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大海,巨涛蠭起,一望无际,象是天下的山峰都倾泻到这里来了,抛向天空的波峰浪山,被风吹散、化作一片盐花撒下来,又溶进了大海,泛起浪花如雪。天低低地压着大海,太阳也被黑云遮了,只出惨淡的光镶嵌在云边,刚刚放出一丝光明,又被无休止翻腾的云水掩去……
这是太平洋的南中国海。渐渐,海没肴那么疯狂了,也不那么黑,透出了蓝碧,渐去渐远,是海鸥嗷嗷的呜声。鸥影在波浪间聚合离散,隐隐的山形重叠在朦胧的云光中乍一看不知是岸,还是霞影。
好壮阔的一支水流不断地泻来,夹着泥沙,浮着萑树,蕉叶如败落的风帆,又似一支不堪一击的船队……
山在一寸一寸地减低,它的泥土越来越少了。这条江水是珠江,默默地咬噬着大地,扬长东去,大海于是不知不觉地悄悄后退。是它冲积出一块肥沃的三角洲,得日月之精华,锺山海之灵秀。渐渐地不知何年何月又透出了宝气冲天的古刹、碧瓦红墙、香烟缭绕的菠萝庙。岭南海水之会,海舶蚁聚、商贾云集。南海广利洪圣大王高坐庙堂,接受珠江的子民向它顶礼膜拜。人们祈求国民安、丰衣足食。
一百多年前一声炮响,灭了人们的祈望。义律率大不列颠皇家海军东印度公司的舰队闯进了珠江口,于是虎门一炬,鸦片灰飞烟灭。林则徐千寻铁链横锁大江,义律沉折戟沉沙。水与火,宇宙间两大元素在此时相克、轰轰烈烈、天翻地覆。然后,杀声震天,刀光剑影,血光冲天,关天培率部奋战而死……这土地既浸润了鸦片的烟油,也浸润了千百壮士的膏血。白鹅潭上响彻了“英皇万岁”的沉重的钟声,中国的海关,这座英国人盖的花岗岩大殿、灰沉沉地压着珠江。
珠江是南中国最大的河流、汇集绥江、西江、北江之水浩浩荡荡注入广州城,至白鹅潭,水分两路,一路南下,一路东进,继而又在黄埔交流、更兼东江合流,渺渺茫茫。
此处江面二石踞如虎,势如虎门,更为兵家必争之地,炮台陈迹可辨。
有诗碑刻有康有为的诗,可见当年:
粤海重关二虎尊,万龙轰斗事何存?
至令遗尘余残石,白浪如山过虎门。
然而,洋枪洋炮一响,倒下一片又一片,火与血把珠江也烧红了染红了。于是珠江上浮现了一座中西合壁的城市。西方侵略者趾高气扬,肆行烧杀掳掠。正当他们筹觥交错,豪歌狂舞欢庆胜利时,不知不觉又一个一个被割去了首级,神秘地死去。那面“米”字旗,也被割断了旗绳,飘落在江水里……
三角洲一座村庄的宗祠堂前,古老的铁钟敲响了、村民揭竿而起,这回是为了宗族、为了土地标着姓氏的大旙下自发垂鬓的族长将一把钢刀交给村民,钢刀斩下鸡头,鸡血滴入酒坛,他们在进行争斗前的血酒之盟。
临江村傍着一片芦苇沼泽、依着一片巉岩巨石的牯岭。一天,忽然开来一队日本兵,在山坡上捆了十多个赤膊的人,砸说是抗日游击队的。小胡子军曹一声令下,那些日本兵举起东洋刀,只见鲜血直喷树梢,落下来冒着热气,冒着泡沫慢慢地渗入黄泥土,随着泡沫一个一个消失,泥土也红了。那十几颗头颅被日本兵用铁丝穿了,挂在树上示众,每颗头颅都瞪大眼睛、怒视着苍天。这天夜里,风雨大作。震撼着珠江的大地,树被连根拔起,房屋也被掀翻,那队日本兵坐的汽船被刮上半空,掉下来活活摔死。
临江村的人都说那是十多个没脑袋的人,把脑袋掷来掷去,于是卷起了狂风雨。他们在风雨中高喊:“还我头来,还我头来!”喊声中风雨更猛烈,天旋地转,古老的铁钟被惊雷击得粉碎,人们惊恐地睁大双眼,以为大难临头了。
