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在西藏想你
28723000000039

第39章 旅情(3)

事有凑巧,从敦煌往酒泉返那天,路过桥湾故城有人要求停车上厕所。不想一停下来车就坏了。等修车时我有功夫观察卖锁阳那女孩很久。三四个小时当中,来一车人她就撕哑着叫卖上一大气,那声调和热情以及词句几乎丝毫不差,录音带放出的一般。她并没有发现我在观察她,所以她并不知道她录音带一般重复的叫卖声会在我心中留下什么印象。她实在不容易!但我也听出她实在不容易的嘶哑声中的不诚实来。太阳已经要落山,再不可能有游客了,她没事看我们修车时我有机会问出了真相。她知道我们是作家并且有一个人买了她的锁阳后笑了,说,我哪知道是不是三月三雪窝里挖出来的啊?我说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说呢?她说,我这样说还没几个人买,不这样说不更没人买了吗?

我又问到她的其他情况。一旦跳出交易关系,她的话就十分诚实了。她说她属马,20岁,是四川绵阳人,曾独自闯荡到大连、深圳、珠海等不少地方,转了一圈才到丝绸之路谋生的。她见识挺广,也很有个人看法,她说你们辽宁的大连很不错,市长薄熙来很让她佩服等等。有些熟了,我才敢进一步问她是否真挖过锁阳,她脸没红但稍有点不好意思说,在老家四川山上挖过。这其中已包含承认没亲手挖过锁阳城的锁阳就行了,何必再追究她是否真在老家挖过锁阳呢。我还有点怀疑四川是否有锁阳,但已不忍心再问出谎话来,便转到别的话题,竟然说得很有趣很投机。要走时我说我已买过二斤锁阳了,不能再买她的锁阳,干脆买一本介绍锁阳的书算了。她大男人一般豪爽说,那何必呢,送一盒锁阳给你得了,这毕竟是锁阳城的锁阳。

我听出她口气中的不实来,坚持没要她的锁阳,我想,要了的话我肯定还得付给她钱的,便买了本关于锁阳的小册子了事。

车修好同她告别时已经暮色苍茫。疏勒河的模样看不清了,她的模样也有些模糊了,她老朋友似地挥挥手说,再见,作家大哥!我已是她父亲的年龄了,听她叫我一声大哥,弄得我一时措手不及没回出话来。

按摩的女孩出了嘉峪关回头一望,才些许体会了林则徐当年经此去伊犁赴任的心情。此关是中原和西域之界啊。看看关城周围蓬蓬勃勃的波斯菊、西番莲等外来花丼,以及来来往往的外国游人,分明感到了一股异域情调。嘉峪关在阳关西边呢,出了嘉峪关谁还能遇到故人啊。灰黄的土筑长城蜿蜒远去,苍凉而遥远的历史氛围浓重地笼罩在心头。长城两侧青铜般的戈壁十分广阔,但一望有际,因河西走廊的远处有山。到了中午,才满怀没了故人的沉闷到得敦煌,下榻在一家住有外闰人的中档旅馆里。

最难忘敦煌那家旅馆的夜晚。

晚饭后游过中外闻名的鸣沙山和月牙泉。景色之美不必说了。流沙堆积成的一座大山,人一爬,那沙便往下淌,无数人在爬,无数沙在往下淌,山却不变矮。沙是可爱极了,但爬鸣沙山也真是累人,前进一步必得后退大半步。我们是从收门票处赤脚走到最高的沙山脚下开始爬的,爬前脚就极累了,有的还被路上的沙石磨出了泡。我们爬到山顶时不仅天已大黑,而且游人已寥寥无几。当时很想尽情大喊,很想让自己的喊声传得很远很远,传到自己故人的耳边去,但心力快要衰竭了似的,不容你喊。平歇了好一会才有力气掏出手机给遥远的家人打成电话,不用说,回到旅馆时每个人会累成什么样子可想而知。我用热水泡了澡,浑身的疲劳也只泡掉一半吧,美妙的敦煌夜景都没心思去看了。我到门口稍站一会儿,想透个气早点歇息,好为明天的路程准备力气。这时一个小巧玲珑的少女款款站到我面前,她甜甜而不失礼貌地叫了一声先生,然后说,玩了一大天肯定很累了,解解乏吧?我看了看四周断定是在跟我说话,便说,实在太乏了,只有马上睡觉才能解乏。她甜甜地一笑说,爬鸣沙山了吧,中药泡泡脚,足疗一下,再按按摩,什么乏都保您解透!我说刚刚泡过热水澡了,她更甜地一笑说,那不正好按摩吗,看来您是没作过按摩,作过一定不会这样说了。

