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涌口碇泊着两条锈迹斑斑的船,一条是“新海南”,它挖通了临江的泥土,机器损耗到了极限;另一条则是新造的唯一的一条新船——三千吨货轮,因没有主机、发电机和配套设备只落得与即将报废的“新海南”同等的命运,被当作码头的浮趸。三千吨货轮是四清运动的伟大成果,老潘决定召开全厂职工哲师大会,发动群众打一场“人民战争”。
誓师大会就在船坞边填平的一片沙地上召开,今天的气氛与批判会一样严肃。地上画了方格,每个方格坐一个车间的人,哨子一响才能齐刷刷地坐下,这是小水兵带来的“军事化”。
这个会与以往差不多的是,台上挥拳表决心,台下闭目养精神,妇女们则抓紧时间打着毛线。男人们则是炮二平三地下盲棋,不能下盲棋的便下六子棋。
阿多老觉得眼皮跳,那慷慨激昂的决心和保证,他一概没听见。耳朵嗡嗡响,似乎隐隐听到“过海呢——过海呢——”那分明是阿娣的声音。自从中秋节煲榕树须气走阿娣,阿娣再不跟他说话,看见他便转过脸去。昨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阿娣哭泣着,他去劝她,把她身子扳过来,竟是满脸鲜血……一直到现在,阿多还心惊肉跳。他不由得朝女工那边看见。寻着阿彩,见阿彩正用手托着腮帮静心地听着,看她的神情真象她的母亲,阿多心里稍感到安慰,看见阿彩就好象看见了阿娣。他想着,这星期回去,一定要乘阿娣的花艇,让花艇划到白鹅潭去,他要和阿娣好好谈谈,把心剖白给她看……
会场上人声嘈杂,老潘到底坐不住了,敲着桌子,大声地叫道:“静静!大家静静!”
誓师大会开过了,材料电报了上去。海军司令部决定来检查船厂四清的伟大成果。老潘一接到电话便急得团团转,他看着抛着锚的三千吨货轮和“新海南”并在一起,心里真不是滋味。司令部的首长还说要来参加试航,难道让拖船拖着空壳子不成?老潘真是无计可施,他想只有邓鸿猷,当年打桂山岛没有炮艇吗,是邓鸿猷想出了办法,把汽车的发动机装在舢板上。
邓鸿猷被叫来了,回答很简单,“只要有动力,就是一座山也能跑,其实山每天在跑,地球载着它跑,它又围着太阳跑。”
老潘一听,沉下脸,“邓鸿猷,严肃点!这是严肃的政治任务,能开玩笑吗?”
“这是科学道理,不是开玩笑。”邓鸿猷一本正经地说。
“人的因素第一。懂吗?”
“这倒是的,人会开动脑筋想。比如说,你们海军基地军需仓库肯定有机器放着,可以先借来用用。”老潘一拍脑子,“这倒是好主意!你……”他本想让邓鸿猷去基地仓库看看哪台机器好,但又一想邓鸿猷是资产阶级,于是把手一挥,“好了,你走吧!”
邓鸿坤被派往黄埔岛海军基地,他站在运输船头,抱臂迎风,好似水师的提督。这是他任船厂起重大队长以来第一次出外执行任务。老潘骄傲地站在驾驶台的翼楼上,虽说他自黄埔岛海军基地建立便当了军需处的一个科长,但从来没有随过船。风猎猎地吹动他的农摆。他似有欲飞之感。他想着,倘若把主机借到,装了上三千吨,便是他一手的功劳了。他也明白,邓鸿献已经说穿了,试航一圈,三千吨还得和“新海南”在一道充当浮趸,因为其他机器都没有,货机的齿轮,航机的齿轮均未热处理,仅仅只能在珠江上跑一跑,主机还得拆下来归还海军基地,但这也足以成功了,至于三千吨货轮到底哪一天真正能出海,只等以后了!
运输船正要靠向海军码头,被几个水兵喝令停伡。一条炮艇驶过来传令:外来船只一律不准驶近基地。望着黑洞洞的炮口,不要说邓鸿坤心里发怵,连老潘心里也有点不自在。他站出来,大声喊道:“同志们!我是……”话音未落。又被一个水兵喝令不准大声喧哗,炮艇上的水兵部用警惕的目光盯着他们。
“同志们呀,我是军需处的潘科长呀!”老潘极力作解释。
尽管如此,运输船还是不准靠上基地码头。炮艇上的一个旗语兵朝岸上挥动着两面小旗,才传令说只允许老潘一个人上去。
老潘回来了,气鼓鼓的,他一下船便嚷:“回去!回去!”
