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珠水横贯,城北、城南全凭海珠桥连接交通。桥为钢梁结构,可以开合,船过、桥开;车过、桥合。桥东的河南尾开了不少厂,多是洋铁皮盖的工棚、洋铁皮卷的烟囱。
每天汽笛一响,工人们蜂拥而至。泊在岸边的乌篷船便咿哑咿哑地摇着橹,划着桨把工人们摆渡到停在江心的轮船上去做工。当时并无象样的船,坞轮船大,吃水深,只能这么办。一条乌篷船便是一家人,风雨飘摇过日子。
这些水上人家被辱称为蛋家,不许上岸,还不准穿鞋。了不起也只能挨着岸边在水上支起木桩,盖一间比篷船大点的篷屋,地板是用光滑的舱板铺的。房间里最光亮、最清爽的地方用来供奉南海观世音菩萨。这是因为观音菩萨踩着莲花也能浮在水面,来去自如,不难想到是图神灵保佑水上平安了。平时,他们相当谨慎,忌讳甚多。“沉”字是绝不讲的,吃鱼是绝不许翻过来的,连碗盘之类也绝不许覆着放。
水上人家从事生计也分文武两种,“武”的是水运,去老远的地方运砂子、运石子、运砖头。那种船厚实且大,要由两个大汉摇橹,女人撑篙拉纤,那是大生意。干这种的不泊河南尾。“文”的多在河南尾,撑花艇接客“过海”。广州人称河为海,江水冲积的结果,大海便退了,山便低了,过去的海成了江。于是过江仍沿袭古说——“过海”。花艇装饰很好看,用漆描花,舱板被众人坐得又亮又滑。蓬上还插着一些鲜花,那摇船的必是个姑娘。多年摇桨使姑娘的身体生得健美丰满,她们头上戴着竹帽,帽沿下镶着一圈黑色布幔,挡着南方的日头,上身穿窄窄的黑布大襟衫,襟边用丝线绣一路菊花;兰花的花纹。划桨时又黑又粗的辫子有节奏地摆动着,鬓发却被汗水沾贴在雪白的颈脖、红润的腮边。随着咿哑咿哑的桨声,花艇在江中慢慢向对岸驶去……当搭客们看呆的时候,船已不知不觉靠了对岸,这才依依不舍地跨上码头。
河南尾的机器仔已经名噪一时,甚至连香港的机器业也到河南尾请师傅。当时机器行业相当吃香,西方的科学文化东进,有钱人家的子弟出洋留学,读的是ABC、造火车、造轮船、造各种各样的机器,然而真正做出机器采,还得靠工人们的双手,于是机器仔便成了众多穷苦青年追求的职业。一大堆钢铁被他们打磨得锃亮,装配起来,“轰隆轰隆”震天响,装在车上,车会跑,装上电线,灯会亮,装上船,船就会行走。花艇上的姑娘看见“火船”冒着烟在江中行驶,凭怎么摇桨也撵不上,便对机器仔很是佩服,甚至都想和机器仔好。但一想到自己是蛋家,没有一寸土、一片瓦、走在陆上遭人唾面,低人一等,便不敢正眼看满身油污的机器仔。机器仔们却故意上花艇抽烟闲聊。弄得舱里烟雾腾腾。艇家姑娘怕烟呛,不过,她们又很喜欢机器仔们上艇,闻着烟味,听他们粗声大气地说话。心里有一种莫以名状的满足。一种粗犷的男人气息,逼得她们低头看江水,等机器仔们都上了火船,她们才敢抬头看看那些生龙活虎的背影……
邓鸿猷在天井练了八卦掌,额上微沁汗珠,脸上通红,掌心发热。他对父亲的洪拳不甚感兴趣,倒是热衷于修练内家功夫。内家拳讲究意气合一,意到气到,气到劲到,不动声色而克敌制胜。他觉得洪拳张牙舞爪太露了,似有失斯文,所以他改习藏而不露的内家拳术。邓国侠起初面有愠色,后来尾随儿子去找到儿子的师父,只见老师父童颜鹤发,精神矍铄,知道他修养甚深,心中已有几分敬意。寒暄向他握握老师父的手,竟如处子细腻柔滑,软绵绵的,却又沉重、颇有分量。邓国侠知道遇着高手了,心中不由一阵欢喜间对儿子改习内家拳非但不反对,还拜托老师父多多关照。
海幢寺的树木又高又大,一片浓荫,朝阳的光芒一条一条从浓密的树叶间筛下来,落在地上是一点一点的光斑。空气很清新,鸟在树上啁晭啾。区家耀练了拳后坐在长条石凳上拿毛巾揩汗。石凳上还坐着一位姑娘,拖一根长辫,学生打扮、白衫黑裙。
这一切被在另一片林子里练拳的邓鸿猷看到了,心里正纳闷区家耀怎么会跟姑娘在一起?那姑娘,也望过一眼,邓鸿猷象被烫了一下,连忙避开,尽管心里怦跳,但依然装得神态自若,“区兄!”他叫了一声。
“噢,鸿哥,你也来了?”区家耀坐在石凳并没站起来。
邓鸿猷有点尴尬,挨着区家耀身边坐下。
“我妹子,区家玉,今年也来广州上学。”
邓鸿猷冲她点点头,脸便红了。区家玉笑得很淡,邓鸿猷受不了,眼便不敢抬了,竭力想岔开似地拿出书本来,要和区家耀一道早读。区家玉把身子侧在一边,也顾自看书。邓鸿猷老安不下伸来,眼睛不时往区家玉那边。他发现区家玉也偷偷地瞄他,自觉脸上热烫起来。
今年要准备功课考大学,邓国侠要儿子考工科。他想以后这厂要传给儿子的。要管好厂就得读书,会看图纸、会计算,能当工程师。邓鸿猷对考大学满有把握。
该去上课了,区家玉得回自己课室去,邓鸿猷望着她的背影,心里茫然若失。区家玉也不由回眸,只有邓鸿猷才看出那是嫣然一笑。区家耀正为考大学的事犯愁,全然不觉。
阿多把区家耀带进厂来学手艺,邓国侠怔住了,他强笑着听阿多介绍。原来阿多还是区家耀的堂兄,临江村的人,这使邓国侠始料不及,隐隐地感到一种威胁。心想,他回乌涌村招了不少亲近的子弟进厂,可阿多也引来了临江村的人。想着他不无尴尬地看看区家耀,“不去念大学?”区家耀被盯得脸上臊红起来,真恨不得一拳打掉这老家伙的门牙,但又不得不按捺住,“邓伯,我……我不比鸿哥好本事。”“呵呵,哪里哪里……”邓国侠仰脸笑着在区家耀听来,真比骂他还难受。
“阿多,既是你的本家兄弟,你就多费点心吧!”