我是作过按摩的,但是男性盲人的按摩,手重得很,异性按摩只是听说过,而且据说不错。见我一时作答不出,少女说,先生既然没作过不妨试试,如果觉得我说了谎绝不收您的钱。我又问费用如何,她说先生不用担心费用,如果作完了您嫌费用高我保证一分不收。

我没了话说,她妩媚一笑说,大哥先生跟我来吧,早作完早睡下,明天还要看莫高窟壁画呢!她的按摩室就在一楼里面的拐角处,僻静得很,也温馨得恰到好处。她先给我泡了一杯热茶,放于按摩床头,然后又放一曲轻音乐。光这安谧的气氛已使我解乏不少了,她于温柔的乐声中又拿出一套柔软的纱衫纱裤叫我换上。我有些不好意思,她略带嘲笑地鼓励说,大哥先生真是个好人,腼腆得像个姑娘。她说着就亲自动手给我换了外衣,指导我在按摩床上躺好。我不好意思看她,闭了眼顺其自然。

她的双手从我头部轻重适度地一一按摩开来,细腻的手指外柔内刚,遇到穴位处便恰到好处用上一些刚劲儿,普通部位则刚柔相间。虽然她手指和我的肌肤间隔着一层纱,但那纱叫你非但感到不隔而且像是多了一层媒介多了一层亲近,那舒服的感觉真的让你难以言说。你浑身的每个部位都被她的手触及到了,不过轻重缓急不同,有的部位轻轻一带而过,似有若无,象征性地似乎不经意轻轻碰了一下,其实又绝对是有意的,因为她按程序把全身按摩了两遍,而两遍的每个细节都是一样的。她好像不是在按摩,而是在读一本书,并且读了两遍。自己作为一本书被一位异性少女细细品读时,第一遍带有紧张感,完全是被她读的感觉。第二遍就轻松愉悦了,有了也在读她的感觉。她的手、胳膊甚至整个身子,简直像一只或两只轻灵的小燕子,贴绕着你的身体慢慢地飞。不仅你身体每个部位被分寸得当地涉及到了,她身体的每个部位差不多也分寸得当地让你涉及到了。我之所以用涉及一词来表达,因为我找不出更恰当的词来。她的手轻盈迅速地移动间略微触及到你平时异性不能触及的地方,或你的手你的脚被她轻轻一拉一推一拽一碰时,极其轻微地触及到她平时对异性禁忌的部位,那感觉极微妙,时而像暖风轻轻一拂,时而像弱电流微微一过,一天爬山和奔波的疲劳不知不觉间就消除殆尽了。

她忽然说,大哥先生感觉好吗?我一时没回答上来,她又说,大哥先生若不满意,有什么要求只管说,小妹愿意为你服务。我连忙说,谢谢你,很好,很满意。我说得十分由衷,大概说时脸都有些红。她说,大哥先生真是少见的好人。我很是不解说,我并没什么好的表现啊?她说,大哥先生你很规矩。我说我并不懂按摩有什么规矩,只是听凭摆布罢了。她说大哥先生你不知道啊,许多来按摩的人不规矩,倚仗给点小费就动手动脚,有的直接就侮辱你,理由是多给你钱了。

她说得很真诚,让我有些同情,便关切地问她如何保护自己。她笑笑说,也没什么好办法,只有坚持不收小费才会好点。我又表示同情说,干你们这行也不容易。

也许因这同情的话没带一点功利目的吧,她说,大哥先生的口音像是我们老家那一带的。一聊,我们果真算是老乡呢,她是经了许多坎坷来到敦煌的,还有一个女孩结伴同来,在别家旅馆按摩。

