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在西藏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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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笔情(2)

一听他说这些人名以及时间地点,我就激动了。那时吃柿子的情景他都历历在目,可见他有多爱吃了。倒不一定那以后再没吃过,也许因后来吃得平淡,便没留什么印象。但这种柿子东北不产,以前不是随便能吃到也是事实。于是我也没征得马老同意,就下楼买了四五斤。马老一见这么大红的树柿子,眼光异常地亮,一看就是想吃的样子。家人说太凉怕吃坏肚子。我被他格外亮的眼光所鼓舞,把柿子放一大碗热水里烫得又软又温了,让他用小勺喝。马老很快将一个柿子吃光了。我也怕他吃坏肚子,没敢再让他c他便以己所欲而施于人的心理,硬让我吃了一个。我不由得感慨,当时,这种柿子沈阳早已稀烂贱得到处都是,马老却以为我给他买了什么稀罕贵重东西呢。这一细节给我印象是,马老丝毫不把晚辈对他的关爱看作应该应分,所以每得到一点点关爱他都诚慌诚恐受宠若惊的样子,努力加以回报。我看这应该算是美德。

还有两个细节我忘不掉。一个是,2000年冬天,中闻作协的吉迪马加同志叫我陪他看望马老。马老十分高兴地对吉迪马加说,我知道你!吶俩都是马加,不过我是老朽马加,你是壮丁马加,我是满族马加,你是彝族马加,我是辽宁马加,你是中国马加……我很少听马老说话如此幽默风趣,也很少见他当面赠书给谁。那次他叫家人找出自己一本已经极少的著作赠给吉迪马加,赠言是:请马加同志指正马加。他故意把自己署名与赠言紧紧连在一起,便出现了“请马加指正马加”的幽默效果。因此第一次见到马加的吉迪马加,对马老留下了与别人不同的印象:马老不仅慈祥,还幽默。所以马老逝世后,吉迪马加特意改变行程,专门赶到沈阳向马老遗体告别,并用毛笔郑重写下一段留言:黑土地养育的作家,你全部的作品再一次证明了现实主义的胜利。另一细负是,有一年上海编的一部大辞典里收有我一个词条。我当然暗自窃喜,但除家人外没好意思跟别人说。也是有天大清早,马老特意打电话告诉我辞典收了我和邓刚,说向我们祝贺,向我们学习。我说里面更有您啊,我们是给您陪榜的!马老说,我没出息了,看你们啦!这话在此十多年前我和邓刚一块登门看望他时,他就说过。他说,邓刚的“大海”很迷人这样子,兆林的“枪声”也很震人这样子,我向你们学习这样子,但你们千万别骄傲自满这样子!告诉入辞典这回,马老省略了别骄傲自满的话,大概觉得我们已没什么骄傲自满的资本了吧?

马老啊,写完最后这句话时,恰值我生日的深夜。面对您这朵已经不朽了的向日葵花,我这已被众多青年远远抛在后头的老中年,的确是只有脸红的份儿,哪还有闲心和资本骄傲自满啊!

微笑的彭定安先生

这题目在脑子里转了几天之后,乱哄哄的许多汉字逐渐冷静了,只剩下四个字还熠熠闪光地在眼前活跃着:正人君子。又冷静推敲几日,这四个字仍不倒仍在热烈地闪光,这才敢下笔写来。

