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区家炳知道有一种气功点穴法点着男人的气海穴,便神不知鬼不觉把一个男人刚阳精血都堵塞。
“这么说,你……”区家炳眼一亮,激动得想拉阿娟的手。“走开!别碰我,当心我把你也阉了。我算看透了你。滚!滚回去!你们临江区家没一个好人。”
“阿娟!阿娟!”区家炳哀哀地叫着,却被阿娟推了出门。
“嘭”一下,门关上了。区家炳只觉得眼前一下子全黑了,如同跌落在万丈深渊之下。他摸摸索索地趴在门上,苦苦地哀叫着:“阿娟,阿娟……”
窗口,看得见阿娟影子伫立着,“啪”灯灭了,真的一片漆黑。
阿娣舍不得花钱乘车,划着舢板从河南尾划了整整一天时间才划到船厂,她把舢板拴在荔枝树树头,便走上了堤基。
因为阿彩连日加班没回家,阿娣很不放心,一个姑娘单身在外,况且船厂男人又特别多。
阿娣正在堤基上走,她并不知道这便是临江村的村路,路上行人多,赶牛的、荷锄的是农民,穿蓝布工作服的多是船厂工人。有些人她也认得,她怕让人认出,便用竹帽遮了半边脸。她最怕遇着区家耀,但也真想能见着他……她心里突突地跳得慌。
迎面走来一个汉子,赶着牛,阿娣一看,真是区家耀,有二十多年没见面了,几乎认不出了,他老了不少。阿娣几乎不能自恃,这堤基象是在水上随波逐流,眼前的一切都在摇晃。想躲避也来不及了,可两只脚也提不起了。
在阿娣面前,区家耀有一种深重的负罪感,即使现在阿娣扑上来打他,咬他,他也不会还手,他甚至要跪在阿娣跟前,任由她惩罚。水牛走得慢条斯理,他走得比牛还慢。
阿娣强抑着心中的绵绵的恨,沉沉的爱,剪不断、理还乱,心在颤抖,嘴唇嗫嚅。
然而,区家耀僵硬着,既不是望着前头,也不是望着地面……
“阿娣……你到底来啦?”区家耀终于挤出一句话,见阿娣点点头,接着又问:“见过基民吗?”
基民还不知她就是自己的生母。她几乎是哀求了:“你别去打扰基民,让他好好在邓家。”
“可他已经知道我了……”家耀呢喃道。
“你别告诉他,我……我……”阿娣的心颤抖得厉害。不由得潸潸泪下。
“你来……你来看基民?”家耀问道。
阿娣只觉得刀尖在心里绞动,她默默地摇头,她难以启齿呀,区家耀明白了,不敢再想下去,他用目光抚慰着阿娣,用目光向她道歉、向她引咎自责。阿娣这时的目光冷飕飕如针芒一般在他的脸上电击似的鞭挞了两下,无限的幽怨,无限的痛楚,他慌忙低下头,他承受不住,他宁可忍受阿娣的鞭笞,却忍受不住这种眼光。
“你……没来……船厂的大门就在那里,你……你,去吧!”
“家耀,你……你……你好吧!”阿娣只觉得眼眶一热。
区家耀心更慌乱了,打了一下牛屁股,“嗬嗬”叫了两声,借以遮掩内心的慌乱。抬头一看,吓得一跳,吓得他脸色也白了。钟惠琴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正叉着腰盯着他,又忿忿地打量着阿娣,“她是谁?”
区家耀象是被抓住的小偷,支支吾吾“一个问路的!”
“问路的?屁!上回在菠萝庙,也问路?”
阿娣一听区家耀说她只是个问路的,脑子嗡的一声响,难道这二十年来的相思成了一句无足轻重的“问路的”?这就是她对他一片深情的报应?她只觉得天地,全都在波涛浩浩的珠江中飘浮起来,就象她的花艇被浪头抛起时?她所看到的一切。她望家耀,望钟惠琴,一切如乱麻交织!
钟惠琴盯着阿娣背影,再看看丈夫,区家耀狼狈不堪。
“噢!长得够漂亮呀!”钟惠琴咬牙切齿地揶揄丈夫。
“你……她,她又没有得罪你、你……”区家耀一抽牛屁股,牛几乎冲倒钟惠琴,钟惠琴一瞪眼,“你……”猛一拍牛头,大水牛进退维谷,倒退几步,又几乎把区家耀撞倒。区家耀知道她的手段厉害,只得悻悻地牵牛走了。
阿娣走进了船厂,但不知阿彩在哪里,所以只好打听着走。刚好基民下了船,走在码头的厂道。他觉得这个蛋家婆很面善,一想才记得起是河南尾的过海艇家,阿娣一看正是自己的亲生儿。她看着基民,看个没够似的。
邓基民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他总觉得这个女人对他有一种莫以名状的感情,他隐隐感到这种感情似乎有一种什么联系。这种眼光他只有在母亲区家玉那里感受过。这时他骤然感到呼吸急迫了。她正是阿彩的妈妈,难道被她看穿了他的心思。人人都说“岳母相女婿,相得眼不离。”他想应该给她有个好印象,于是他很有礼貌地叫了声:“阿婶!你是找阿彩?”
