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向日的葵花
写下《开不败的花朵》的马加老人,其实姓白。他那并不因为姓而白得不能再白的头发,像初冬刚落的雪,又像深秋盛开的银菊,细眯着已经张不开的眼睛,和大大地张着永远也闭不上了的嘴,连同精炼得不能再精炼的身子,一同斜向着窗外的天空,多像一朵临冬的白葵花努力朝向太阳的样子啊。2004年10月21日8时5分,这朵曾经蓬勃耀眼永远也开不败似的向日葵,到底还是停止了漫长的向日旋转。他的几经修饰也没能闭合的嘴,直到遗体安放于鲜花丛中时,还是张开着的,像还要与簇拥着他的无数鲜花一同继续呼吸。我不由得再次想到,这位人民作家的代表作《开不败的花朵》,同时也想到“花开自有花落时,我们要像樱花凋落那样为闰捐躯”这句日本歌词。说真的,站在马老遗体前,握着他还没变凉的皮包骨头的手时,我心情并不是悲痛,而是想到几乎靠人工呼吸还在活着的百岁老人巴金,还有我的59岁就已辞世的父亲。想到巴老是因为,每个人都是属于他有所作为那个时代的,如果他已不仅无丝毫作为,还成年累月躺着,靠吸氧和人工流食,视觉、听觉、味觉、知觉、甚至疼痛的感觉都没有了,谁还想活啊?都是别人让活,为别人而活的。想到我父亲是因为,马老读过我的《父亲祭》后,当面问过我父亲的一些情况,并借助放大镜写下一篇文章,其中有句话让我永远感念他:“……兆林同志在抒发父子感情方面却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从那,我便对马老在职责之外又多了一份近乎父子之情。而我在《父亲祭》里,向59岁就已比95岁的马老还要骨瘦如柴的父亲遗体告别时,想的是:“你终于死了吗,父亲?你那日夜消耗也经久不衰的生命之灯真的突然熄灭了吗?我不敢相信这喜讯是真的……”所以我摸着95岁才停止呼吸的马老的手时,真实的心情是:花朵哪有开不败的啊?!马老啊,你这朵开了95年的向H葵,已被岁月的工艺花坊陶制成一朵干花——一朵永远向日的干葵,不朽了!说实话,2003年11月24日那天我就产生写这篇文章的念头了。那天是巴金老人百岁生日的前一天,全国许多报刊和媒体都在纪念巴老。赶巧中国作协有人在沈阳,要我陪着看看马老。因工作关系,我无数次看望过马老了,这次去,等了近一个半小时,已经下午三点多了,他还没从午睡中醒来。他罩在窗子投进的温暖阳光里,就如停止呼吸时那样大张着嘴,实实在在安安详详地睡着。需把耳朵贴于他的嘴边,才能轻微地听到一点点气息。我们在他身边说了好一会儿话,他也没醒。当时我就一边向中国作协工作人员讲马老的名篇小说《开不败的花朵》,一边心里想,马老真已化为一朵不朽的向日干葵了。越是这样想,他精力旺盛时的一些细节,却越加鲜活起来——作品传世才算开不败的花朵马老是东北文坛泰斗,省长级待遇。职责关系,我隔三差五就得去他家一次。有的是他打电话叫我去的,有的是别人打电话叫我去的,有的是陪领导或文友去的,有的则是自己想到该去看看他时独自去的。不管怎么去的,他跟我说的头几句话几乎都是,最近又写什么了?又发表什么作品了?如果我说写了什么什么,他便会髙兴说,我老了,就靠你们年轻人写了。如果我说这段儿很忙,没写什么,他便会认真说,作家领导,再忙,也要抓空儿写,这跟领导干部参加生产劳动,个样子,不写,就等于,没参加生产劳动这样子!