒骂了。我不知道中国谁的日记或笔记里曾经说起过这些事情,平日读书太少实在说不出来,但如《越缦堂日记》《病榻梦痕录》等书里记得似乎都不曾有,大约他们对于这种市声不很留意,说不上有什么好恶罢。

我只记得章太炎先生居东京的时候,每早听外边卖鲜豆豉的呼声,对弟子们说,“这是卖什么的?natto,natto,叫的那么凄凉?”我记不清这事是钱德潜君还是龚未生君所说的了,但章先生的批评实在不错,那卖“纳豆”的在清早冷风中在小巷里叫唤,等候吃早饭的人出来买她一两把,而一把草苞的纳豆也就只值一个半铜元罢了,所以这确是很寒苦的生意,而且做这生意的多是女人,往往背上背着一个小儿,假如真是言为心声,那么其愁苦之音也正是无怪的了。北京叫卖声中有卖硬面饽饽的约略可以相比,特别在寒夜深更,有时晚睡时买些吃,味道并不坏,但是买来时冻得冰凉的,那“双喜字加糖”之类差不多要在火炉上烤了吃才好了。

廿三年二月十日记。

品读感悟

笑谈“生死”

人们都说:爱情和死是文学两大永恒的主题,实际上,生和死就是人生的全部内容。

对于死,从来不知有多少大学家和哲学家探讨过它的意义、价值。许多人恐惧死,逃避死,幻想不死;不少人对死充满神秘感;有的人认识到死是必然现像,对死泰然处之,甚至视死如归。从某种意义上说,对于死的不同认识和态度恰能标出人的品格和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