“嗯嗯,是……是……”她仓促地点点头。
于是基民告诉她,阿彩在那边车床上,阿娣暗暗地感到不安,“这衰女,跟她讲过啦……”
三千吨货轮上一片繁忙。
人声、机声、吆喝声响成一片,“人海战术”果然有声有色,烟尘滚滚,遮天蔽日。
阿多因为急着要用吊车,而吊车司机又只顾和女电焊工打情骂俏。阿多等不及,一气之下便冲上吊车驾驶室,自己拉动操纵杆,一块钢板被吊了起来。他吓得不知所措,因为他要吊的是一台泵,可现在却换了挂钩。钢板极不稳定地晃来晃去,上升着……
阿娣一心要看女儿,根本没理会这繁忙而混乱的施工现场,震耳欲聋的噪音把她的心也闹烦了,直觉得脑子也在震荡,五脏六腑也憋不住似的翻滚着。
阿多因为控制不住那块飘荡的钢板,心慌意乱,手足无措。他急得满头大汗,恐惧地睁大眼睛,看着门吊下的行人,惊呼着:“走开——走开——都给我走开!”当他发现那低着头走来的女人是阿娣时,更惊恐地高喊着:“阿娣——快走开!阿娣!快走开——快走开呀!——”可是阿娣根本听不见,她根本不知道有“门吊下面禁止行人”的规矩。因为四周乱哄哄的忙,只有这里人少,她便急急地向钢板下走来,那块钢板一直在她头顶晃荡着……
只听得“轰隆”一声天崩地裂似的巨响,吊钩的钢丝绳断了,船体猛烈地震荡,酱色的铁锈尘混杂着黄色的灰尘骤然漫卷成云状,涌动了好一阵,慢慢卷上半空,又慢慢地散开,又慢慢地笼罩下来……顿时,这一刹那间人声俱寂,人人都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待巨响沉沉过后,人们惊呼起来,“压死人啦——压死人啦——”
阿多悲惨地叫了一声“阿娣!阿娣……”他脸已无人色发狂似的几乎从门吊上跳下来,他奔向那块钢板,钢板下渗出一滩血水,他脚一软,脑袋忽地掉了似的,一下昏獗过去了……人们七手八脚,慌慌忙忙要把钢板撬起。
一听说压死人了,厂里的工人都一哄而出,阿彩也来了。她一看钢板下压着的那渗着血水的黑布围裙,那裙角绣着一朵小花,她认得这是阿妈绣的。她一下惊呆了,摧心裂肝地嚎叫着:“妈!阿妈呀——”
阿多醒来,他猛然跳起,象一头疯狂的狮子,怒吼着,竟被他一下掀起了那块钢板,露出了血肉模糊的阿娣的尸体。阿彩不顾一切又扑上去,嚎叫着:“妈呀——妈呀!”
阿多与众人全力把钢板拉开了,阿多已精疲力尽瘫倒在地。阿彩凄厉悲惨的痛哭和阿多的恸号把一切繁忙的声音全掩盖了。人们默然垂首,扬起的烟尘正慢慢沉落下来……
阿多这时已经红了眼,发了疯似的挥着拳头把围上来看热闹的人撵走,“滚!都滚开!丢那妈!都滚开——”
基民这时守在阿彩身边,阿彩昏了过去。他焦急地叫着:“阿彩!阿彩!阿彩……”
邓鸿猷悄悄地把基民拉到角落处,沉重而痛苦悄声地告诉他:“阿基,现在该告诉你了,她就是你生身的亲阿妈。你,该去进送终,尽尽孝道。”
邓基民一听,半天说不出话。怎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天爷为什么这么捉弄人?他满眶热泪地望着父亲,邓鸿猷不敢再看他,只是点点头:“真的!”