如果我说写了,发表在某某小刊物上,一般化,他就会说,你年轻,要往传世作品上努力,没有传下去的作品,年轻年老,都算开败了的花朵这样子。这些话,虽然简简单单,明白易懂,但反复地出自他口里,而且是说给在作协管点事的晚辈作家,就有非常非常宝贵的意义了。全国那么多作家协会,不写作的领导越来越多了,都在忙许多非文学性的工作。按马老的说法细想想,作协的领导都不写作,可不就如领导干部不带头参加生产劳动嘛!全国解放后,直到去世,马老一直担任东北和辽宁作协的正、副主席、书记及名誉主席,有许多党务和事务工作缠身,如果他热衷于官本位,顺水推舟不写作了,谁也不会怎么着他。但还会有人民作家马加吗?还会有开不败的花朵似的马加吗?只会有个省级干部马加了。他的确最看重自己的作家身份,好几部重要作品都是当名誉主席时写的。他绝不肯当名誉上的作家,要作家的名,他就用作品说话。
如果我是陪大领导或主管文艺丁.作的领导去看他,他讲的肯定是关于延安文艺座谈会的话题,而且那些慢腾腾的话,仿佛一部老留声机慢慢摇动后播放出来的,语调以及主要句子每次都是准确不变的:“延安文艺座谈会这样子,毛主席指的方向这样子,作家要深人生活,写时代这样子,要坚持,为人民而写这样子……”他向那些领导们说这几句话,用字真是不变的,绝不今天说一个样子,明天又说一个样子,也绝不当这个人说一个样子,当另一个人又说一个样子。他的口头语儿就是“这样子”。从他的文学回忆录《漂泊生涯》及他多次谈话看,他和萧军、草明、罗峰、白朗等东北作家群一些重要作家,不仅参加过毛主席亲自召集的延安文艺工作座谈会,而且座谈会一结束,他就响应号召,深人到敌后抗日根据地生活,写出了座谈会后全国第一部反映除奸抗战生活的长篇小说《浮砣河流域》,在延安《解放日报》连载,一时誉满天下,使他成为现代文学史上东北作家群的重要一员。从那,他的文学信仰一直都坚持不变,就如他的n头语“这样子”一直都没变一样。但细想想他说的“写时代”,又是强调变化的。因为时代是变化的,写时代就是写变化。所以他“九?一八”事变后写《火祭》并参加了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七七”事变后奔赴延安参加抗战,写《浮砣河流域》;抗战胜利后又回东北,参加土地革命战争,写《江山村十日》;抗美援朝时期写《在祖国的东方》;经济建设时期写《红色果实》等等。所以他说给文艺工作的领导者们很少的几乎不怎么变的话,给我打下深深的烙印,即,想要作家这个名,就得坚持写作,这是天经地义的;作家(不管是专业作家还是业余作家甚至是当领导的作家)不写作,这是绝对不对的;而作家写什么和怎么写,他又从来不细说细管,只强调要深入生活,写时代,为人民而写,争取传世。这几点就足够了。此外他还好谈他崇拜的一些大作家,如托尔斯泰、高尔基、契珂夫、萧洛霍夫,和中国的鲁迅、茅盾、巴金、丁玲等等。其实他那么几句宏观的,以不变应万变的话,是很厉害的,谁真能做到,谁就成气候了。试想,如果马老是个过分聪明的人,一会想干这个,一会又想干那个,不把写作当最重要的事,或一会赶这么个时髦,一会又学那么个花样,随轻波,逐邪流,写下的泡沫作品自己摞起来觉得与身等高了,那也绝对成不了作家,更不要说优秀作家和人民作家了,顶多是个不正规的自由市场上高明的投机倒把的写手。并不聪明过人,但比许多人都韧性执着不改初衷的马老,用一生经历总结出来的这么一句话,并且认真“这样子”做了,因此他成为了“辽河赤子北国巨匠,人民作家文坛师长”。说他是开不败的向U葵花,就是比喻他总是想着写着他为之服务的人民。所以,开不败的向日葵花,就成了马老不朽的形象。