日本人为了泄恨,推来好几门重炮,“隆隆”的炮声把山上的一只老虎轰进了芦苇滩。
老虎又惊又饿,芦苇瑟瑟中它闻到人肉味,大吼一声腾起虎爪向那人扑去。只听得“哎呀”一声惊叫,老虎竟扑了个空。待再转过身子、那人已跑开好几丈远。老虎狂吼一声,又腾空跃起,张开大口向那人的脖子咬去,岂料又咬了个空,只扯下了那人的一条长袖,那人大叫一声“丢那妈”随手把一个锃亮的家伙打过去,“噹”一响,正中虎牙,痛得老虎咆哮不断。那人神气了,又刚吸足了鸦片,大吼着把封锃亮的烟枪舞得飞转,也竟一下唬住了老虎。
此人便是临江村的区雄,区雄抽鸦片但不上瘾,不至于形销骨立、尖嘴猴腮。却生得雄健,全靠他平时勤练功夫。他是洪拳的架式练的,若是抽了一口大烟,更是精神百倍,如虎添翼,十个八个大汉也近不得他。村里械斗少不了要他出马,出马前必先痛痛快快抽上口烟。老虎此时再不吃区雄这一套了,又张开灭口,猛扑过来。区雄见舞动烟枪没吓退老虎,心里慌了,拔腿就跑,岂料闪避不及,又被老虎抓了一下,背上火辣辣一阵痛,粘粘糊糊的一道湿,但顾不及了,爬起来又跑。这时老虎爪子用力太猛扎进了泥沼,越陷越深。区雄记起老虎眼是直的,于是绕着弯逃。岂料老虎并不笨,在泥沼上又狂吼一声蹦了起来,只是势如强弩之蹦不高了。区雄连忙挥起烟枪朝老虎打去。这一下打在头上,痛得老虎狂叫着打滚,几乎把区雄压倒,亏得他平时绑着五斤重的砂袋在脚练跳扎功夫,可进可退。他瞅机会猛一闪身对准老虎鼻梁一击,那烟枪的铜头宽敲断了老虎的鼻梁骨,老虎痛得鼻中喷血浆,前爪猛刨地,片刻刨出大坑,尾巴如铁棍般乱扫、区雄挨了一下,几乎被扫趴在地,好在有烟枪抵挡,那铜头再狠狠对准老虎脑门一击,这时老虎长吼一声四爪乱抓,肚皮抽着气尾巴渐渐乏力。区雄乘此跃上一步,踏住老虎脊梁,吸进一口气,运了千斤坠气功。只听得“咔”一声,老虎的脊骨被踩断了,沉闷地大吼一声,再也无声息了……
区雄打虎的壮举重振临江村,碎钟的阴翳豁然消尽。区雄披红挂彩被众人抬着游街,村口的大榕树挂了,一串儿丈长的鞭炮劈啪直响,闹得临江村硝烟漫漫,落红遍地。不久一口新钟又挂上了大榕树。钟上“临江雄风”四字为县太爷亲书。区雄年轻时渡过江,在黄埔军校里当过差。县太爷是他当年的上司极赏识他的功夫,所以很欣然为他题钟。人们这才明白天公毁旧钟的原因了。老秀才医学医说:“天将委大任于斯人,必劳其体肤,饥其筋骨。天有天的道理……。”为此他撰了一副对联:贴在村口寨门上:
拳打牯岭下山虎,脚踢乌涌过江龙
“过江龙”是乌涌教头邓国侠的诨号。不但武艺高且水性好。一口气扎进水里游得过江。邓国侠被这副对于气得嗷嗷叫。当夜换了夜行衣,飞步来到村口,正要揭下对联,忽感背后一阵风过,他急一闪身,只见一道寒光拖着红影飕地掠过,待低头,那支镖已钉在墙上。邓国侠也不答话,一仰手、便把镖拔出甩了回去。这时榕树上“噹”一声钟响,跳下区雄,烟枪也随之打来,邓国侠抽出九节鞭迎战。刹时,草丛里,大树上嗖嗖落下不少人来。
“莫放过了他,他就是过江龙呀──”有人吆喝。邓国侠自料难以取胜,只得飞舞九节鞭突围。临江村的人要追,邓国侠朝暗处火叫:“快!临江村的人来了!”临江村的人这才收住脚步,回头问区雄:“大哥,你看怎么办?”