“这……这……这是真的?真的?”基民反而哑然笑了起来,接着他感到天昏地暗,跌跌撞撞向那滩血走去,扑通一下跪倒在地,“通通通”连磕了三个响头,悲切地长号着:“妈——”他直愣愣地跪着,眼泪扑簌簌淌着。阿彩睁开眼见基民跪在妈身边,她伸开双手唤了一声:“哥……”便又倒了下去……
天低云暗,牯岭上草树萧瑟,夕阳淹进了江水,天地失色、山河呜咽。阿多还在踯躅,两眼失神,呢呢喃喃地呼唤着:“阿娣……阿娣……阿娣……”
阿崩已把墓穴挖好,喊了一声:“亲人转过脸去!”他正要把阿娣的棺木下葬。
阿彩的恸哭撕裂着人们的心肝。她不顾一切要扑上去伏在妈妈的棺木上,硬是被人们拉开,棺木才渐渐地放进墓穴。基民呆呆地跪在那里,泪流满面,只是喊着:“妈妈、妈妈、妈妈……”他一直未知阿娣便是他的生母,连见最后一面,他也只叫了她一声“阿婶。”他想起来了,怪不得她总是那么定定地看着自己、欲言犹止,他还为此难为情地回避着她。他茫然地望着土穴里的棺材,当阿崩把一锹土洒落在棺木上。他忽地悟到刚刚知道的生母就这样永远离别了,不禁大恸,他伏向尘土,土下是他刚知道的血肉模糊的妈妈……
邓鸿猷和区家玉垂手肃立为阿娣默哀。他俩只感到凄凉,为阿娣、也为自己。邓鸿猷觉得阿娣不是死,阿娣是大彻大悟,槃涅了……他默默地为阿娣祈求冥福。
区家耀伏在阿娣坟上抽泣着,眼泪糊住了眼睛,那是一片茫茫的水面,他隐隐地听得是阿娣的叫唤“过海呢——过海呢……”
阿多趺趺撞撞地扑上来,也伏在坟土上放声大哭。他只是在念道:“阿娣,是我害了你呀!是我害了你呀!”中秋那天,他煲了榕树须,深深刺伤了阿娣的心。他还未及向阿娣请求宽恕呀,他真痛不欲生。
在当时,邓鸿猷是作为不同阶级的人来到阿娣坟头的,那两个汉子的哭声他似闻非闻,只与区家玉默默肃立,在心里咽着悲痛与眼泪。
“快给我停下!快停手!不许埋!不许埋!”一阵吆喝传来区雄颤巍巍气喘吁吁地一把扯住阿崩,“谁让你们把这个女人葬在这里的?这是我们区家的风水地,你阿崩难道不知!”阿崩哆哆嗦嗦了,“这……”
“这是区家的祖坟地,你们这些败家子孙!这女人是什么人?一不姓区,二又不是我们临江的媳妇,凭什么葬在这里?!阿崩,快把棺木起了!哎哟,我的列祖列宗啊!”
“这……这……”阿崩哭丧着脸看看家耀,家耀低着头。
邓鸿猷恭恭敬敬走到区雄面前叫了一声“阿爸!”区雄一见邓鸿猷更是火冒三丈,朝他啐了一口。
“阿爸,你……”区家玉简直要炸肺了。
“阿爸,阿爸……”区家耀试图来劝父亲。也被父亲推了个趔趄,他无可奈何地垂立一旁。
“阿爸你……”邓鸿献又叫了一声。
“你阿爸在香港,我没这福气。你给我滚!连这口棺木!”
区雄严厉逼视着区家耀,“这又是谁的主意?是你吧!”区家耀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
“是我!”冷不防阿多一跃而起,立在区雄面前。
“你?大胆!敢这样和你叔公讲话!”
“是我!阿娣是我老婆!”阿多大声说。
这使得大家都吃了一惊,邓鸿猷不禁为阿多的勇气微微颔首,区雄一时气得目瞪口呆。
区雄瞥了阿多一眼,轻蔑地问:“你几时定的聘?几时下的大礼?嗯?乱认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是老婆,有辱祖宗,败坏家门,乱了纲常,你知罪吗?”他恶狠狠地盯着阿多,阿多一时语结。
“她是我妈!”邓基民挺身而出,指着坟头说。
“你?你姓区吗?”区雄又恶狠狠反诘。
“你问问他!”基民一指区家耀,区家耀脸色骤变、哀求地望着父亲,猛然扑通一下跪在父亲面前:“阿爸,求求你啦!”
区雄指着众人:“你们都不是好东西,都给我滚!”
区雄声嘶力竭,也觉累了,便一屁股坐倒地上,指着阿崩撒泼了“给我把这棺木弄走!”
基民指着区雄,“你敢!”阿多已趴在坟土尖上。
区雄恼恨极了,指着邓鸿猷骂道,“丢那妈!都是你这衰公!”话罢冲着邓鸿猷兜胸便是一拳。
邓鸿猷功底好,区雄一拳如同打在汽车轮胎上,那拳头结结实实地被反弹回来,几乎把区雄弹出去。区雄老羞成怒,使出南拳最狠的一招——黑虎偷心。
邓基民挺身挡住父亲,胸膛挨了区雄这一拳,这一拳沉实有力,邓基民被打倒在地,满头冷汗。
“基民!”区家玉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江上传来孤骛凄厉的长唳。
纸钱的火灰飘忽着,散落着……
江上烟水凄迷,远远的城廓渐渐消失了,又象渐渐升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