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国侠知道了广鸿兴的一场火烛是孙子基成策串通“林记地产集团”蓄意放的火,他感到震惊。他一直自视邓氏家风可范,没料到也会出此不肖子孙,觉得冥冥之中有只狰狞的眼睛盯着他,他想到九龙的黄大仙庙去叩问神灵,这庙占卦向卜很是灵验。这黄大仙庙原在省城白鹅潭畔的黄沙码头,因为“五四”运动。学生们破除迷信,才被迫迁来香港。
黄大仙庙的庙祝公峨冠博带,宽袍长袖,但戴着金丝眼镜,腕表锃亮、皮鞋橐橐,少了仙风道骨,谁也不会想到是牛鼻道人。邓国侠跪倒台阶,合什加额,顶札膜拜。他半闭着眼,嗡动嘴皮念念有词地祷告。朦朦胧胧地看到了漫漫的珠江,在江边的乌涌村,河南尾的广鸿兴……
邓国侠的神情十分虔诚,这么大年纪了,双膝一动不动跪在又冷又硬的石板上,还把头磕得通通响,庙祝公看了也深为感动,邓国侠把白花花的镍币倾倒进乐善箱,以一种如履薄冰的心情,把手伸向筮筒……
对命运的畏惧使他头脑也昏然……难道天公保佑区雄,不容我邓国侠?想当年被他告密,连夜泅逃。好不容易在河南尾打下根基却遭炸海珠桥的一场大难……他觉得区雄的阴影总在跟着,他本以为到了香港可以重整旗鼓,东山再起,前些年一场工潮,得力的邦手,傻源返乡耕作去了,象丢了一只胳搏。眼前一场火又烧得广鸿兴只剩下一堆淬了火的废铁。
大陆的事他已风闻了,共产党的官还被打成走走资派,鸿猷的命运能好到哪里?望着这挣满竹签的筮筒,他再一次感到命运之神的可畏和深邃莫测。“先生,你请!”庙祝公再受不住邓国侠瞻前顾后,磨磨蹭蹭,他干脆把筮筒伸到邓国侠面前。
黄大仙庙采用的是周易的筮法,庙况公在五十根竹签中先取一根为太极,吩咐邓国侠把四十九根竹签随意分握于左右手中。在右手中抽出一根夹子左手小指,用右手数左手中的竹签,八根一数,余上两根,加上小指的一根计为三棍,占得下卦为离。又用四十九根签再得下卦为坎。
庙祝公不露声邑,“再占个爻吧,才好占断。”邓国侠照办了。
庙祝公干咳一声,慢慢道来:“先生可是个做生意的人,商场如战场,唉!”
这一声叹,顿时把邓国侠的心揪了起来,他睁大了眼睛,庙祝公便解了起来:“这一卦水在火上……”
不等庙祝公说出,邓国侠默默点头。
庙祝公瞄了他一眼:“你听我说,本来这卦并不吉利。谓之初吉终乱。由卦形看来,阳爻部在奇位、阴爻都在偶位,照理说全得中正,形象全整,象征着事业成功所以说此卦是‘既济’。然而,造物的微妙,天理的深遮,阴阳的复杂,生生不息,绵绵不绝,这样过于完整,反为不妙……”庙祝公讲了一大套“易”的道理。邓国侠似懂菲懂,他急于要知道结果,“好啦道友,我不想听你讲耶苏。我想听听你快点替我解韱”。
庙祝公笑笑说:“耶苏才不讲此中奥妙,只叫你分分钟忏悔,人人都有罪。我是从天地的道理来讲解人生,讲解命运,你知不知狐狸是怎么渡河?”
邓国侠莫名其妙。“狐狸会游水?”他想到自已有过江龙之称,不是过江龙又如何从珠江游去进入省城,创业河南尾?但过江龙如何和狐狸过江相提并论?于是脸上也露出不悦。
庙祝公却顾自说着,“狐狸过河是翘起尾巴游水的,但一到对岸,又终把尾巴打湿了。贵号生意很好,但终要小心,事情常常是太顺利了会功亏一篑的!”
邓国侠大叫:“我顺利?我顺利?”
庙祝公笑笑,摇摇头,“你生意不是很好吗?怎么跑到敝处来垂教老衲呢?”