封笔前后的“意识流””我是在马老晚年才与他有接触的,所以看到的都是他一些琐碎的生活细节。正是通过这些细节,我感到了他认真做事严肃做人的态度。大概就因这种态度,他才成为一名大作家的,大概也因这种态度,他才只成为一名大作家的。不论谁,即便他是个天才,一生也只能成就一两件大事而已。若没有严肃认真的态度,那就只能连一件小事也难成了。而马老的严肃和认真态度,又总是用十分含蓄和温和的方式表达的,甚至有时你都难于觉察他表达的是什么。
有次他大清早给我打电话,我以为有什么急事了,便一下从梦中醒透了。可他唠了一会闲嗑之后说,给你写完评论,我就想过,得封笔了。从今天起,我就封笔了这样子。我有点摸不着头脑,试探着问,马老您身体不好了吗?他说挺好。我说挺好为啥从今天起封笔呀?他慢腾腾说,脑子不济了,慢慢看点书,看多少算多少,这样看点还行,写就不行了,写不好了这样子。我说,您是辽宁的文学史老人,您随便写点什么都是很珍贵的!他说,越这样,越不能再写了这样子。
我以为他这是老了觉少,早早醒来随便找人说说话拉倒呢,过两天又是一大早就打电话,同我慢腾腾闲聊说,某某出了本书,很有激情,给你了吗?他说的是位爱好文学的领导干部。这位领导很重视自己新出的一本书,也送我了,我也看了。马老又慢腾腾问感觉怎么样,我照他的口径说,是挺有激情的。间断了一会他又说了半句,很有政治激情这样子。便没下文了。我主动找些话往下聊说,现在出了不少领导干部作家,都很有激情。马老只多用了两个字,把先说的“激情”完善成“政治激情”,后半句就又没了。后来那位领导干部问过我,马老是不是给我打了电话,并问对他的书说了什么没有,我才恍然悟出,他是不是想让马老写写评介文章啊,所以马老才头一天提到封笔,过两天又只说到政治激情而没提及文采的?后来真的再没见马老写任何东西。好长时间以后我才想到,一个作家给谁的文学作品写评,不提提文采,那算怎么回事啊?而本来没有文采你还要说有文采,那又算怎么回事啊?而实话实说没有文采,那么伤了人家的威信和自尊心,那又何苦来呢!马老含蓄地让人意会他的为文和为人原则,既不伤人,又不违心地维护了自己的原则。这点小事看似简单容易,实际很难做到。越到后来我对此体会越深。马老老伴去世后,我听医院说过马老陪老伴住院的一些小事,也很受感动。她们说马老每天都长时间坐在病床边,拉着老伴儿的手,陪着说话。护士还当笑话说,医院高干病房有规定,不许他和老伴两人住一屋,他怕老伴孤单受不了,夜里偷偷躲过护士去与老伴同住。我听了却深受感动。我父亲要是能这样对待我母亲该多好哇,可他们是打打闹闹了却一生的。马老一直手拉手陪老伴到咽气。老伴先于他十多年去世,开初他神情恍惚,风吹窗帘动他都幻觉是老伴进屋了,上前拉那窗帘。可见他是用了一生的严肃态度对待自己终身伴侣的。这些细节也可以诠释他何以能成为大作家,及何以只能成为大作家,而没成为别的什么人。还记得有一年夏天,马老打电话说有点事儿,叫我过他家坐一会儿。可我过去坐了一个多小时了,他也没提什么事儿。他慢腾腾问过写什么了,又问干什么呢,再问作协机关和有些作家怎么样等等,再没什么可问的了,又说起延安文艺座谈会。我看快中午了,他还含蓄着谈创作方面的话题,心下便一边佩服老前辈们做事的谨慎自律,一边又于心不忍让他付出那么多口舌。我便主动说,马老啊,工作和写作的事您放心吧,您个人有什么事随时电话或当面说一声,我们办就是了。