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雄叉着腰在江滨走着,三十年过去,弹指一挥间。三十多年前,他在这里打死老虎,得“临江雄风”的威名。现在船厂处处插着造反红旗,所有的旗帜朝向他区家,家炳是工人造反总部的司令,“临江雄风”不衰,区家仍然威镇在这珠江之滨。他感到君临一切,似乎他已取得了那块“镇国金玺”,要不是他早几年常去黄埔港打散工,为外国船装卸货物,长了见识,或许真以为天下就这么大了。
区雄在码头打工期间有两件事最为忘不了。一是见了日本船就想起些旧事,不大敢看;二是见西洋人不会吃荔枝感到好笑,觉得不如他孙子。
区雄走着,似乎荔枝林也在向他表示臣伏。那是一棵老树,这一带就数这裸荔枝树最老,少说也有几百年了。乃是“挂绿”珍品。当年千里飞蹄直送京城作为贡品。相传乾隆皇下江南,微服察到了岭南,来过此间,走得筋疲力倦,下马在树下休息。顺手把碧玉腰带挂在荔枝树上,又摘下的荔枝吃,以后此村便被这一带农民视为圣树,甚至设了石供桌,烧香燃烛,朝树叩拜,这树偏长在乌涌村口,区雄看见,心里一直不悦,他认为这树应当长到临江村来,和老榕树一起。想着不由向树推了一掌,簇簇落下一地的荔枝,他捡了几个咬在口里,清润爽甜直沁入肺腑,他感到受用极了,似乎自己便是乾隆皇了。忽听得荔枝林里有人的脚步声,到底有瓜田李下之疑,他连忙揣起地上一把荔枝,仓皇地走开。
“发罗拉”刚刚驶出珠江口,透平机便出了故障,象老头子得了哮喘病似的“吭吭”不停。求援电报打到港务处,这电报很快便转到船厂。
船厂现在是群龙无首,厂长,工程师都打倒了,邓鸿猷已被扫地出门。区家炳是司令,不但抓革命,而且也促生产。搞革命来得快,立竿见影,只一张大字报,一夜之间便身价百倍当上司令。当司令很威风,但也伤脑筋,让谁上“发罗拉”去?
区家大屋里常常是烟雾弥漫,今天更是紫气东来,祥云涌现。区雄的大碌竹水烟筒“呼噜噜”吹得云水激荡,风雷翻腾。一圈圈的白烟中变幻着区雄种种浮想。他看见了被打死的老虎,那响彻云霄、惊天动地的洪钟,钟上铸着“临江雄风”待洪钟的影子散去又成了飘动的炼钢锦旗,绣的四个金字仍然是“临江雄风”,一下子这锦旗又变幻成猎猎迎风的造反大旗——“临江雄风革命造反队”珠江之滨的临江,到底是区家的天下。邓国侠丢那妈滚蛋,邓家成不喇滚蛋。于是他很得吸烟的快感,“呼噜噜”把“老虎”吹散,把邓国侠吹散,把邓鸿猷吹散……
区家耀蹲在一旁的凳上卷着烟叼在嘴上吸得他眯眼耸鼻,“吭吭”直咳嗽。他是很有点内疚,邓鸿猷被迫走,家玉孤零零泪水浇面……他看看父亲,觉得他象是四大金刚中能卷黑风的魔礼青。
区雄透过腾腾的烟雾,想着区家的风水都应在小儿子身上。以前瞧不起他,嫌他的功夫不长进,看来失之偏颇。倒是家耀越来越窝囊了。
“吭吭吭”家炳被呛得咳嗽了,他喝了一声,“别抽了好吧!”他正为“发罗拉”犯愁,烟一呛心里更烦了。
“好!不抽就不抽!”区雄顺从地把竹水烟筒搁在一边。鼻孔和嘴角仍在冒烟。似乎连耳朵里也冒出烟来,区家耀一看也就不抽了。也把俗称“棺材钉”的烟头粘着唾液从嘴里吐飞出去。
“这叫抽烟?鸡碎一点工资,抽鬼抽马咩!”家炳悻悻地说。
“嫌工资少?”区雄瞪了小儿子一眼。“这可是国家发的皇粮,食君之禄,耽君之忧。”
区家炳诧异地看着父亲,他听来觉得别扭。“阿爸,你乱嗡什么呀!都文化革命了,这些话都是毒草……”他把“当心挨斗”那句话咽住了。
区雄不吭声了。
“阿炳,你们要斗老潘?”家耀问道。
“唔!”家炳心有隐恨,不便说出,只恶狠狠应了一声。家耀却以为弟弟不把他当兄长放在限内,皱皱眉头,盯了他一眼。
“家炳,你们把你的姐夫也斗得太过分了……”钟惠琴想劝小叔子两句。
“吭!”区雄严厉地干咳一声,吓得钟惠琴吞住了话,暗暗拉拉丈夫手,好让丈夫说说。
家耀偷偷打量父亲的严厉的脸色,不敢作声。
“邓鸿猷?他,都斗到疲沓了,死老虎一只,还有什么瘾头,再斗也不过如此,谅他也翻不了身。已经把他赶进牯岭深山里,真是变了老虎出来,我阿爸还打不过?”区家炳笑着望望父亲,区雄摸摸下巴,很得意地干咳了两声。
“阿炳,你现在是司令了,一厂之主了,可要为我们临江的区家争气。我们区家就你一个读过大学,算得是进士公了,看你的啦!”
