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在西藏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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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笔情(6)

萧红写东北人生的坚强和死的挣扎,马秋芬也写这些,马秋芬笔下的女性都是坚强的,有生的韧力和善良的同情心,又都是不幸的。《雪梦》的女主人昕辉,四个孩子三个爸,三个爸又是两个民族,同民族那俩丈夫又是亲兄弟,最后还得同第三个丈夫假离婚,暗同居,费了千般周折和力气,最后仍得留在严酷环境中默默生存下去;《还阳草》中女主人公彩子,被骗奸后不得已嫁给外村一个生疏的男人,当她婚后与这男人有了爱情时,把被骗奸的事告诉了男人,不想男人不容,心胸狭窄地施行报复,报复的目的达到了,女人的爱情也消逝了,以致最后离走;《二十九代人杰》中的女人谷满,带着两个亲生的私生女,自己却压根儿没有丈夫,最后嫁给落魄的跑腿子男人,她有了丈夫却再也生育不出孩子;《狼爷?狗奶?杂串儿》中的狗子,嫁给很丑的男人——狼老大,说什么也生育不出儿女来,直至被狼咬死,死后埋在坟中的尸体也被丈夫扒出,让狼吃光了事。这几个女人都有被奸污或侮辱的经历,但又都在艰难中顽强地生活下去。作者对她们既有强烈的同情心又有歌颂。而那些男性,大多是作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角色。《那刘哥》中的刘哥,《二十九代人杰》中的杨白灯,《还阳草》中的春林子、宝仓子,《张望鼓楼》中的金木土,都写得活脱脱的,都是活脱脱的不争气的角色,但他们又随遇而安地生存。萧红笔下也有无可奈何的角色。如(〈马伯乐〉冲的马伯乐就是吧。

萧红是逃开生养自己的乡野后,在大城市写自己的乡野。马秋芬是躲开自己的大城市,到乡野走一阵之后再回到城市写别人的乡野,所以作品有气质的不同。不同在,萧红字字句句都透溢着自己的乡亲乡情,而马秋芬的却能看出是别人的乡野乡情。还不同在,她们从小接受的文化营养不一样,因而体现在作品的语言风格也不一样。萧红语言是雅的,描写多么粗俗的生活也使用极文雅的语言,并且语法句法太特别。马秋芬则是雅俗共赏的,流畅的文雅之中又夹带了诸如“狗起秧子”、“屑泡屎撒泡尿”之类的东北民言俗语。两人虽然都有非女性的雄迈胸境,但萧红的是外在看去平淡雅致,内里却野性越轨,马秋芬的则外在泼野阳刚,内里火热温情。萧红是散文化带了点儿诗化的,马秋芬是小说化兼点儿散文化的。

萧红大多体现悲哀和孤寂,马秋芬多奇崛和跌宕,虽都形成了女性的细致和非女性的雄迈兼而有之的风格,但马秋芬的语言有野风扑面的气势感,萧红的则在扑面的风中还夹有沙石,让人时有沙粒击面的刺激感。萧红大多白描,马秋芬变形、魔幻,甚至说书人的夸张也用。

光作为小说作家,马秋芬比萧红的见长处在于,写人物的活脱,和对于方言健语的使用而产生的生动效果。当然换一个角度,如作为散文家或文学家,萧红的大手笔处就较之明显。马秋芬的小说是易变的。当然萧红也变,《小城三月》、《旷野的呼喊》及后来的《呼兰河传》和《马伯乐》就变得更潇洒、自如、流畅,不过她英年早逝,而马秋芬毕竟比萧红有充裕的时间来得及变,她的性格是宽容、随和的,她的变化也是兼收并蓄的,有的篇章语句有文白间杂处,手法也有文野间杂处,显出风格还不如萧红炉火纯青。这已属吹毛求疵了。她语言韵律的明快,语汇意象的丰富已很难能。

不矮的一棵剌槐树

《善良是一棵矮树》是本非常优美的散文集。见到这本书前,我只知有个散文写得不错的原野,并没听说这个鲍尔吉?原野。待《善良是一棵矮树》的编辑说这两个名是一个人时,心里曾暗暗闪念了一丝什么东西。还不及弄清那一丝什么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我又捧着书认真端详了一下。原野前边多了鲍尔吉,二者之间有个圆圆的点隔着,揣摩肯定与他的民族有关。一打听的确有关,就是他的蒙古族姓。他从小就叫原野,父亲当了兵战友多是汉人,就识了许多汉字,且当的又是骑兵,给儿子起名原野当然是最理想不过的了。不管原野本人理想不理想,反正从小到大一直这么叫过来了,也许这名儿好(是挺好,原野又辽阔又自由又舒心,多有诗意),所以起的也比较多。原来在家乡的时候没觉得什么,等使用这名写文章而且越写越多时才发现了这个问题。所以出书时,站得高看得远的北京编辑提醒说怎么能与别的原野区别一下才好,省得以后闹麻烦。原野说他是姓鲍尔吉的原野,跟别的不一样!就这么着他才把自己个囫囵名字印在自己的第三本书上了。过程就这么简单,并没有我等心里暗暗闪念的那一丝什么微妙东西。名前边加上自己的姓,天经地义。

