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进文讲所不到一年,解放军艺术学院诞生了文学系,徐老师便是众望所归的系主任。他名下忽然聚集了李存葆、莫言、钱钢、苗长水等二十多名比我们还名正言顺的文学弟子。于是,我们作协文讲所八期的五名部队学员和军艺文学系一期那帮同学便开始互相羡慕了:他们羡慕我们“文讲所”的名气,我们羡慕他们可以天天和徐老师在一起。那一阶段,我们这群全军青年创作主力,可说是以徐老师为纲形成了既互相学习又热烈竞赛的局面。细查这伙人那一阵子语言方面的进步,就可以看出徐怀中老师“内分泌”说所产生的巨大作用。由于那阵儿同他接触较多,我才明白了,《西线轶事》那独特的语言只能从健康宽厚朴实又热情正直的徐怀中老师身上分泌出来。他做事首先替别人着想,所以写作时才宁肯花很多时间去慢慢分泌,而绝不像有些作家喝多了生水节制不住跑肚似地去写,只考虑自己排泄掉许多有炎症的语言垃圾舒服了,而不替读者着想。徐老师最先—批去的老山前线,生活时间也不短,但面对全国许多刊物的稿约,他只分泌了那么一个短篇,精美得至今都没法改成电影。语言妙极的小说是很难改成电影的,改就把原作那种分泌的韵味改丢了。人类历史已经很长,古今中外值得一读而读不过来的好作品已经不少,实在是不需要太多的语言垃圾来图财害命误人子弟了。所以能耐得住寂寞,精诚地分泌作品的作家就该有资格成为我们的老师。
后来进一步亲身体验时才懂得,分泌二字实在是太准确,也太难得了。泌汗不使出相当的力气产生出相当的热量能吗?泌泪不有了巨大的悲伤或深深的感动能吗?而分泌洋溢才华的小说语言,不调动心脏加速供血,不促使大脑细胞高度兴奋,甚至不让浑身的肌肉都活跃起来,行吗?真的是不行!为了促进这种分泌,得去体验某种生活,得去进行某种锻炼,甚至吸烟、喝茶、饮咖啡、跑步,同亲爱的人说一会儿话……徐老师经过前期那么多的准备了,动笔前还要读上一大阵子美文,那的确是可以为我师表的做法。今后还要时常以此提醒自己,如果一时分泌不出好语言来,那就宁肯不写。枯涩呆板毫无生气的语言一但落到纸上,就不好改了。除非扔掉重写,但那不已是无效劳动了吗?
不幸给他送上的礼物
不幸是个非常残酷无情的家伙,害得多少人苦不堪言,甚至痛不欲生,但有时它也可以成为严师,会培养出优秀的人。《想骑大鱼的孩子》这本书的作者赵凯,就是不幸用无情的手培养的优秀青年。当然,这样说时,我还是怀着深深的疼痛祈祷,上帝还是别叫不幸到处乱走,去培养什么人才了,尤其不希望谁因碰见了不幸而成才,不过是想为既已遇了不幸又逃不脱的人们说些慰藉与鼓舞的话,以帮他们战胜不幸而已。
赵凯实在是太不幸了!认识了他之后,我才明白,我青年时的不幸,真是算不了什么的。大前年,退休了的人民文学出版社著名编辑家何启治先生电话里跟我说,辽宁沈阳的辽中县老观挖乡后老薄村有个残疾小伙子,与他联系多年,写了许多稿子,虽未发表过,但已有了希望,嘱我能给他点帮助。一位退休老先生出于人性,毫无私心的话,我若不当回事儿,自己会良心不安的,便约上沈阳市文联的作家黄世俊,《芒种》主编张启智和辽宁作协创联部主任、作家李光幸,前往乡下去看赵凯。几经寻找见到他时,我们都被惊呆了。原来我只是一般地想象了他的不幸,以为他只是能起能居能走的肢体残缺罢了,哪想到他只能偃直地仰躺在炕上,不能坐,不能走,只有一双手臂可以活动,能够把书和稿纸捧在胸口仰脸读和写,有时由人帮助他挣扎着下炕来,也就是直直地站着,像直直地躺着一样。他读,他写,用各种各样的纸写下了几十万字的小说。难以想象,那些五花八门的纸上浸透了怎样的心血啊。更惨不忍睹的是,一间小屋子里,常年陪伴他这个只能直俚僵躺在炕上的残疾男人的,竟是另一个残疾男人,他的严重鸡胸罗锅上不了炕只能睡在一张矮床上的哥哥!还有挂在墙上画里面的几个女人!那画里的女人都是绝色美女,但都是纸的啊!这强烈的反差刺得我心剧烈疼痛,至今那疼感仿佛还在心头。我当时就透彻地明白了,这个叫赵凯的魁梧英俊却除了躺着什么也不能干的小伙子,不学写作就啥也不能干了!那挂在纸上的美女还告诉我,也只有文学之美能拯救赵凯了!我同他谈史铁生,他知道。我同他谈张海迪,他知道。他还知道其他一些因残疾而创作的人。他见了我们这几个作家和编辑,喜得简直不知所措,仿佛见到天堂来拯救他的上帝。于是我们留下带给他的一些书、稿纸和无限的同情与疼痛,还留下由黄世俊、李光幸、张启智带上他那些稿子今后给他以指点和帮助的话,才沉重地离去。后来他常同我联系,我还通过当时任着沈阳市委副书记的刘迎初同志和沈阳市卫生局的李针红处长,帮他手术整治过一次残疾,术后我和李光幸到医院看他,他说能欠身四十五度角了,但还是坐不起来。对此他也欣喜万分,一再说写作水平和身体都在见好。可是不幸又一次接待了他。正当他写作有点进步时,黄世俊和李光幸两位大好人竟都因重病先后去世了。真是太不幸了!他们去世好久之后,赵凯才得知消息,他的那—大堆稿子没有了下落。我只好鼓励他在新起点上继续努力,并在我力所能及的情况下直接给他些指点和扶持。赵凯是好样的,他不仅没有气馁和颓废,而是更加坚强和勤奋地钻研下去,还通过电脑网络为自己开辟了广阔的新天地,结交了一批新文友,使自己的生活和写作都有了新起色。让我欣慰的是,终于看到他的作品开始在一些文学杂志和报纸副刊还有网上一篇篇问世了。写亲情和人性的(〈母亲的手》《爱情的名字》《阳光中的乳香》《女娲的母亲》《农民节》等,都亲情洋溢,充满理想和人性的温暖与光辉,既有想象力和新意,又有很强的社会意义。尤其(〈母亲的手》等还在全国影响极大的《读者》等杂志转载,更为赵凯增添了信心和快乐。听说赵凯要出书了,还引起沈阳市副市长祁鸣同志的关心和重视,指示市残联领导过问此事,可见全社会对不幸的人们有多么的爱护。
我由衷为赵凯精神的升华和写作水平的提高而高兴。当他电话中请求我为他这本处女集《想骑大鱼的孩子》写序言时,虽然我也正有点身体方面的小不幸,还是心甘情愿地为他终于得到了大不幸给他送上的这份大礼而写了以上这些话。我也把这本作品集当作赵凯慰问我的礼物收下了。由衷祈愿他以后少遭遇不幸,多碰见欢乐!