“潘书记,那主机……”邓鸿坤小声地问。
老潘喝道:“不该知的,就别问。“他朝邓鸿坤白了一眼,邓鸿坤一肚子气,冲着船工,“开船开船!”
老潘实在想不出法子,又把邓鸿猷传来。他端坐着,眼睛也不瞧邓鸿猷一下。开口便严厉地说道:“现在可是对你的考验。你不是表示听共产党的话吗?放弃你剥削阶级立场,站到无产阶级的立场上来……。
邓鸿猷听得愤然,“潘书记,你到底要我来什么?”
“听说你技术上有一套,这技术就看你为哪一个阶级服务了。要是为无产阶级服务那是革命的,要是还顽固到底,坚持反动立场,那只有死路一条!”他望望邓鸿猷,邓鸿猷心里早已明白了,邓鸿坤告诉了他,老潘到海军基地借主机未成。
“是不是为了三千吨主机的事?”邓鸿猷不亢不卑地问。
“唔?”被人家看穿心思,他不大高兴。“不!”我是给你一条出路,考验你。运动了这么长时期,看看你的思想到底改造了没有?”
“一台很老的旧机器,一直弃置在旧广鸿兴……”老潘一听说有机器,马上支起耳朵。
邓鸿坤说的是当年邓国侠,阿多、邹毛在抗战胜利时,偷拆日伪海军那条兵舰的机器,尽管很陈旧,但修一修还是可以开动,起码不止在珠江上跑一圈。老潘听后马上说:“这个任务就交给你。只准办好,不准办坏。办好了证明你思想改造有成效。办坏了,那就……
“可那是日本帝国主义遗留下的呀,很旧了。”
“革命战争年代,我们就是靠缴获敌人的武器回过头打击敌人取得胜利的。当然,你会觉得不可理解。就这样办!你要好好干,争取人民对你的宽大。”
吊车呼隆呼隆伸出一条铁桥一般的长臂,邓鸿坤吹着哨子,指挥吊车把旧机器吊起来。但他抬头一看,马上气白了脸,上面的司机正是临江村的黄毛丫头,怎么能让姓区的丫头在他头上作威作福,于是他便不要吊车吊了,宁可用撬捧撬着走。他要超重工们把机器撬起垫了铁筒,几个大汉呼号着,一撬一撬,机器一寸一寸地挪动,那号子叫得惊天动地。内行的工人们都为之侧目,邓鸿坤却觉得神气,那真是工人阶级的气魄。围观的人多起来,隐隐听到有人揶揄,“有力投地方使?憨大……”邓鸿坤正干得起劲还当人家佩服他。起重工们都怕他,不敢提出异议,只有跟着他“吭唷,吭唷”叫着号子,极不情愿地撬动着机器。
老潘见了很高兴,拍拍邓鸿坤的肩膀:“行呀!到底是工人阶级。”邓鸿坤更得意,便扬扬手,“大家一起唱,咱们工人有力量,预备——起!”但声音此起彼落,机器反而不动了。邓鸿坤这才发现了差错。原来他想借歌声助威,岂料起重工顾了唱,忘了撬。邓鸿坤连忙喊:“一二!三——一二!三——顶硬上呀!鬼叫你穷呀!”把过去苦力叫的号子也叫上了,老潘一听,不由得皱了眉头。
三千吨货轮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是人,老潘说要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风焊的火花、电焊的弧光闪烁着,飞溅着。全厂的铆、钳、焊、电、木工都集中了。
敲锈工架着跳板用绳子吊在半空,敲着船体上的锈,要不细看,还看不出多是些姑娘。村里的农田被船厂征用了,劳动力过剩,都涌进船厂干活,船厂便把最脏最累的敲锈工程全部包给他们。敲锈是按面积算工钱的,手脚勤快的话一天可以拿十多块钱,一个月便有三四百块。不过,他得上缴,再出大队给他们记工分,但这也比船厂职工钱多些。工人们多是二级工,一个月也不过三四十块钱。总而言之,农民工比正式职工干活勤快得多。平时她们穿得干净,两根辫子,裹腰的大襟衫显出优美的身段线条,可现在她们顾不得了,粘满锈尘的大口罩封住面孔,一顶帽子把辫子全盘了进去。
阿多和基民钻在机舱里校定主机轴线,可是舱上的风焊电焊齐下,火屑熔渣四溅,落在身上会把皮肉烫焦的。阿多不得不停停干干,朝着焊工们嚷嚷:“大佬,下面有人干活、小心点呀!”