我对散文随笔没有什么研究,也没写过像样的篇什,只知道这东西许多人都能照量照量,但真正写好的不多,真正能称上散文随笔家的就更不多。就如诗歌,许多人都能写一首两首,但真正叫诗,真正叫诗人的实在不多一样。我不想说鲍尔吉?原野够不够散文大家,说这个不重要也很没意思。反正通读完《善良是一棵矮树》后,我敢说,我很喜欢他的散文。我常常很不自信。我知道不自信一般都源于学识浅薄。我对原野散文喜欢得对不对或说有没有道理呀?又想他的文集被编入《游心者笔丛》第一集了,主编楼肇明先生的总序写得极有见地极有学问,我是极服气的。这么有见地的人编选的一套书,第一辑总共才五本,原野就在其中,大概不会太错的吧?于是才敢安下心来写写喜欢他散文的什么了。

我喜欢他于极普通的琐事中捕捉到的清白优美而又带点怪味的哲思形象。譬如说《善良是一棵矮树》吧,读完了,善良这个戴了隐身草似的抽象家伙立刻活树一般站在你的眼前。《精神边疆》、《水流我》、《春天喊我》、《月光手帕》、《水晶风铃在我窗前琳琅》……一个个隐含的意思都是由鲜活的形象让人记住的。这是艺术,不这样就不艺术了。原野喜欢栽树,《栽树吧》说的,还说尤其喜欢栽白杨树。所以弄得我感觉了每篇散文都是一棵树,整本书就像一大片树林。不过看去树林里不都是白杨树,而大多是开着白花的刺槐。细琢磨吧,哪篇不是既开花又带刺的呢。由此我想到了鲁迅笔法:“……我家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我认识一个医生,忙的,但也常受病家的攻击,有一回,自解自叹道:要得称赞,最好是杀人,你把拿破仑和隋娜去比比看……”看看原野的《雪地篝火》:“我想起以前在雪地燃起一堆篝火。那时节,在做什么事情已经忘记了。燃篝火是在事情的开始,也许是结束之后或中间,但这与雪和火无关。……(中间是极拟人化极优美的雪和火的描写)……雪最后把灰烬榭盖了,一切归于平静。抬眼,身后不冻的茫吉林郭勒河在夹雪的两岸流成了黑色,它沉缓涌流,间或浮溢白雾,仍有广大的悲凉。许多年之后,在办公桌前填什么表时,面对‘业绩、贡献’一栏,我真想填上‘在雪地里点起一堆篝火’”。这篇不足千字的小散文真如一株繁花上落着雪的小槐树,细一摸时也有一两根小刺儿。别的篇刺儿就更多些,甚至有许多刺儿。

