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八一期”实有在校时间是两年半,而经历的时间跨度却有三年。那三年的日子还可以讲述许多或美好,或沉重,或痛苦,或有趣,也有与龌龊沾了边儿但都难以忘怀的故事,这些故事都紧紧联系着同学和老师以及到校谈创作的作家们的名字。这些名字杂乱无序排列起来的话,老师和作家有,丁玲、张光年、冯牧、王蒙、邓友梅、刘绍棠、姚雪垠、李德伦,刘再复,徐怀中、李清泉、徐刚、周艾若、陈三三、刘小珊、张玉秋、毛宪文、杨觉、景瑞、王祥、徐学淸、陈凤楼……同学有,辽宁的邓刚,黑龙江的孙少山,吉林的杜保平,北京的甘铁生、尹俊卿,陕西的梅绍静,天津的伊蕾,解放军的朱苏进、乔良、简嘉、唐栋和我,江苏的赵本夫、储福金,广东的吕雷,深圳的张俊彪,云南的黄尧,河南的杨东明,四川的魏继新,广西的聂震宁,湖南的蔡测海、聂鑫森、叶之蓁、贺小彤,湖北的姜天民、李叔德,浙江的郑九蝉、薛尔康,陕西的赵宇共,山西的张石山、周山湖,山东的张玲、谢颐城,宁夏的査舜,青海的程枧,上海的傅星,安徽的陈源斌……十六七年已经过去,这些同学大多已过或接近五十,已知天命了,还都在文学的.田地里熬着心血流着汗水,鲜明地显示着与其他哪怕是非常名牌大学毕业生的不同,即铁一样证明着,鲁院才真正是培养作家的地方,她的真正在于,没有哪个学校能够像她那样给学员心灵以最大限度的自由:自由地心灵碰撞,自由地天马行空,自由地突破自己,自由地超越他人……而这自由又都被文学之绳紧紧栓系着。
我的文学老师
事业上没弄出个名堂来,反去说谁谁是你的老师,岂不等于说是老师教导的结果,侮辱了老师嘛!名师出高徒,自己没成为高徒,就不该把老师扯上。这样想过之后仍向外人说谁是老师,实在是出自感念之心:若不是老师的指引,连现在这个没名堂的样子也混不出来呢!那么就说说与自己的文学之路有关的人吧。
先说这个老师,不仅没教过我,而且没和我说过话。他本人的理想可能是当教师的,但确实一天也没当过。现在他是否还在人世,已说不好了,因我曾几次听老家传来关于他自杀的说法。其实我只在上中学时从侧面见过他一回,而他并没见过我,那时他也不会知道世界上还有我这么个人。他是哈尔滨师范学院中文系的高才生,但未及毕业就成了右派分子,蹲几年监狱后当了农民。他其实是个诗人,干着农活,业余写诗,常常用笔名或别人的名字发表诗作。他的真名、笔名和所用的别人名字我都知道,是从大同学们嘴里知道的。他本来和我家同住在个镇上的,因劳改当农民就到乡下去了,所以天天按时上学的我就没机会见到他。后来我到县城住宿读高中,有次回家过完星期天又返校,路过县城一座邮筒时,同行的高年级大同学将一个没贴邮票却剪掉一角的信封投了进去,我才知道这叫给报社投稿,可以不花邮费,如果稿子刊登了还可以得到稿费。既可出名,又可得利,还不用花一分钱,这可真是件不错的事,但一个高中生不可能不知道那需要非常出色的写作才能。所以我非常佩服敢往报社投稿的人,自己却不可能马上去投,对我,那只能是将来的事情,还十分遥远。可是,当我得知那同学不是自己投稿,而是替前面我说的那诗人投稿时,那诗人便正式作为一颗文学种子落入我心田了。数日后真在报纸的文学副刊上读到了他没贴邮票寄出的诗,那颗文学种子便开始在我心田悄悄膨胀。以后凡在报纸和文学刊物上看到他的诗,我必定剪贴了反复读上几遍。有年寒假,我在伯父的鲜货铺子里留恋着不肯走,是想混点糖果吃吃,忽然看见铺子外面出现一架扎满糖葫芦的草靶子。满靶紫红色闪着光彩的糖葫芦像一簇鲜花在雪天里怒放着,吃不到伯父糖果的我便面对糖葫芦流开了口水。当我发现卖糖葫芦的人竟是个非常难看的罗圈腿,而且穿条免裆棉裤,地地道道一个贫丑农民形象时,口水便止了。可伯父说那就是我佩服着的诗人!那次我又从伯父嘴里知道了那诗人很多的不幸,这里就不一一絮叨了。我只从侧面见过那诗人这么一回,虽然没同他说上一句话,以后再读他或别人的诗时却懂得了,诗是美丽的,但诗人很可能是不幸的,就如糖葫芦是花一般的,卖糖葫芦者却很寒酸。经历了许多艰辛直到现在我还喜爱着文学,不能说不与这位诗人初始给我打下的烙印有关:不幸本来就是一所文学院。
2第二位老师不仅没教过我,连师范学院也没念过的,是入伍后参加部队办的文学创作学习班认识的,我一直叫他“田干事”。前年外地有个人来沈阳,要我陪他去看看老田,我十分感慨,说老田去世快有二十年啦!去世快二十年了还有人惦念着他,而且不知他已去世,这很能说明他的性格:给人许多好感,却不事张扬。我参军不久认识他时,他是沈阳军区文学创作组的创作员,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专业作家。那时还算是文化大革命期间,中国能被称得上作家的也就是鲁迅、浩然等不多几个人。他是专门从事写作的,又不能被称为作家,且又没官衔,我们一些部队文学爱好者便尊称他干事。在基层部队,被称为员的放映员、炊事员、卫生员等,都是战士,而虽不带兵管人的干事却是干部。