邓国侠顿悟了,一击香案:“原来如此,使得!使得!果然名不虚传。”
庙祝公冷笑一声:“还有呢!此卦六二为阴,按理也算就位,是‘离’卦光明的主爻,又与上卦‘坎’九五阳刚中正的君位相应,本当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但正当踌躇满志的时候‘九五’之君并不求贤,致使‘六二’怀才不遇。由此可推断府上的大公子在大陆处境不妙呀!”
一番话更说得邓国侠失声大叫“哎呀!”他脸色骤变,冷汗直冒。“道友,真是这样吗?求求您指点指点,为我们邓家消灾解难。”
庙祝公这才有点得意,但不露声色,“不过,你也不必太多忧虑,尊府大公子只不过象女人一时失了金钗,打扮不了。但终会找着金钗的,那时便可大显身手了。妇丧其簪,勿逐,七日得。
“七日?等七日?”邓国侠急切地问。
“天机不可泄漏……”庙祝公笑而不语了。邓国侠更感到庙祝公的眼睛波谲云诡,油然产生一种敬畏之情。“请大师指点!”
庙祝公默默地点点头:“你占到的是爻,为九三,表明有小人作祟,当今有不少小人得志。尊府家道有点小滞,总而言之‘小人勿用’,但小人不肯离你。你要当心。狐狸渡河,水浸到头,所谓‘濡其首厉’不要以为游到了对岸就万事大吉,稍一疏忽,会遭至灭顶之灾。切记,凡事不可做绝了……”
那袅袅的香烟弥漫庙堂,邓国侠只觉得头重脚轻,黄大仙庙在翠绿的林木掩映间摇曳了。
湛蕴湛蓝的大海,蔚蓝蔚蓝的天空,浪花涌着云朵天地间最浩瀚最原始的元素,风与水在此间积聚交接。天空与大海间绵延起伏的青山渐渐潜于云霭,临海傍山之处广厦连云,钢筋混凝土建筑着豪华,闪烁着珠光宝气,香港呀,百年之前,劫富济贫的张保仔举旗于此,振臂一呼,海面上便有二千余艘战船蜂拥而出,聚集两万多海盗,曾经一度一举把侵占澳门的葡萄牙的海军赶到马来西亚,后来,清廷派水师会同葡国舰队一齐围剿张保仔,血战九日九夜,张保仔兵败势蹙,接受清朝招安,到福建去做了朝廷命官……
大不列颠王国的东印度公司舰队的炮火,粗暴而横蛮地轰开了这个古老凋蔽、阴森可怖的文明古国的国门。林则徐虎门炬一终抵没有住缺守西方文明的侵入,泱泱大国终于屈膝投降,李鸿章硃笔一圈,香港便给了英国。
现在倒好,邓国侠已弄清了,基成认为他抱旧挡始,竟想出要把这地卖给“林记地产集团”所以在暗中放了一把火!
保险公司果然是控告广鸿兴自己放火烧厂房,想从中索赔,理所当然地拒绝付款广鸿兴。这事尚未了,基成又要来插手修日本船,邓国侠一见日本船火就爆。“你还是少给我惹麻烦!”
“阿爷,恨什么啊!”基成说得很轻松。
邓国侠诧异地望着孙子,隐隐感到孙子有种藏而不露的杀机,真非等闲之辈。他又想起求签,“这小子太厉害了……”他极力想在孙子身上找出鸿猷的影子,但怎么也重合不起来,他暗暗盘算着如何打发基成到印尼去。
“阿爷,我一切都办妥了,法庭抓不到证据,地产那边……”
“你别打这主意,这地我死也不卖!”
“阿爷!好,这事不说。”
等邓国侠走了,邓基民连忙关起门,悄悄走进内间。
“成哥,事情办得怎样?”林记的人问道。
“唉!死老头,死都不肯转弯。其实,这地方怎么办船厂屈都屈死啦!还是旧脑筋,样样都要死人寻旧路。”基成叹口气说。
“这么,你可要想办法,万一老头把火烛的事漏了风声,我们跳楼也来不及。”
“这倒可以放心,难道他会让他的孙子去蹲大监咩?”基成笑笑说。“倒是这件事要慢慢来,欲速不达。”基成沉思着说。
“喂!成哥,事到如今,你别耍我们呀!否则我爆出事,大家揽在一齐死!”林记的人恶狠狠威胁道。
“你同我定啦!总而言之,我邓基成有生一日,一定对得住你们林记老板。反正做地产生意的事又不是一朝一日,这地又不会走的。只是你们倒要讲信义,你们要给我预定一块建新厂的地皮。”两人耳语一番,林记的人一拍大腿,向基成挺挺大拇指,“你真得!好计!”