区家炳心里有点飘然,但又觉父亲的话俗气了点,于是用鼻子“唔”了一声,“阿爸,别说了。”他正为“发罗拉”犯愁,“明天斗老潘斗不成了。”区家炳跺了一脚。
“怎么啦?”家耀问道。
“有一条阿尔巴尼亚的船要抢修。”
“阿尔巴?阿尔巴个鸟,是忠还是奸?”区雄懵然问道。
“一条路上的。”区家耀通俗地说。
“帮!那该帮!”区雄似乎是在下指示。
“帮?帮鬼帮马?这透平机,鬼知道怎么弄!”
“你嘛?你读过大学,这点符也无?怎能让人家睇小!”
“我?”家炳不以为然地笑笑,为了掩饰自己不懂技术,鼻子里“哼!”了一声。
区雄明白得快:“哪有当司令的干那活。”
“阿多哥去嘛!”
“阿多?他……他都成了呆子,整天在江边游游荡荡,丢了魂魄一般。”区家耀碍于钟惠琴在场,没有说出阿娣来。
“那倒是,只要让基民陪他。”家炳知人善用地说。
“好,去他俩。其实他俩都姓区!”区雄一锤定音。
自从阿娣死后,阿多只看见两个人觉得亲,一个是基民,一个是阿彩,因为他俩都是阿娣生的,是阿娣留下的骨血。所以当区家炳要他上“发罗拉”抢修时,他一定要基民同去。
说到透平机,非但区家炳感到棘手,就连阿多也有点怯。透平机的转子和定子嵌满了叶片,燃气象吹风一样把转子推动,叶片与叶片之间装配精密,技术要求很高,飞机上的动力便是燃气透平机,也就是燃气轮机。这种技术还是邓鸿猷的绝招,他写过一厚本技术笔记。这笔记在他离家时,嘱咐基民一定要收藏好,并对基民讲解过,要他看懂。
阿尔巴尼亚是兄弟国家,上“发罗拉”可不能让家庭出身有问题的人上。保卫科说邓基民是“黑七类”子女,不让办理“边防证”,不准登上外国船,尤其是关系到无产阶级国际主义的“发罗拉”。外国船算是那个国家浮动的领土,上外国船就等于出境。因此船的舷梯口由边防军把守,上船要验“边防证。”而办理“边防证”必须由保卫部门核验这个人的档案,基民是典型的“黑七类”。
区家炳说:“既然不能让邓基民去,那‘发罗拉’怎么办?这透平机你们会修?这可是支援世界革命的大事。”
“那他要是放个定时炸弹,破坏世界革命咋办?”保卫科也有造反派,他们的觉悟也不低。
“丢那妈!无产阶级专政吃干饭的?那你们给我上去干,不修好‘发罗拉’唯你们事问!”区家炳忿然。
“你是司令,你讲咋办就昨办。不过,出了问题别怪我们阶级斗争观点淡薄呀!。
“丢那妈!基民其实是姓区的,旧社会苦,让邓鸿猷当奴隶买了去的,是无产阶级,懂吗!”区家炳觉得有必要耍耍司令的威风,以掩饰内心的虚怯。他也怕被人家扣上混淆阶级斗争的帽子。
阿多很恨人家说基民的坏话,他心里极不舒服,“莫名其妙,说基民放炸弹?发嗡风!”
