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远传的衣钵:日本传衍的敦煌佛教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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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愿文:被文学遗忘的文体

古代文学以文字将古人喜怒哀乐和所思所盼传达给我们,但在它们定型为文字之前,可能走过了很长的里程。描述这难以稽考的里程,要的是庞大的资料与合情合理推断的科学结合。选择这样跨学科跨文化的课题,需要全面的知识结构,加上资料分散在各地各处,散兵游勇似的突击便难奏大功。今天看来,这项研究还刚刚解开序幕。

川口久雄的研究,在佛教文学方面涉及面很广,但是,有一个方面,他还没有来得及看到。那就是愿文。

所谓愿文,就是祈愿攘灾的文章。愿文是六朝至宋代流行的文体,直到明清还作为一种宗教文体在一定范围使用。但《文选》、《文苑英华》等均未收录。只有敦煌遗书中保存着一定数量的愿文,经黄征、吴伟整理为《敦煌愿文集》,1995年11月由岳麓书社出版,才使得这一被文学遗忘的文体,回到文学研究者的视野。

与此不同的是,朝鲜李朝初期编纂的《东文选》和后来编纂的《续东文选》却收录了一些愿文,而日本现存平安时代以愿文为题的文章多达二百余篇,甚至现在有些场合,仍在使用这种文体。

日本现存最早的愿文,学者一般认为是东南院文书(收入《平安遗文》17)的《故石田女王一切经等施入愿文》),撰于延历17年(即公元798年)8月26日,但这种说法是不够准确的。实际在此之前的金石文就有不少属于愿文。后来,来唐留学的空海,曾身居相位的菅原道真等都写过不少优秀愿文。那些文章都名以愿文并收进了他们的文集。仿《唐文粹》编纂的诗文集《本朝文粹》和《续本朝文粹》都设有愿文一类。不仅如此,还有《江都督纳言愿文集》这样个人的愿文集,专收大江匡房的愿文。据山本真吾《平安时代愿文一览稿》,现存平安时代(公元792—1192)愿文多达215篇,这还是仅就以愿文为题的文章做的统计。像《本朝文粹》收入的“咒愿文”和“发愿文”等,实际上都可归入愿文大类,而上述《一览稿》均未有收入。平安时代愿文之盛,可由数量见其一斑。

不仅如此,当时愿文之盛,更可以质论之。空海(774—835)、菅原道真(845—903)都是代表当时最高水平的作家。平安时代许多愿文都出自第一流作者之手。清少纳言《枕草纸》将愿文、表等日本汉文文体,与中国《白氏文集》等相提并论,可见当时对愿文的重视。《源氏物语》曾三次提到愿文,说明愿文在贵族生活中占有一定地位。作者们在愿文中熔铸辞藻,妙用典故可谓苦心孤诣,从流行一时的《白氏文集》中又吸取了许多新表达方式,使得愿文的抒情韵味更为浓厚。

值得注意的还有日本平安时代以来对愿文的研究。在中国关于愿文是怎样的文体,该怎样写的记载还很少看到,而在日本镰仓时代中期建治年间(1275—1278)由池之坊不断光院住持良季编纂的一本作诗撰文参考书《王泽不渴(竭)抄》,曾谈到愿文的体例。该书书名反取班固《两都赋序》“王泽竭而诗不作”之意。书中分十条以《本朝文粹》所收愿文为例说明“追善愿文”的内容和格式。具体来说,这十条是:

一条四种顺序

一世间无常通用仪(即朝露夕灭之类,述诸行无常人生无奈之通理)

二孝行仪(孝养为重,不忘父母慈爱,述父母遗爱理当持守)

三佛法赞叹(述佛法无边常照三千世界)

四悲叹哀伤(述人之将死,深感无常,不禁悲叹)

二条圣灵(指亡人)平生在生之样(述死者生前情状)

三条病中之样(述治疗无效,病人及其周围倍添苦恼)

四条逝去之样(述溘然长逝,撒手人寰,叹人命危浅)

五条悲叹事(述每忆死者,生者悲伤种种情态)

六条日数事(制作愿文时日,明记是死者初七,或七七忌,十三忌等)

七条修善佛经事(述作善,即供佛,施僧,写经等皆依死者生前意愿)

八条时节景气事(述随四季变换睹物怀人之思)

九条昔因缘事(述逝者因释尊入灭因缘解脱往生)

十条回向句事(为死者祈冥福)

平安时代学者文士写过一些作诗作文的启蒙书,其中藤原宗忠的《作文大体》是有代表性的一部。现存《作文大体》诸本,都附录《讽诵愿文表白笔体》这样一部为写作讽诵表白愿文而编的参考书。其中提及愿文处,是“愿文十条”,与《王泽不渴抄》完全相同,可见是从《王泽不渴抄》中抄出的。

《敦煌愿文集》收入的愿文,有不少与平安时代愿文写法相近。将它们放在一起作一番详尽的比较,不论是对敦煌愿文的进一步整理,还是对平安朝愿文的研究,都会有益处。

我想要作的工作,从日本文学研究来说,是将愿文的研究从平安时代向前推到奈良时代;而从中国文学来说,则是借助日本的这些资料,来对六朝初唐愿文流行的情况做出推断,进一步对愿文的文学因素作些分析。

除去愿文之外,敦煌佛教辞赋与日本同类作品的关系也很值得探讨。《本朝续文粹》卷一载大江匡房《法华经赋》,正与敦煌《观音证验赋》相近。因为《本朝文粹》中卷一大江朝纲《男女婚姻赋》,卷十二罗秦《铁槌传并序》也受到敦煌俗赋中如白行简《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一类作品的影响,所以这里姑且不谈,就放到《密封的文缘——日本传衍的敦煌诗文》中去叙述了。

古老的东亚文学,极为重要的特征就是以汉字为主要记述工具,因此带来许多与西方文学截然不同的特点。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文人以文为政,以文为礼,以文为教,也以文为戏,用汉文撰写的散文深入到政治生活、宗教习俗及个人的情感生活之中。反映在愿文等文体中的文学观念,让我们不再囿于西方文学理论关于文学文体的定义,而把中国文学、东亚文学的研究推向更大的天地。

柴剑虹先生说过一段很精彩的话,他认为敦煌学是“世界学术之新潮流”,在国外学者那里,它不是纯粹的“西学”,而是西渐之东学,是国家汉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中国学人这里,它不是传统的“国学”,而是包含了诸多东渐之西学内容(《关于俄藏敦煌文献整理与研究的几个问题》,载《新世纪敦煌学论集》,项楚,郑阿财编,巴蜀书社,2003)从这个意义出发,关于敦煌文献东渐的研究,无疑是敦煌学题中之义,前面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们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