事后,区家耀对阿多说,“我真想揍这老头子。”
“为什么?”阿多惊诧地问,于是区家耀便把原尾告诉了阿多,阿多听后默然无语,“唉!可邓老板对我有救命之恩呀!”他也把当年花尾渡遇劫的事说了。区家耀听罢,觉得邓国侠也够条热血汉子。
邓鸿猷考上了大学,只礼拜天回家一趟,仍常和区家耀一起。区家玉来看哥哥时,邓鸿猷便见着区家玉,尽管俩人见面并不多说话,心里的那些话不说自明了。
这事区家耀也看出苗头,心里很不安。他在邓家打工已是瞒着父亲,妹妹再跟邓鸿猷好,让父亲知道了如何是好。
“阿玉,礼拜六晚你别来了,我来看你。”他对妹妹说。区家玉心里虚怯,愕然地看着哥哥,凄凄地叫了一声,“哥——”语结了,只低头不让哥哥看到她眼眶已红了。
区家玉一气之下破例不到哥哥处来了,邓鸿猷失去了如常所见,心中象失去了自己一般,没有了笑容。
这些瞒不过区家耀的眼睛,暗中盯着邓鸿猷。果然,邓鸿猷悄悄地出了门,向海幢方向去了。礼拜天的南武中学操场,显得空荡宁静。区家玉闷闷地坐在秋千上轻轻地荡着。
邓鸿猷来了,悄悄地向她走去……
这时有两个油头粉面的富家子弟冷不防从后面猛推起秋千,区家玉没提防,吓得哇哇大叫。邓鸿猷急步赶到,一手提起一个家伙向另一个撞去,另一手揪住秋千,秋千即停住。区家玉身子一软,双手便抱紧了邓鸿猷。
邓鸿猷的脖子被区家玉双臂匝住了,他俯下脸这才把她的脸看得一清二楚,面容姣好,朱唇桃腮,睫毛垂掩。他的心跳得更猛烈了,情不自禁埋下头去……
“吭!”随着一声干咳,区家耀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邓鸿猷急忙从区家玉的环抱中挣扎出来。俩人也闹得一脸通红。三个人谁也没说话。默默地往回走着。
老秀才区学庵已经死了,再没有人提起伏虎罗汉转世的事。区雄的话相信的人也越来越少,一是日显其不灵,二是县太爷因当过汉奸被枪毙了。区雄没了靠山。那挂在大榕树上铸的“临江雄风”的钟也一任锈着没人敲了。区雄常常走到钟下,仰脸感慨万千地长叹。他试图敲一下,又怕惊动四邻、惹起众怒,感慨中他偷偷地抓了一把泥将“临江雄风”四个字糊住了。
临江村区姓和乌涌村邓姓从来就不通婚嫁。临江村也学了张仪的“远交近攻”的连环计,联合了乌涌村背后的大沙村钟姓,使乌涌村肌背受夹。为了振兴区姓,必须要区钟亲善,区雄打算把女儿嫁到大河村去,再要儿子娶钟姓的姑娘。这样一来可以显示他区雄的族长权威,二来想使乌涌村不再敢借铸钟之事找他区雄勾结汉奸的那份茬子。于是他即修了家书催家耀、家玉回家。
两封家书,无疑是晴天霹雳,岂止使家玉感到五雷轰顶,就连家耀也一下子精神崩溃了。
蝉鸣荔熟,初夏的珠江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漫漫茫茫。连城里的一些马路也水深至膝。汽车过时,在车头翻起两股斜浪。无虑的小仔光着屁股欢叫着在水中奔跑,不时有浪头把他们盖个透,呛得直打呃。可不一会儿,他们又一哄而起都去追赶水中的汽车。争着接受这崇高的“洗礼”了。这正是龙舟水的季节,珠江上的木船都可以撵上马路了。广州城象是浮了起来。
区家耀望着这一片泱泱大水发愣,他真不想回临江村去,更不想跟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成亲,他现在渴望见到阿娣一面。他站在码头突起的一块大石上,向那一片乌蓬船张望。一条条乌篷艇艇象一头头水牛互相厮磨着,用身子蹭来蹭去,他在找那条熟悉的花艇……
“过海呢──”那娇柔柔的声音从水面上飘来。区家耀的心为之一动,这声音好象充满荔杖的鲜味。
阿娣把花艇推上大石便停了桨,直起腰把河南尾望个透明,以往的视线总被江堤压低了,只能望见青砖大屋的屋顶,现在连河南尾“正心茶楼”门口青石条砌的路也看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