邹毛想去开开洋晕,风风火火赶来。我是三代苦力、十世贫农,没处找的无产阶级,怎不让我去!”邹毛咄咄逼人。
“听说你有病……”保卫科的造反派还有点难于启齿。
“丢那妈!那是资产阶级害的,老子造反出来了”,邹毛把胸脯拍得“嘭嘭”响。
阿多极力克制着自己,不去看邹毛,也不听他说话。
“老子还干过革命。还干过共产党呢!”邹毛煞有介事地说。
大家都面面相觑,这确实是闻所未闻的事。邹毛是共产党?
邹毛把脸一仰,“正是。”
“你?哪一路的共产党呀?”
“我在马来亚打过游击,当过马来亚共产党。”邹毛大言不惭地说。
“哈哈——”保卫科的人抱着肚子笑了,“什么打游击,你是在马来亚抢劫,被人家的军管驱逐出境的。
邹毛牛皮吹破并不脸红,“你说说,那番鬼军警是不是反动派?是不是资产阶级?”
“殖民主义者当然是反动派。”
“这就对了,那和他们斗争是不是革命行动?”
“……”保卫科的人一下被反问住了。
“老子当年武功相当厉害,三拳两脚把那番鬼警察的嘴皮打裂了。这番鬼佬神高神大,恃着那支砰砰指住我要我投降。丢那妈!无产阶级怎么能向反动派投降,反动派不打就不倒。我一脚踢飞了他的枪,趁势一拳打他的心口,痛得他揽着心口呲牙扮哨,再一冲拳,他就血流满脸,崩了嘴,哈哈,真痛快!”邹毛说着还做着手势。
“不过……邹师傅,你海外关系复杂,可是,领边防证的人员名单中没有你呀!”保卫科的造反派讥诮说。
“什么?你们保卫科是保皇科、老保科,早就该砸烂了!”邹毛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声嘶力竭地咆哮着。
看见邹毛,阿多自然会想起阿娣被他害过的惨状,他实在忍受不住这种精神折磨,便默默地走了出去,基民也悄然地跟了出来。
“多叔!”基民不再叫多哥,而称之为多叔了。
阿多长叹一声,搂着基民的肩膀。“唉——基民,这一切老天爷到底有没有长眼睛的呀!”阿多仰天长问。
“多叔,悭着气慢慢看啦!放长眼光睇吧!”
俩人在江边漫步,残阳如火把江水烤红,甚至把江边的荔枝林也烤红了。
忽然,荔枝林里闪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也是那么娉娉婷婷,阿多不禁失声犬叫“阿娣!”
邓基民一怔,定睛看出那女人是阿娟。
难道阿娟爱上了阿多?基民再向荔枝林里探望,但只一片绿叶红荔、灿若落霞,浮动着,一段一段压着夕阳里的村庄。
阿娟实在忍受不了人们那种莫可名状的眼光,那眼光直盯着她,象是在市场挑拣买一只鸡项。几分质疑,几分轻蔑、挑别、嘲讽、妒忌、幸灾乐祸……总之象要把她浑身剥光似的看个不停。她招架不住了,她喘着气,推开人群走了出来,她听到人们的嘘声和起哄,她置若罔闻,朝江边冲去……
“怕她连肚脐眼也不是原装货了,哈哈……”一阵阵的猥笑,淫笑象污水那样向她溅来。她真想狠狠把这些人骂一顿。那个聒不知耻的老潘居然在台上被揪住脑袋还说是阿娟勾引他。区塞炳真让她失望,是他把老潘掀上台,发狂似的擂老潘的背脊,台下的人起哄,要老潘交代广播室的事。他竟也吆喝起来,逼得老潘一派胡言,编造一些情节,怎么去摸,怎么……听得台下的人,似乎盯在阿娟身上想要找出什么痕迹采似的。“讲呀,讲呀!老实点!”老潘讲一句,就挨区家炳一记耳光。区家炳的耳光刮得越凶,老潘更是添油加醋讲。
阿娟实在忍受不了,她出了会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