我喜欢的几句格言
一、不幸是一所最好的文学院。人活着都很不易,都需要关爱与温暖。钱多钱少名气大小地位高低身体好坏男女老少,谁能没有苦恼和不幸呢?钱多的兴许没爱情,名气大的兴许身体不好,身体好的兴许一辈子打光棍,地位高的兴许没朋友……这就注定了文学不灭的定律。只要有人在,文学就没法儿死灭。文学是人学,是人类精神的家园,无论是强人还是弱者,都需要在文学家园中得到被理解、被抚慰的关爱。而作家们往往是那些受文学关爱较深的大不幸者,尤其童年和青少年时期的不幸和被关爱更为重要。所以我把一位伟人说过的话——不幸是一所最好的大学——甚改成不幸是一所最好的文学院。还有一句“美丽出自痛苦”也和这有点关系。许多写出美丽著作的文学大师们其实都是这座文学院培养的。我这样说绝不否认幸运的人也能成为好作家,只不过为了安慰那些不幸者别把不幸当成太坏的东西。想想我的文学之初,最应感谢的就是苦难和不幸了。
二、有爱才能有才华。我属于没有才华,有点笨这一类型的人。我常常因此而悲观。后来,我发现托尔斯泰说:“有爱才能有才华。”我虽然没有过目成诵之才,但我热爱生活,热爱生活中那些创造美、创造财富、善良的人们。“有爱才能有才华”我是用这句格言来树立自己信心的。
三、读名著,而且要站着读。我认为二、三、四流作品不要读,把时间、精力用来读第一流的作品。而且要站着读。如果你跪着、坐着、躺着读,人家就永远高大,自己就永远奴才似的矮小。弄文学如此,做其他事也一样。
四、文学不是数学。不能像数学那样一个故事加另一个故事等于一篇小说,不是用这个历史材料加那个历史材料得出一个长篇小说。有的人积累了那么多故事,那么多材料,他就是写不出好的小说。所以,搞文学要把功夫下在对生活的理解上,去感觉:人,理解人,分析人。不要像研究数学、化学一样去研究技巧。今年年初,在广州笔会上,一个诗人拿了很多卡片来叫我们这些写小说的一人写—句话,回答什么叫诗人?当时我写的是:“人心里美的秘密就是诗。”我说的诗泛指文学。不管你写什么,如果你不能发现别人心里美的秘密,不能发现别人心里隐蔽的、不轻易让人知的那些角落,你就算不上好作家。所以我说文学不是数学,也不是化学。文学就是人学,是人心学。
五、要寻找自己的位置。有一年,我跟湖南作家古华到大连去。那时,我正彷徨、苦恼,不明白怎样突破自己。我就把自己刚写好的一篇小说《雪国热闹镇》给他看。他说了一句话:“如果你能立足于东北边疆的独特生活中,从这里走向世界是大有希望的。”他的话使我认到,越有区域性才越有世界性。想走向世界,必须立足于自己独特的生活领域。
六、不攀别人的高峰,但求发挥自己的长处。我有个比喻:你的优点像一座山峰,你的缺点像一个山谷。如果你把精力只是用来改正缺点,用了十年或者五年时间把你的缺点改过来了,把那个山谷填平了,可是,代表你优点的那个山头还是那么高。如果你把主要精力和才气用在发挥你的长处上,你比原来的离峰哪怕是增加了半米,那么你也突破了原来的水平了。
若用几句概括的话总结一下,我说,一个作家,不管他写什么或怎么写,从更高意义上说,都是写自传:不管他写猫写狗写蛇写鱼也都是人眼中的这些东西,也还是为人所写;不管他写历史写现实,还是历史地写、现实地写、浪漫地写、魔幻地写、幽默地写、诗意地写、科幻地写、乐观地写、悲剧地写、先锋地写、传统地写、无边地写……都不可能有一种文学写法的主义与现实没有一点关系;怎么写都可以尝试,但不能攀别人的高峰,也不能排斥别人,只能自己超越自己;把精力花在发扬自己的长处上,而不把心血费在克服缺点上,避免克服了缺点却变为平庸或克服了自己的缺点却成了别人。宁可让显著的长处与缺点并存而显示自己的独特性,也不要属于他人的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