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关于这部长篇小说的主旨,不知父亲察觉了没有,实际上,《不悔录》的主旨是中_文学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母题。以儒家传统为主流的中国文学传统里面,普遍有“普济苍生”“兼济天下”的文人理想。文人们有着把自己的道德理想实践于社会的政治理想。即使在乱世不能实现自己的道德理想,也会做到独善其身,不同流合污。也许,在小说的前半部,爸爸的心态和《废都》差不多,抱着失望,迷惘的心境描写了作协机关,而从下半部开始,则有了一种精神力量,它不是道家的出世思想,也不是一种寸步不让的尖酸文人心态,而是抱着务实的态度,竭尽自己最大的力量争取实现“济世”的理想——把作协机关的大楼盖好,把作协机关的混乱整治好,让作家们有一个好的生存发展环境,也是希望自己和所有作家甚至所有人都有个和谐的生活与工作环境。在“济世”的同时,也努力坚持自己的道德理想,如“君子不党”,不参与领导之间的权力斗争,努力寻求掌权者之间的宽容与和解。我一直觉得这种“君子理想”和“济世情怀”是整个小说的精神力量所在。
第三,逼真的纪实性使该小说具有成为一部独特的甚至是重要小说的潜质。《红日》、《红岩》、《林海雪原》、《红旗谱》,这些小说尽管有着概念化的缺陷,可是,他们都是有着深厚而且不可多得的生活经验。这一点使它们成了“经典”之作。尽管不可多得的生活阅历并不是使小说成功的唯一因素,但我预感到《不悔录》会因为这样的生活经历而成为经得起考验的不同寻常的作品。尽管可能有人会认为小说的社会批判力量还不够强烈,但我认为小说的精神力量之所在,在于一种道德理想和济世情怀。再有意增加批判功能只会使小说显得做作,并伤害小说无时无刻所表现出来的真诚。这种真诚对小说的成功来说,是非常重要的,真诚的态度会使小说包容进来连作者可能都意识不到的东西,正是这些东西使小说经得起考验。
我认为最重要的是,小说无意中在寻求实现一种文人理想,这种实现不是尖酸的不包括自己只针对他人的批判,而是务实的,身体力行的,自我牺牲而达到济世目的的。这种文人理想的实践更像《日瓦戈医生》,从气质上都很像。
从写作技巧、语言功力、生活经历的丰富和独特性,及对作协机关描写的大胆方面,甚至小说的结构都无可挑剔。尽管会为了发表还会要作这样或那样的技术性处理,避免引起这样或那样的争议,但这在我看来是微不足道的。过了几十年,人们不会再为这些地方来质疑小说的地位(甚至必要的争议是小说成功的一个标志)。
我倒认为问题在这里。首先,我说我自己的阅读经验。小说从头到尾绝不缺少吸引人的、新鲜的、起伏跌宕的、刺激的、紧张的故事情节。可是我在后半部才渐渐体会到内在的精神力量带动故事情节的发展。问题出在哪里呢?我想,也许出在小说前半部分写作,爸爸还并不知要怎样写,或者一直在《废都》的影响下,没有发现自己内心的真正冲动在哪里。而后半部,甚至是快结尾了才逐渐接近了自己长期以来所认同的道德理想。
想法大体说到这里。具体细节问题就不谈了。小说的成就目前已经不小了。只是,我觉得这部小说有成为《废都》那样地位的潜质。甚至会比《废都》更有可能走上正统地位。
小说还需要一以贯之而又强烈的气。气有了,小说就成功了。而靠零打碎敲是无法获得这气的。那么独特而宝贵的材料都在你肚里,而且经过了写作实践的检验,为什么不再敛敛气,把这部书修改成一本能传世的书呢?这可是别人没有的机会呀!祝爸爸成功并身体健康!稀元x年x月x日草于北京大学
黄豆、红豆
现在的人们,礼物越送越昂贵了,且送得频繁,有时甚至想不起某件礼物是谁送的,也有时忘记了自己给什么人送过礼物。可在我书橱玻璃后面有两颗红高粱粒儿似的小豆豆,于我却比金豆、银豆要珍贵,因为那是一个友人送我的纪念物——两颗名副其实的南国红豆。