上面的焊工也叫嚷:“老友,你紧我也紧呀!”话已说尽,阿多只好扯过基民避一避,刚好一块窜着火烧熔了的铁块落下来,掉进舱底积水,咝的一声冒起一团白炯。“险过剃头!”阿多嘟哝一声,基民看看也不寒而栗,这要落在背上……阿多望着这场面,叹了一声“屁股多过人呀!只见屁股动,不见大米白。”
旧主机跟三千吨货轮原设计图纸型号肯定不符,这可苦了负责施工的阿多。不但机座要改,进水、排水、进气、排气、进油、排油……多种管道都须改动。工人们忙得连裤衩也湿了,好不容易把轴线调正了,可是检查科的技师认为不行,要翻工。阿福一听大发雷霆,“老东西,哪有零对零绝对正的,你都不是做缸瓦出身的!”
阿多扯了阿福一把,不让他咋呼,使向老技师解释说,“师傅,这船白白泡了这么长时间,日晒雨淋,肯定会变彤啦!”老技师一听觉得有道理,不禁点点头头。“你看,我这是预算了船体受了重载再变形的,你看……”老技师觉得这合情理,再也没话可说,收拾了千分表走了。
这时,广播喇叭响了,大家以为又要通知开大会了,岂料却出现了一阵莫名其妙的声音。
“嘻,阿娟,你一个人呀!”这是老潘声音。
“喔,潘书记,你……”阿娟的声音,接着是一阵推椅子的挪动声,两人拉拉扯扯的声音。
“潘书记,广播开着!”阿娟急促地警告。
“你、你、你这干什么……”老潘气急败坏地说着,接着“嘎”一声,于是便没了响声,片刻又响了。
“这搞的什么阶级斗争呀!”于是工人们起哄了。
区家炳一听这广播声,怔住了。他不敢相信,以为自己的耳朵听岔了,但分明是广播喇叭响的。路上工人都侧耳而听,他们知道区家炳想跟阿娟好。都悄悄用眼睛瞅他,区家炳再也忍受不住,往广播室狂奔……
广播室里乌灯黑火,区家耀犹豫了,蹑手蹑脚,支楞着耳朵,想听到里面的声音。他踮起脚尖,想看里面,但什么也看不见,忽听得里面吱嘎吱嘎是椅子声还是床架声,有人哼哼声,区家炳心如刀割火燎一般,他咬紧牙,捏紧拳头真想一拳把门砸开了,但一想到里面是老潘,心里发怵,拳头便垂下,慢慢,他猫着腰一步一步退却,最后猫在墙角暗处,静静候着,眼睁睁看着老潘摇摇晃晃出来。他只有喷出那口气,心绞得难受,一拳一拳地捶脑门,一拳一拳捶墙壁,怒不可遏地骂着“姓潘的,我丢你老母!”只是痰涌塞在咽喉,咯咯作响,没有骂出口。他慢慢地蹲下,就地拾了一块砖头,本想狠狠地掷去,但一想真打中了,会把老潘砸得脑瓜开花的。于是手一缩只用了三分力,只把砖头扔在远远离老潘的脚后跟。老潘做贼心虚吓了一大跳,头也不敢回,急急地逃了。
区家炳看着他远去了,这才跳出墙角,一下冲到阿娟的门外,忍着气敲门。“谁呀?”家炳没好气地应:“我!”
“我睡了。”家炳咬牙切齿,“你干的好事!”
里面是一阵激烈的响声,听得出阿娟恼火了。“嘭”一响,阿娟突然拉开门,猛给了家炳一记耳光。家炳一下懵了,眼冒金星。抬起头怔怔地望着阿娟。只见阿娟两眼圆睁,盯着他。她激愤异常,呼哧呼哧地喘气,如同爆发一般,咬着牙,直戳点着家炳的鼻子:“你…你…你还算是个男人大丈夫,缩着头,屁也不敢放,知道我被欺负,只会做缩头乌龟,那家伙走了,你倒出来想算我的帐。滚——你又不是我老公,有什么资格管我!”
区家炳只有羞愧,她怎么会知道自己躲在外面?邓鸿坤会武功,她也了不得。难道刚才没有……区家炳侥幸地想,他嗫嚅着说:“全厂都听见了……”
“我就是要让全厂都听见,让大家知道这个衰公。”
“那…那…你不怕…你不怕……”
“我怕?我谁也不怕!谁也休想占我便宜。这只老阉鸡,只消我一指头,便把他阉了。”阿娟轻蔑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