他的正人君子之正,不是一脸肃煞一本正经的正,而是端正的正,不走邪门歪道的正,心正的正。一个人心正不正,脸上是写着的。他脸上时常滋润出的微笑就是心正的写照。他真的是时常流露出笑的。我看到的他的笑都是微笑,都是理解了别人的幽默时由衷的不出声的笑,而不是那种虽然声音不小但很干巴,很勉强,很心不在焉的奸笑、冷笑、嘲笑或假笑。凭我多年的经验,那种从不会心地笑一笑的人,大多心术不正或心地不善。彭定安老师那些常常是被别人哪怕不很强烈的幽默感染出的微笑,从不用调动眉眼和皮肉参与就悄然产生了。他的并不用力就产生的微笑虽不哗众取宠,却是很有力量的,这说明他心中存有许多善和真诚。舞会时,他不跳,但他文质彬彬坐那儿微笑着欣赏他人的舞姿,那是对舞者的尊重。喝酒时,他不喝,但他温文尔雅坐那儿微笑着看同桌们畅饮,那是对饮者的尊重。他常常对别人非恶意的行为表示出微笑,并不是他有许多闲工夫而无时不轻松得发笑。恰恰相反,他时间紧张得要命。他有许多学术著作和论文要写,加上接二连三的学术会、工作会和各种评委会,几乎使他每天的时间都按小时排好了。近几年因T.作关系,我多次和他同开一个会时见他这个会刚刚结束就又奔另一个会去了,甚至此会没完,他便急忙先发了言而请假到彼会去。正因他自己的时间极其紧张,他才办什么事都很守时。他的守时既是对自己时间的珍惜也是对别人时间格外的不忍浪费。他最崇敬的鲁迅先生不是说无端空耗别人的时间无异于谋财害命吗?所以他答应参加的会就一定准时赶到。有时正在外地他也要放弃马上就要进行的观光内容而赶回去,并且不计较交通T.具的好坏。在如此精打细算使用的时间里,他竟能常常以微笑对待他人的一言一行,实在难能可贵。用微笑面对他人的个性,这大约就是他自己的个性吧?

有次彭定安老师请我和元举、原野到由他当院长的东北大学文法学院去作关于读书的演说。我们三个家伙思想并不深刻,无非靠些俏皮肤浅甚至轻浮的话逗引大学生们笑而已,哗众取宠的心思很重。比如我率先作的开场白是这样说的:“我最大的愿望是在座的同学们只喜欢读我的作品,而不喜欢读别人的作品,包括元举、原野的作品。但这是不可能的!”同学们都笑了。我发现坐在台下的彭定安老师也微笑着。我的情绪因之受了鼓舞,往下讲得愈加兴奋。如果他听了我的话毫无反应,我会捉摸他是否思想深刻得对我肤浅的话不屑一顾,甚或正城府极深地暗自嘲笑我呢。可是他身子一动未动脸上却极自然极灿烂地洋溢出微笑了,比鼓掌,比说一大堆表扬的话还起作用,不仅鼓舞了我,元举、原野也像要在裁判面前多争得几分似的,精神极其振作地幽默起来,他俩妙语连珠博得阵阵掌声和彭老师更由衷的微笑。我明白,这效果绝对是与彭老师在台下用微笑创造的环境分不开的。作为一个学者和长者,他的微笑就是一个良好的环境。这我很有体会,与不能作为良好环境条件的长者同日而语时,不仅难于产生激情,原有的一点热情很快也会萎灭的。难得的是,他不是一次半次而是经常以这样一言不发的微笑把晚辈们还不自信的优点鼓舞得蓬勃开来。去年我和他一同到外地参加一个文学方面的会,欢迎晚宴时我俩同桌并且挨坐。那一桌就他是长辈,他不善饮酒,而中青年作家们凑一块不畅饮一番是很扫兴的。我跟他说有个小品讽刺卖假酒的,买者指责卖者酒里掺水了,卖者却更正说不对,我这不是酒里掺水了,而是水里掺酒了。彭老师听了又是会心地微笑。我趁机又说您也把矿泉水里掺点儿酒,和那些酒里掺水的(大家喝的都是低度酒)同志们干一杯。他真就微笑着这样说了,做了,使得满桌作家们情绪特别好,你敬他劝畅饮得十分开怀。假设他不是这样而是一本正经一脸严肃地坚持说不会喝酒并且坚持滴酒不沾,那一桌欢迎晚宴该会多么扫兴啊。