他的刺儿是讽刺,准确适度的讽刺我很喜欢。而对于幽默我则是偏爱了。我说读原野时能想到鲁迅笔法,并且产生喜欢感就是由他带刺的幽默引起的。虽然原野在《萤语》中说过“多么感谢李白不像绍兴师爷般老辣,也不似孔明那么擅逞谋略,不然文学史黯然矣”,也否定不了他吸收了不少鲁迅的文血。原野在《性幽默种种》中既论及了幽默也再次提到了鲁迅就是个证明。我觉得鲁迅是大幽默家。他是残酷的幽默,冷静透骨的幽默,让你伪君子及无赖恼火和憎恨的幽默。一点不幽默的作品我就难于自觉自愿读很多。就像喜辣的湖南人和四川人,离了辣椒就吃不下多少饭差不多。原野的幽默不残酷、不辛辣,但有点薄荷糖、花椒面儿和山西醋似的味道,时不时给你点可回味的刺激。例句信手可拈。就从开篇《男根》中随便扯出一句吧。“大人的虚伪所造成的后果,未尝没有阴毒。几年前,我见到一个同事的孩子对一个试图‘揪个鸡儿吃’的大人说‘你咋不吃你自己的呢?’此人大惭,众人哄堂。小孩的母亲也在场,低头努力抑制笑声。我想这小男孩若通文言,则更激壮地宣称:‘胡不峻己之阳具耶?’闻之有梁任公的豪迈。”原野常常使用自嘲来弄幽默。自信的人才敢自嘲,有力量的人才敢自嘲,所以自嘲是很有力量的。带有自嘲的幽默就既有力量又有意味。不经意者会以为他的自嘲很老实。其实是貌似老实,背后藏着狡黠的带有宽容意味的大嘲讽,他在嘲讽许多人呢。他肯定知道鲁迅老实是无用的代名词那句话。对不良的人和事干嘛要老实呢!嘲讽嘲弄嘲笑都应该。但他的自嘲的确不是那种调侃扯淡油嘴滑舌,目的只在嘲讽别人其实不包括自己的假自嘲。他的自嘲里带着真诚的自审。如在《栽树吧》中,他说:“也许是因为细数平生,并无点滴创造。我吃着喝着用着兼以眼睛看着世上的一切,维持自己可有可无的生命。我惭愧了也许是害怕了,想补偿一些什么。于是想做一件普通人所能做的事,又是富于创造意味的事:栽树……我们为过去的破坏或污染感到卑鄙吧,然后做一点事,譬如栽树。”还如《拽住妈妈的衣襟》说:“人长大了真不知有什么用处,特别是我,对社会和别人无所供益,只是徒然闯入了中年……但童年已被岁月的砖石密密麻麻地砌死了……在我老了而母亲更老的时候,她上台阶时,我应不失时机地扶一把。我所能做的,大约只是这些了。”他还不回避自己的出身和没什么值得夸耀的小地方人的经历,不时把生他养他那个“小地方”的故乡的东西拿出来透视,既不是愚昧地炫耀,也不是与己无关的嘲笑,是透视,连同透视自己的心肺血质。这也还是自审,但决不是自卑,恰恰是含着自谦的自尊自重自强之心。他珍重故乡和自己民族的历史,更珍重故乡和自己同胞的真善之美和朴素自然之美。“在时间的流逝之中,我已将故乡由异地慢慢迁到心里”,所以他特别善于从偏远的故乡那亲切的普通中发现高贵。他真情地歌颂平民、贫民或说卑贱者的高贵和纯情。这种真情的歌颂很多,我有些偏爱,不免想多摘引几段。《雅歌六章》这样写一株高粱:“山坡上,有一棵孤独的高粱,它的身边什么也没有,山坡后面是几团秋云。高粱脚下的遗迹证明,伙伴们被农人割下,用牲口运走了。那么,农人你为什么留下这一棵高粱?……高粱很高,兀自站在秋天的田野,样子也高傲。他的叶子像折纸一样自半腰垂下来,又如披挂繁复罗带的古人。叶子在风中哗哗商量不定。我想它可能是一位髙粱玉……我站在它身旁,拉着它腰间的叶子握了握,想到它的主人,那个割地的农人……我想,我若是一个有钱的雕塑家,就在路旁买下一块地,什么也不种,只雕塑一棵兀立的高粱。不久,就会有许多人来观看。”还用什么有钱啊,这不已经雕塑出一尊高贵的高粱了吗!紧接着他又雕塑了一只高贵的农家公鸡:“我很久没见过鸡了,城里不许养鸡,菜市场一排排倒悬的白条鸡,不是我想看的那种。……公鸡永远高着头……一副王侯之相。它在观察时极郑重,颈子一顿一挫,也是大人物做派。公鸡走路是真正的开步走,像舞台上的京剧演员,抬腿、落下,一板一眼,仿佛在检阅什么。当四处无物时,人家公鸡也这么走路,此为慎独。……我……发现了一只大公鸡,漂亮极了,体形也大于同类,羽毛映霞,这公鸡毫无惧色地看着我,颈下的红肉坠一颤一颤。高贵呀,同志们!这是一只高贵的公鸡。估计此鸡早已人馍,被人峻掉了。它主人卖它的原因,大概不是妒忌它贵族的气质,而是它不下蛋。人类对于鸡类的逻辑是重女轻男。”原野带点狡黠和自嘲的斜眼好像总在暗暗撒目什么。撒目是东北话,动词,是带有目的性地用眼光搜寻的意思。撒目到了就叫发现。美呀高贵呀都在那儿存在着,就看你发现的才能了。当然这才能最关键在于你自心有没有美。我想原野是有的,不然他文中那些美他是怎么发现的呢。一旦发现了他就用他优美而幽默的笔记下来。这又需要勤奋。勤奋当然也是一种美质了。大概他就是勤奋地发现着,记着。可以说这都是作为作家的一般才能。只有一般才能的作家只能发现一般的美或表面的美。特殊和深层的美就不行了,就看不透了。这个透字很了不得。你发现了金子,你只看见了金光,可能不能透视出分析出金子是由什么元素组成的,主族元素是什么副族元素是什么,分子式怎么写呢?我喜欢原野散文随笔的另一原因,就是他“乘美以游心”,一旦发现了什么,便盯住它透视。透就是深刻,就是淋漓尽致。现在的许多读物,文字是不透的,写的是表面现象。现象之外,之内的什么也没有了,那叫什么作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