所以我当他面称呼他田干事,与别人说起他则进一步尊称军区田干事。在我们军龄很短的青年同志眼里,机关的干事就很了不起了,而老田又是大军区能发表文学作品的干事,岂不是更了不起?我默默开始在心里把他当老师对待,是在参加他主办的一次创作学习班,听他同我谈文学创作要写什么和怎么写以后。他没有直接教导我应该写什么和怎么写,而是讲了他自己经历的一件事。他那时只有四十几岁,但长相却比鲁迅先生晚年还显老,也如鲁迅那样用一只大烟斗子抽烟,脸型和头型也如鲁迅先生相似。他说他常常骂别人怎么怎么不是东西,其实细剖析剖析,有时自己往往比别人还不是东西。?如果一个作家既敢描写别人不是东西的东西,也敢揭示自己内心不是东西的东西,那他才有望成为一个优秀作家。他说最难写的是剖析自己灵魂的忏悔录。他当众剖析了一件自己的事。
1962年我国闹自然灾害,以后连年遭灾,老百姓饿死了不少,部队也常常以糠菜充饥,偶尔吃一回纯粮食的干粮,便不啻过年了。有一回老田和同单位一个战友下部队采访,吃饭时一只盘子里端上两个玉米饼子,一大一小,而且大小比较明显。本来盘子是先端到老田面前的,老田犹豫一下却推给战友先拿了。不想那战友却拿了大的,剩下小的自然就归了老田。本来大的吃下去离饱肚子也还很远,得了个小好几口的饼子,就吏吃不饱了。那年头的一小块干粮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金银的。老田就十分生气地在心里暗骂那位战友:真不是个东西,让都不让一下就拿了大的。哪管吃了后说一声对不起也好,就那么厚脸皮占了如此乏大的便宜!这事在老田心里一直暗骂了好几年,待到后来学习毛主席著作搞斗私批修,总是强调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他才忽然揪住了自己在这事上的狐狸尾巴。他发现自己其实比那战友虚伪。他说:“盘子先端给我了,我可以有四种选择的,一是自己主动拿了小的而把大的留给战友,二是直接把大的拿给战友自己留下小的,三是自己不顾一切就拿了大的,四才是把盘子推开让战友先拿。而第四个选择是最狡猾最虚伪的,那等于把战友先推到枪口上检验优劣,自己却躲起来了。战友固然没经得住检验,但自己也隐藏了期望战友能拿小留大的不良用心。这虚伪地隐藏着的私心,难道不比战友赤裸裸的私心更可恨吗!?老田能当着我们这些学生辈的小青年面剖析自己的灵魂,给我留下极深的烙印。后来我念辽宁大学中文系,有次作文考试写自己的老师,我就把老田的这件事写了。记得被辽大老师判了最高分,并入选了学校编印的优秀作文选。这也使我从辽大老师那里得到印证,老田应该算是我的一位文学老师,并且是位好老师。
3“好的小说语言其实是内分泌的结果,是大脑和心灵在兴奋状态下自然分泌出来的,而不是硬挤出来的。”这话是著名作家徐怀中老师说的。“任何内分泌都不可能随时随地产生,必须有一定条件。比如唾液分泌是在见到想吃的食物时,汗液的分泌是在身体受热时。小说语言的分泌也是需要条件反射的。为了能分泌出好语言来,每次动笔前我都要读一阵自己特别喜欢的作品,什么时候读兴奋了开始分泌了,才动笔。”(大意)可以说徐老师这话已溶化在我的血液中了,只要我的血还流动,大概它就会发生作用。我想,一个人的某些话或某句话能对你发生长久的指导作用,那他就真的是你老师了。
我之所以认认真真称徐怀中为老师,不仅因为他的“内分泌”说对我产生了巨大影响,还因他是我读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时名正言顺的写作导师。没到鲁院前他曾为我的第一本小说集写过序,使我对自己作品优缺点有了较清醒的认识,但怎么提高,自己却一时摸不着头脑。我所以能落到他名下当学生,和我自己积极要求是分不开的。当时的部队小说家,我最喜欢的是他。他的叙述总是不紧不慢春风化雨般地流露着文雅的诗意和幽默感。当时我读的是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第八期,也就是鲁迅文学院第一期。和我同班的有邓刚、朱苏进、赵本夫、简嘉、乔良等,我是学委会副主任兼学习委员,所以有机会先知道了辅导老师们的名单,便事先向学校提出希望能分在徐怀中名下。我的愿望理所当然实现了。没有分到徐老师名下的朱苏进和简嘉很羡慕我,当我和唐栋正式拜访导师时,他俩也和我们一同去了。我们除去带了一颗敬慕之心,什么见面礼也没带,倒是带去的几张空嘴大吃了一通徐老师亲手包的饺子,几双空手又都带回一本徐老师赠给的书,耳朵也装回不多但几乎都记得住的一席金玉良言。我们几个几乎一致认为,徐老师无论从形象到性格到为人为文,都是最不好为人师却应当被我们引为骄傲的良师。他既参加过战争,又是训练有素的文人,既能严以律己又能宽爱对人,既能独立作战,又能凝聚队伍,从他身上可以多侧面地学到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