作为晚辈们成长的一片环境,他发挥了不少滋养的作用。他每次会上一点也不引人发笑但每次都有新鲜见解新鲜内容的有条不紊的发言,都是滋润后生的雨露。我省不少中青年作家得益过这种滋润。起这样作用的还有他的评论文章。记得胡小胡的长篇小说《太阳雪》样书刚出来时正赶上过春节,小胡就把自己这部新作当拜年礼物送给彭定安老师了。彭老一气读完这部五十多万字的长篇,又放弃了春节期间的一切娱乐活动,一连写了三篇评介文章,后来又在该作的研讨会上作了中心发言。

他作学术报告和会议发言总是内容丰富,并且总是因新鲜的思考和有条不紊的表达而吸引人。但他平时说话不多,而且不是一般的不多,偶尔有几句也不生动。但他不多也不生动的话却是一言九鼎的,或说是君子口中绝无戏言。一九九六年他以辽宁省鲁迅研究会会长名义出面筹办纪念鲁迅逝世六十周年大会,一是筹措经费,二是组织安排会议开法。省作家协会算举办单位之一,我代表作协参加了筹备会。一应事情商定之后,他说让我代表作协和作家大会发言。我说作家协会是得安排个发言的,但是谁得回去商量一下定。他说就定你了。我说我们书记可能参加会,他发言吧。彭老说还是你有代表性。我说回去定。开会前我报了书记和我到会,书记发言,并让书记直接跟会议主持人通了话。在我的观念里,谁职务高谁最有代表性,因而我没作发言准备。第二天我坦然无事坐主席台上认真听别人讲话,却听主持人点到了我的名字。我忽然头嗡地一声,手足无措了几秒钟。但上千人的隆重大会,还有不少北京和外地来宾,不容我作推卸责任的解释了。我闭眼迅急构思了一下,记起几天前曾在随身带的笔记本上写过几段关于向鲁迅学习的话,便慌乱掏出来硬头皮走上讲台,把那既无开头又无结尾的几段话念了—遍,自我感觉糟透了,回到座位时脸还烧得不敢抬头。可马上听到了作为大会主报告人的彭老师说,我非常赞成方才作家刘兆林同志的讲话,他说“一个中国人,尤其是一个中国作家,不读鲁迅,那是最大的浅薄,如果再来嘲笑鲁迅,那就不仅浅薄而且是轻浮了”,这话很对!在那么大一个会上如此杂乱无章地发言,在有些领导眼里实在是太没水平了,可学者彭定安却给予赞扬,我发烧的脸一下冷静下来。散会后在餐桌上我一再向他和书记解释说没做准备出丑了,他仍是那么由衷地微笑着说:“不是定你发言的嘛,我以为你故意用散文诗的形式发言呢,无意中创新了!”我这才领教了他口中是无戏言的。

作为学者的他,才华和贡献不用我说了(我也说不出子午卯酉来),砖头厚的《创作心理学》和鲁迅研究等著述堂皇地在那儿摆着呢(好几十万字的理论著述能写得那么有文采是不多见的),因而我特别想知道一点儿他的家庭生活和情感世界。但由于对他的尊敬,一直羞于开口。我就从他的衣着上判断。他的衣着是雅致而有生气的。冬天他好穿一件黑呢大衣戴黑呢贝雷帽。若光是这些,就不仅毫无生气可言而且近于修道士的服装了。可是,一条鲜红的领带加一条火红的围脖,.一下子像把火炬点燃出他内心的热情和美来,大有“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的感觉。他的儒雅内向而又不过分的学者风度在辽宁作家群里别是一番独特。那些参加过战争,在战火和轰轰烈烈的大运动中写下名篇佳作说话高声大嗓喜怒哀乐溢于言表着装大众化的老作家们,是一大片可爱的风景。彭定安老师在这一片风景中独特而又融洽地存在着。别的老人高兴时可能直接向我讲讲自己的老伴或家庭方面的事,我却从没听彭定安老师讲过。愈是不讲愈诱我想知道一点儿,不是有探隐癖,是想对长者的生活方式有所了解,以便学习。有一天暮色苍茫的时候,我去他家送第三届东北文学奖评奖材料。他是评委。敲了三遍他家的门都没有回声,我边自责没事先打个电话而白跑了,边作了要走的准备又敲一次。不想随着敲声屋里传出蟋蟋_嗦类似怪物的动静。我忙大声问了一句彭老师在家吗?怪声忽然止了,他的老伴出来十分不好意思地道歉说老彭散步去了,以为是“老彭”回来了呢,想吓唬吓唬他玩儿!只这一个细节,可以想见他夫妇感情的丰富和美好,他的家庭生活一定是幸福和有趣的。怪不得他脸上除了深思外,总是由衷和自如的微笑。他学业的才华和成功一定与这位常常在家里吓唬他玩儿的夫人有极大关系。这也使我联想,他的治家态度一定是和治学一样严谨的。