我又说了两遍,马老才说,老干部处长,给我找了个文件。说着他慢慢挪到写字桌前坐下,掏出一串钥匙,数了半天终于打开一个抽屉,摸出一份复印的文件,用放大镜在文件上找了一会,找到一行字指给我看。原来这是婚姻法的第某条,内容是老年丧偶者可以再婚……我们的省级人民大作家马老啊,原来是这个事!我既十分感动又心下好笑,这早就根本不是问题啦!马老却极其认真也特别难于启齿的样子,最后还是说,老干部处长说可以,不知党组什么意见……马老真是太重情义又太拿党组织当一回事了。直到故去,马老也没去落实国家这条文件和得到党组织同意的想法。马老的组织纪律观念不是一般的强,还体现在交会费上。不少作家们常常忘记或故意不交会费,这绝不是小心眼儿舍不得每年掏那五十块钱,就是个组织观念问题。而马老,从没被别人催过或提醒过,都是主动交最先交的。马老最后交这次会费,《辽宁作家》公布名单时,他的名字打上了黑框,排在一千多名的第一名。
还有一阵儿,马老感冒发烧,思维有点混乱,我去看他,见面握手时他十分激动,说感谢省委领导这么忙来看我6他烧胡涂了,把我看成了省里领导。我就问他,刘兆林你认不认识?他连连说认识认识,刘兆林是省作协的!我说,马老啊,后天你过生日,给你定做个大蛋糕,还想要什么?想怎么过?马老的口头语也没了,说,酒席就不用准备了,正轰轰烈烈搞运动,大家都很忙,开个千八人的会算了!当时我猜测,马老有点错乱的意识一定是又流动到延安时代去了。这位革命的老作家,意识糊涂时也忘不了他曾献身的革命运动。
有一天大清早,杨大群老师打电话找我。这是他头一回往我家打电话,他说,你快点到马老家看看吧,马老说他家被盗了。我便连单位的车也没来得及要,乘出租车赶到马老家。马老正在翻找东西,见了我,连忙说存折被偷了。我看看现场,又看他家人直向我使眼色,便明白没有被盗,只是存折和有点钱找不到了。我帮他床里床外翻了一气,在被窝里找到了几十块钱,存折却怎么也找不着。后来我想,他一定是夹哪儿忘了,我也有过把钱夹到书里找不到的经历。我就问他平时好往哪些书里夹东西,他说了鲁迅、茅盾、巴金,还有丁玲的等等。我就到他书柜找这些作家的书一一翻,后来终于在丁玲的一本书页里找到了。马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得真是可爱极了。可以想见,马老是多么尊敬那些比他强的大手笔作家们。丁玲是他延安时的战友,曾经给过他帮助,所以他就格外在意她这个人和她的书。
树柿子及马加指导马加大约是马老九十岁那年冬天,记不清是过新年还是过春节的假期了,我上医院看完一个朋友,忽然想到也该看看马老,于是半道拐马老家去了。因是临时想去的,便空着手。在大院门口遇见有人卖大红的树结柿子,我想买点当礼物,又觉太拿不出手,便干脆空手上楼了。不想见到马老后,他放下正读着的书,叫家人拿来苹果,非要亲手打了皮再给我吃。我空手来看老人家,却吃老人家亲手给我削的苹果,心里很是不安,便让马老先吃。他说我这牙不争气了这样子,你吃吧。我不忍了却他的盛情,吃了几口,又不忍就这样自己吃,便想到在楼外看到的树柿子。那种柿子,化开后稀溜溜的,很甜,没牙的人也能吃。我就问他,他很兴奋说,树柿子啊,我在哈尔滨吃过,和柳青、周立波……他们,东北文协的人,聚在一栋小楼开会。那时东北文协在哈尔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