区雄想,夜已深了,倘若惊动了日军,打枪打炮,会白白当游击队被剿了。便说道:“算了,就算他捡了条命。”他也看出邓国侠的确身手不凡。且不说躲过那一镖,光凭他反手拔镖飞出这一招,足以说明邓国侠是个高手,他看出邓国侠的武艺也是出自南派少林的洪拳。虽然自己也练了十多年的洪拳,功夫还是不及他。要真交手,也未必取胜,所以也就不追了。
第二天,老秀才来讨酒喝,笑嘻嘻大声说:“昨夜我发梦了,梦见老虎朝我们大哥跪下磕了三个头,长吼一声跃入江中不见了。我想了好久才想出……”他说着拈拈山羊胡,朝着众人故弄玄虚地笑笑。村民们求他说出来,他说要喝了酒才说。区雄心里高兴,吩咐舀酒,老秀才抹抹沾在胡子的酒沫:“你们可知道老虎为什么要向我们大哥磕头?”
“那谁不知,大哥打了老虎呗。”
“是呀,本来老虎应该来索命的,但它却向大哥磕头,这又为什么……”老秀才又不说了。
“又要喝酒,屁,不说,把你倒吊了,把喝进去的倒出来。”区雄笑着吓唬他。
老秀才诡谲地眨眨眼,说:“嗨,这是天公托梦,让我告诉大家,大哥当年跟孙大总统革大清皇帝的命,大清气数尽了,孙大总统是真龙天子,大哥是罗汉转世的真身.是弼辅孙大总统的。”
“罗汉有五百,大哥是什么罗汉?”有人嚷道。
“唉!,你们肉眼凡胎自然猜不出,画公仔还须画出肠吗?当然是最威的伏虎罗汉啦!”老秀才言之凿凿,大家相信之余,又不能不大眼瞪小眼地惊诧。
“那还不快磕拜罗汉菩萨的真身!”说着他先自跪倒众人不容多想纷纷跟着跪下。这下可把区雄弄懵了,他连连要大家快起来,但心里却不觉有几分得意。
临江村的人求过的神不少,菠萝庙里烧了不少香,许了不少愿,但神都不开口。倒不如求现世现眼的罗汉菩萨托身的区雄,区雄便被奉为神明。他成了大忙人,村中事无巨细都去问他。兴动土木,婚假丧娶、生男育女,求医问问卜都少不了先找区雄。区雄实际满脑袋浆糊,这些事他哪能说出个子丑寅卯,然而既被奉为罗汉菩萨,哪有不知之理,于是信口雌黄地胡说,而求解的人也深信不疑。甚至连区雄用的烟枪也被作降魔的神物。有人还刮了烟枪里的油渍当灵丹妙药治病,鸦片又确有镇静消火功效,也真治好一些人,于是区雄被传得更神了。连区雄自己也由疑变信,不须再为说错话,做错事而脸红了。是神机天算的罗汉了。曾经有一双男女因为区雄说了“不宜婚配”硬被拆散,俩人只得搂抱着沉江殉情。对此区雄心里不安,觉得误了好端端一对后生的性命。这天他没抽鸦片,竟昏昏地倒在村口流涎水,乜白着眼睛象是抽风,有人把他扶回家,点了烟枪,缓缓地抽上一口烟,于是又精神了。老秀才说:“大哥断得对。他们不听你的话,阎罗王当然点他们的卯了。”区雄觉得有道理,他是说过:“俩人在一起,非死不可。”的的确确这俩人不一起死了吗?
现在,区雄最大的心病是有个邓国侠和他作对,伏虎罗汉怎么能让一个凡夫俗子胜过自己?他知道邓国侠以前犯过案,便去向县太爷告密,让县警署来抓人,却漏了风声,邓国侠只身星夜选出,跳入珠江。江面很宽,风高月黑,邓国侠口唧芦杆在水下泅游。警察们追到江边,不见踪影,只得撤去。
江边的村寨筑有炮楼、高高耸立在一片蔗林之中,村外有榕树掩遮。炮楼墙很厚,炮弹也炸不开,枪眼散布面广阔,居高临下半个江面尽在射程范围中,这便是大天二的村寨,有团丁把手,壁垒森严。广州沿江而下的花尾渡由元宝似的拖轮拖着航行,烟囱冒的黑烟,汽笛喷的是白色蒸汽,拖轮在前面敲了一下钟,花尾渡在后头也回应一声钟,怪有意思的。花尾渡船头是漆着“王”字的老虎头,张着口象要饮江吞河。花尾渡平平稳稳在江上行驶,悠悠的钟声一响,岸上的渡口便会划出小艇,接送乘客,多是去香港的。
然而,花尾渡行驶至此,都不敢贸然靠近,担心炮楼上打炮,大天二常常“打单”要收买路钱。只是一条走四川的船,一声枪响,只好乖乖抛了锚于是涌里划出了几条小艇,一色黑纱绸的对襟杉的大议亮着家伙,气势汹汹拥来。花尾渡上的女人叫、孩子哭,乱作一团。
尖嘴猴腮的团丁上了船神气活现,提着枪对水手们推推搡搡、掏腰包抢手表。水手们一个个粗壮,咽不下去这口气,冷不防,一哄而起要夺团丁的枪。炮楼上见势头不对,便打起炮来,船舷护木被打断了,船身晃动团丁们站不稳,水手们惯于风乘机涌上,骑着团丁便打。
邹毛闻风从舢板上飞身跃起,使的是南派少林拳术。只几下手脚便把身强力壮的水手都打趴在甲板上呻吟。邹毛吩咐把为首的阿多捆了塞进锅炉烧了。
这时忽然窜出一个湿漉漉的人来,一脚一个,把两个捆人的团丁踢下了江。邹毛一看势头不对拔出手枪喝道:“别动!不然要你的命!”