法庭果然派人来广鸿兴调查,现场勘不出什么,和一般火灾无异。香港地失火是常事,况且秋来天气干燥,火烛更是司空见惯。农历八月十五竖中秋灯彩,现场是小孩子们玩烧花塔的残迹。
第二天开庭审理此案,保险公司一口咬定是广鸿兴有意纵火,而基成矢口否认。主审法官很感头痛,其实,他也心中有数。黑社会专门有人干这种勾当。于是便按以往惯例,人断不如神断,要双方到文武庙去斩鸡头。
文武庙的庙祝乐不可支,因为斩鸡头仪式所规定的鸡、砧板、菜刀都必须向庙祝买,这些东西都要以几十倍的价钱卖出,大可捞一把。基成挥金如土,花大钱买了,居然眉头也不皱一下。
神象前,点着了烛香,又焚化了元宝。黄纸上基成写下了恶毒的诅咒。“今邓氏广鸿兴船厂誓言如下:厂房一炬化为赤土实乃祝融所丙,倘有作弊,邓氏一族天诛地灭;倘蓄意诬陷者,当五雷轰顶,死于众人所噬。此心可剖,苍天可鉴!”
基成指天誓毕,手起刀落,大公鸡未叫一声便血溅黄纸,身首异处。挣扎着乱拍翅膀,鸡毛散飞……基成毫不动容,脸上映着焚化黄纸的红光。此时,倒是保险公司的人怯阵,因为诅咒实在太毒了,香港生意人大都迷信、崇尚关公,怕应了这诅咒。庙祝便称心如意地抬起地上那只还在撑着鸡脚的血淋淋的鸡,赶紧去毛,煮了下酒。
邓国侠看着这事的全过程,心里很有点虚怯,也觉得做得过火了。再看基成那双眼睛,简直象老虎般膦膦发光,象要吃人似的。
“松山丸”的大管轮走下船,要去报工程,正好在码头上遇着邓国侠。大管轮是军人出身,走起路来昂首阔步,精神抖擞,邓国侠一眼便认出他。就是这家伙当年砍杀过中国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真是冤家路狭,邓国侠一看见他,便怒火中烧,热血沸腾。这家伙还是那么趾高气扬,邓国侠把拳头捏得格格作响。
大管轮并不以为邓国侠就是广鸿兴的老板,他一直以为基成才是广鸿兴年轻有为的厂长,他把邓国侠看成是干粗活的起重工,因为当老板的决不会象邓国侠这么粗壮。邓国侠穿着一身唐装对襟衫,唐装宽裤筒,与码头工人差不多。大管轮朝邓国侠吆喝着:“喂!你们波士在哪?开路开路!”还是皇军那气派。邓国侠不理会他,乜了一眼,轻蔑地自语,“人一般的头,鸟一般的声,丢他妈!”岂料那大管轮听懂广州话,心里直冒火,用日本话哇啦叫骂,一边叫还一边挥动拳头。邓国侠正愁找不着借口,便大叫一声,“日本仔打人!说罢,一拳直冲大管轮。大管轮练过柔术,反应敏捷,反身揪住邓国侠的拳头,竟把邓国侠背起,只须腰一发劲便可把邓国侠摔出丈把远。岂料邓国侠把气一沉,象是胶粘似的,紧紧贴在大管轮身上,大管轮使尽吃奶的力也休想摔起邓国侠。邓国侠反守为攻,他一缩身,那手臂把大管轮脖子夹紧了。且膝部狠狠在他腰间一顶,顶得大管轮浑身发敬,不由得松了手。邓国侠趁大管轮转身未稳,象擂鼓似的没头没脑朝大管轮身上一阵打,打得大管轮晕头转向。他还想反扑,邓国侠急了,立即把气沉聚于脚下的涌泉穴,猛的一跺,只听得大管轮一声惨叫,抱着脚痛得在地上打滚。原来他的大脚趾跺裂了。邓国侠并不放过他,一把抓起如同揪起一个面粉袋,“啪啪啪”连刮巴掌:“你这萝卜头,化了灰,我也认得你!你恶贯满盈了!”他想着那十几颗血淋淋的头颅,骂得狠,打得也狠。
基成来了,即沉下脸,“不准打!”并指着邓国侠厉声问道:“你是哪个包工头手下的呀?”