1987年深冬,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我在北京一个友人家里得到了这两颗红豆。当我带着这份小得不能再小、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礼物从友人家出来时,沐浴着漫天大雪,似觉全世界所有财富都落于我怀中,当时我望着夜雪自语:“种豆得豆啊!”两年前,也是一个雪天,我从沈阳带往北京一小布袋东北黄豆,当时我是去云南老山前线采访,在北京转乘飞机。我和北京那位友人已两年未见面也未通过只言片语了。我想,虽然我们未通过只言片语,一线一物也未寄过,心却会是思念的。该带点什么给她才是呢?想到自己写的小说《黄豆生北闰》里,曾把黄豆咏为圣洁的情感之物,又想到朋友家里有盘小电磨,于是决定带点黄豆吧,朋友可以亲手用这黄豆磨成洁白如玉的豆腐。那时市场不像现在这么多,啥东西急用了都不凑手。粮店、市场都跑了,竟都没有黄豆。自家仅有的半口袋黄豆却是残破的居多。这样的黄豆怎好带给朋友呢?正好那天儿子过生日,请了四个小朋友来家吃生日蛋糕。蛋糕还没上桌儿,四个小朋友正在屋外玩雪,我就把他们发动起来,帮我一粒儿一粒儿地挑黄豆。我们一人一碗的任务,共挑了五碗。外面的雪落了有一寸厚,我们才挑满碗。那时,带其他多么贵重的东西我都感到拿不出手,而这五碗黄豆我却觉得再贵重不过了。
当我顶着满头落雪撞开朋友家门时,她接过黄豆激动得手都抖了,豆袋掉在地上,滚了满屋。那一地金黄啊,似丰收的田野,我们在田野里眼有些湿,什么完整的话都没说出来,只是笑,又笑着蹲下来,先是一捧一捧,后是一粒一粒地拣那黄豆,几乎一粒也没放过,连滚到床下的都拣了出来。
第二天早上我就出发去老山了。走时匆匆,朋友说没什么好送的,待以后补吧,先送一句话——你去的是战场,可要保重……
在老山前线的猫耳洞里过了春节,一个多月后直接返回沈阳。两年后因去北京开会才算又和朋友见了一面。朋友在那个落雪的夜晚补赠我的两颗红豆是刚从海南岛带回来的,采自天涯海角。金银可蚀,朋友在雪夜赠我的红豆不朽。
12月25日
拣庄稼
我故乡那地方,把秋后到野外田里拣掉下的黄豆哇、苞米呀、谷子什么的统称为拣庄稼。这活一般都是郊区或小镇子上的家庭妇女和半大孩子们干的。秋天的田野实在是诱人,实在是充满着乐趣。其诱人处在于收获,而乐趣则在于收获前的寻找和奔波。我少年时代是在镇里度过的,我记忆里便留下不少关于拣庄稼的事。
拣庄稼必得到远处去,近处连柴草都被拣干净了。小孩子们是愿意到远处去拣庄稼的,到远处去中午回不来,必得做顿顶饿的干粮,如玉米饼子什么的,若头天收获大,母亲高兴了,也许会蒸点白面馒头。这些干粮即使做得再少,也会有小孩子半个。我那时就是为这半个干粮盼母亲走远些。母亲要是能带上我一起去更好了,我就可以得到两整个或更多一点的干粮。当然母亲是不会带我去的,一是舍不得,二是绊脚。那么,我们就只好在太阳快落山时到城边去迎接母亲。当看见母亲和大娘婶婶和大姐姐们顺着小路一支队伍样走来时,我们便迎着夕阳朝满面红光的妈妈扑奔过去。妈妈的收获太多了,驮了座小山似的,有一大捆黄豆,上面还有半布袋玉米或谷穗子。我们便抢过母亲背上的布袋,让母亲轻松些。而母亲总是怕压着我,一边嘱咐着一边从兜里掏出几把烧黄豆或红红的山菇簸。这时我们便什么都忘了,连母亲的劳累都给忘了,路上就大吃起来。吃过苦的孩子当然不会不懂事的,一旦哪天看母亲收获得少,脸上没有笑容,我们就赶紧讲点好消息,比如受老师表扬了,考试分多了,或在家收拾屋子等等。儿子的进步和背上的粮食都是母亲的收获啊。
盼到十一二岁了,我们才可以在星期天挤进母亲她们的拣庄稼队伍。我第一愿意去拣苞米,因为可以遇到几棵绿着的苞米秆儿。秋后剩下的绿苞米秆儿是甜的,可以当甜杆儿嚼吃,而且上边有苞米穗的话,还可以煮鲜苞米吃口霜打过的嫩苞米味儿有点怪,留下的回味和记忆也就深长。第二愿意拣的是谷子,谷穗有我看来最重要的用处,喂鸟。我们男孩子们都养几只鸟的,以为和自由的鸟儿在一起我们也就自由欢快了。岂不知我们已用谷粒剥夺了鸟儿的自由。第三是愿意拣黄豆,而且愿脱离大人自己结伴走远远地去拣,那样可以把拣到的头一抱豆子烧吃完了,粘满黑灰的嘴打着饱嗝再去拣应该往家背的。
每每母亲领我们共享拣来的欢乐时,爸爸就好说,拣庄稼和种庄稼的收获是不一样的。拣庄稼不操旱了涝了风了雨了收了和不收了的那份心。所以,至今一想起拣庄稼的事,我还不由得产生对农民的感谢之情。
一枚绿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