邓国侠并没动,邹毛正要开枪,邓国侠闪身捡起一块煤打落了他的枪。
这时,阿多乘机领着水手们一哄而上,围住团丁们打。打得有的跳江,有的满船乱跑。邹毛一看,拳路乱了,被邓国侠步步进逼,打得半死.只得连连哀求饶命。邓国侠要他把花尾渡放了,邹毛哪敢不依。邹毛恭恭敬敬地让邓国侠坐了上座,船长满心欢喜。叫大师傅多做了几道菜,在甲板上摆了酒席。
酒足饭饱了,邓国侠要邹毛把团丁都撤了,他要送花尾渡开航,邹毛却要邀他到寨中去和大天二叙话。邓国侠不肯,他知道这些人诡计多端,还是提防着点好。
邓国侠保了船,船主给了他一笔酬谢金,又要聘他当护航队长,他回绝了,只身向广州泅去。
波光云影间晃动着高楼大厦,海珠大铁桥,教堂的尖顶,虎标万金油的钟楼、爱群大厦,海关大钟楼……渐渐浮现在邓国侠的眼前。他终于离开险境,踏上了这块安全之地。
河南尾还有一大片河滩,周围的房子是在泥淖中立木桩起的河,长年被河水侵蚀,只剩酒杯粗的木芯,顶着木房子居然安安稳稳。
邓国侠讨了个便宜,花不多的钱买下几间屋子,又买了一捆竹予围了篱笆。屋子前后种了四棵龙眼树作为地界标记,竖了梅花桩设馆授徒。大天二也来捧场,送了些钱,让一些团丁来习武。邓国侠的日子也过得好些了,便把乡下的老婆孩子接了过来。
日子过得好快,邓国侠的儿子邓鸿猷已进南武中学读书了。邓同侠每天一早要儿子习一路拳脚,所以邓鸿猷年轻轻的已有一身好武艺。他为人爽直、见义勇为,班里同学都敬重他。
一天,班里来了个插班的,上着对襟长衫,下着唐装大裤,显得土里土气,有同学取笑起来。乡下同学气红了睑伸手就是一拳,那同学也拔拳相迎,但哪里敌得过他。
“这位同学,放了他吧!”乡下同学的肩上被拍了一下,这才放手。
“你是新来的?贵姓?”
“姓区,叫区家耀。”乡下同学两臀环起抱在胸,神态很傲然。“你呢?”
“姓邓,名鸿猷。”邓鸿猷拱手作礼。
区家耀怔了一下,打量着邓鸿猷,没再多问,也没再多想。
于是两人成了好友,常在一起练拳脚。
邓鸿猷的功课在班里数第一,而区家耀却倒数第一。两人包了一头一尾。邓鸿猷尽力帮他的功课,但区家耀怎么也赶不上。他父亲区雄明白自已是村民们捧的罗汉,区家几代不占文墨,只听说中学生相当于秀才郎,硬要儿子进省城求个功名。可区家耀没兴趣当秀才郎,读书哪有动拳头痛快。好歹邓鸿猷连拉带帮才弄了个门门功课勉强及格。
可当他们相互间知道了各家的底细及往日的冤仇时,俩颗年轻的心里都象沉下了铁锚,一番情意刚结,便又分裂了。
大人们只管大人们的事,邓鸿献的父亲邓国侠趁着日本投降留下不少旧舰船,而国民党还未接收之机,大力招兵买马,集结贤才,干起了拆船办厂的营生。
从此河南尾这块地方就没闲空过,这条船升起锅炉启锚,马上又有一条船开进来,这江面便显得拥挤了。
一天,这片江滩上终于迎着奔流的江水挂起了牌子:广鸿兴修船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