邓国侠一愣,竞一下懵了,什么?……孙子竟把他当作手下的打工仔!
基成并不看他,只顾去搀扶那日本人,“先生,先生,实在对不起,本厂对工人管教不严,多有得罪,请海量汪涵!”基成谄笑着连连给日本人赔不是。
“丢他妈!你这反骨仔!”邓图侠怒不可遏,猛然撩起一巴掌,扇得基成象被一阵风般刮起,踉跄几步,颓然倒下。他挣扎着爬起来,当着日本人的面,声色俱厉地对邓国侠喝道:“我炒你的鱿鱼,去账房算清工钱。我们厂的庙小,你另谋高就吧!”
邓国侠这才猛然醒来,明白基成的用意,拍拍身上的尘,蹒蹒跚跚地走了。
大管轮实在是痛得走不了路,基成便搀扶着他躺下,开了红十字箱,一边替他包扎了,一面连连向他表示歉意,大管轮起先还“八格八格”个不停,后来看基成这么恭诚,也渐消些气。基成不失时机地拿出工程账单要大管轮签字,大管轮翻翻白眼,看看基成歉疚的神情,便叹了口气,掏出笔来,画符一般地签了字。
邓国侠还憋着一肚子的气,怒冲冲地走着,看着这厂房,又想起旧广鸿兴,那A字架,那枕木船排……都没有了。而代之以电动缆机、龙门吊车……看来基成这小子比他的老子,甚至比他爷爷还能干。邓国侠想着,心里感到欣慰,又感到一种潜在的威胁。他决意让基成至到印尼去,一方面在印尼扩办广鸿兴,一方面读点书。
牯岭的山很深,邓鸿猷被散到这里劳动改造。这里离大江得走一天,邓鸿猷只觉得置身于大山的夹缝中,抬头唯见一线天,两旁尽是山石构成的绝壁或参天耸绿的大树,阴森森寒气逼人。
邓鸿猷坐在青石上歇息,山风拂着他的身体,清凉爽快,浑觉一切俗虑都洗涤殆尽,脚下的石径斜上白云生处,隐隐看到白云掩映着一座残破的古寺。四处都无人,只有潺潺的水声,啁啾的鸟声,他感到舒坦极了,似乎到了另一个世界,他顿悟,感到了超脱的快乐,于是他扯开喉咙,把胸膛中的气全都喷发出来:“嗬——嗬嗬——”他觉得自己的身子一下扩展了,似乎把天上的云和风都吸进了胸膛,什么青山、坚石、乔木,清泉都成了他躯体的一部份。他真想插上翅膀朝那古寺飞去。他登上了石径……
但他看到辛辛苦苦背来的一箧书本,又回转身来。
背起了这一箧书,他便不能健步如飞了,这一箧书少说也有一百多斤重,行在崎岖的山径,非一般人力所能及的。
古寺的山门紧闭,但门板已被砸过。果然不错,门板被墨划了大叉叉,写着什么战斗队。推开山门,古寺里更狼籍不堪,香案被掀翻了,香鼎也被砸倒,四大金刚菩萨都被敲掉了脑袋,露出身子里的稻草干泥。大雄宝殿上也是一派泥菩萨自身难保的景象。三宝大佛被凿得伤痕累累,观音菩萨十世修得的一只大脚也被打断了,只得独立撑斜。
邓鸿猷于是想起惠能的一首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佛祖心明似镜,但尘埃狂飞,使得佛台蒙垢。看来还是神秀说得对些:“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然而继承弘法师衣钵的却是彻底顿悟的惠能。邓鸿猷明白了,要彻底超脱,就什么也别看见,这世上,只有自己的一颗心,这颗心只要比明镜台还要虚无,便惹不上什么尘埃了。于是他决心隐于这林泉之下,自己为自己剃度,自此后,伴着古佛青灯。
邓鸿猷把古寺的一间耳房打扫干净了,也有一块床板,一张破桌,他便用断砖垫平了,放上了书。
他感到累了,伸了伸腰,看看自己的小天地,有点自鸣得意。他躺下了。
先是想到了妻子家玉、基民,继而想到老父和小儿子基成……恍恍惚惚只觉得身轻如燕,飞越这牯岭,珠江的波涛只在眼底汹涌,两耳呼呼灌满了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