中才之我见

王中才差一点就长我十岁,我们又在一个单位工作了大约十五年,该怎么称他待他,上帝安排好的这两个数字已给定下多半了。有一年,大约是十五年前,有个朋友同我论起中才。我说若把军旅作家按婉约派与豪放派分一分的话,中才该笄作婉约派里的。我丝毫没把婉约当贬义词,我这样说时心里的参照人物是李清照、李商隐、柳永这些古人和徐怀中、胡石言这样的当代军旅作家们。以后中才发表并产生很大影响的《三角梅》、《最后的堑壕》等名篇更加深了我的这种看法。和那朋友这样背后论说他的时候,他已是我的领导(当然也是我的文学老大哥)了。后来他从我那朋友嘴里听到了我的婉约说法,再后来我也在一次会议上听到了他论及豪放与婉约。他说,婉约没什么不好的,婉约在某种程度上比豪放更有力量,比如父亲和母亲,常常是母亲更给人以力量,还有王昭君、西施比之于花木兰和穆桂英……(大约是这意思)。他这意思我是认同的。我觉得军旅文人能有点婉约气质,是文武的统一,挺难得的。这是当年我下意识对中才文章流露出的看法,其实也包括了对他性格的看法。别看他身材高大魁梧,一个山东大汉形象,要我看他最大的力量在于多少带点母性的宽容、爱心、热情和乐善好施方面。这不需我鸡毛蒜皮细细道来,一大群文学朋友已有口碑立在那儿了。中才的许多朋友其实也是因此而赢得的。他家里事实上已成了他这种性格所吸纳的许多朋友们的倶乐部了。当然,他的朋友多,绝不单是性格方面的原因,而是性格与文才的结合。十多年前我随他去大西北的新疆和甘肃采访,戈壁沙漠的晚上闲极无聊,我们做起了编谜语游戏。记得我编了个——乾隆皇帝——打一当代作家名,让大家猜。没人猜着。我只好自己揭底说是王中才——乾隆是王中最有才华者。中才评说,他只是中等之才,因得了王姓,作为谐音谜语,算尚可吧。

可我却真是认为中才的文才令我眼热。我文章中缺的就是被称为采的那一份才。那次大西北之行,我虽然也写出了《“九号半”记》等几篇还可以的特写,但远不如他数十篇散文诗有文采。我们共同经历的一点点小事,我没当回事,到他笔下不成散文则成散文诗了,很优美。而我非得许多特别感动人的材料才能弄成一篇。导弹发射塔上飞起一只小鸟,我还没在意,他已联想成一只鸽子啦。鸽子是和平的象征,导弹核武器上飞起一只和平鸽,立即成了他一首脍炙人口的散文诗。茫茫戈壁,火车行驶几个钟头不见一点色彩,忽然一片红土出现,我只是新奇地睁了睁眼皮完事了,他竟写出一篇《血沙》散文诗。1988年他带沈阳军区创作室一行中青年作家骑肉行车沿黑龙江采访四十余天,翻山越岗,风吹日晒,早行夜宿,经过大小兴安岭及沿江的许多哨所和村落,我锻炼体能开阔眼界之外只记了一点日记,至今没写出半篇文章,而中才半年后就向出版社交了一本散文书稿《黑色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