能在一无故人的遥远他乡听到几句信任的话,也叫人挺心暖的。告别时我说,看在老乡份儿上,我还是多加点钱吧,算是对你的一点支持,你不用多心,我什么其他目的也没有。

她反倒友好地笑话我说,大哥你不像是有钱的大款,你收入不会比我多的。难得遇你这样的好人,按摩费免了,不是开玩笑,真的免了。

我连连推脱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不认不识的,怎好让你个弱小女孩破费。

她诚恳而大度地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大哥何苦小瞧老乡小妹呢。

她越是这么说我越是不肯免交,最后索性将多于规定的钱扔下便走。她匆忙撵到门口拉住我,我一回头时,冷不防被她一连吻了三下,说,大哥,祝好人一生平安!然后她就毅然关了门回到屋里。

我一夜都没能平静,梦里还推让着那钱。

第二天早上我们就离开了敦煌。在车上掏手絹时,我手忽然被昨晚丢给按摩女孩那张钱碰了一下,那一碰有点像触电似的,捏着钱的手指好一会儿挣脱不开。

过梵净山

以前不知道,黔东的铜仁,还有这么美的一片山。从红军长征出发地走下来,一路看过许多山,让我动了情的,却独独是这没听说过的梵净山。

我们中国作家采风团,是从赣南的瑞金、于都、兴国、井冈山等地,沿红军长征路来到梵净山的。此山在贵州省北部,靠近黔、川、湘、鄂交接“四角”处的江口县和印江县境内。当年主力红军长征并没翻越此山,只是红二、六军团会师北上时,在山下路过。而我们的重访长征路,是坐着汽车访的,一路唯一没坐车翻越的一座山,就是这梵净山。这唯一没坐车翻越的梵净山,又被我们采风团的团长陈忠实,这位中国当代文学最厚重的名著《白鹿原》的作者,绕开了。而我们的另一位团长张健——此行官位最高,多年有机会翻这座山却总躲过没翻的中国作协领导,却特意和我们一同翻了这座山。这便是我独独记死了梵净山的原因之一。

头一天我们还把这座山等闲视之,待到爬了一截,才明白,这既是国家级保护的绿色之山,也是历史久远的佛教之山,同时又是红军黔东独立师浴血奋战牺牲过几百人的红色之山。山色真是美绝了,遮天蔽日的古树,掩映着7896阶的石级小路直上高陡的山顶。路两边,野火样燃烧的红杜鹃,披了雪般的白杜鹃,黄的、粉的、紫的各种山花吐着野性而又高雅的清香,撞你的眼、扑你的脸、钻你的鼻。大雨刚刚过后,溪瀑满山撒欢,潺潺水声和清脆的鸟鸣以及金丝猿的啼叫弹你耳鼓,让你只顾在天然氧吧里尽情深吸不花钱的湿漉漉鲜氧,一时把红军长征的事忘在了脑后。但梵净山实在是太陡了,爬一会儿胸就开始发堵,腿也变本加厉地发沉。当地政府事先安排好的滑竿抬夫,及时雨般依次站到我们身边。我们每人都被编了号的,负责抬我的两个青年瘦汉,身穿半截裤,赤裸着红铜般的胸膛和膀子,其中一个后腰还贴着半条毛巾大小的白胶布,显然是防腰扭伤的。两位瘦铜般的抬夫,蹲到我面前,诚心实意的样子不亚于跪着让我上轿。山那么陡,我们只身尚且胸堵棉团腿穿铅靴似的,他们肩着竹竿和竹椅就已够呛了,再抬上我们这些重于他们的家伙,这不活脱脱叫作被压迫吗?前一天,当地领导已向我们作过思想动员了,说我们坐滑竿是对当地经济发展和旅游事业的促进,也是对当地老百姓的关爱,因这会给他们带来收入。因此,坐才是髙尚的,不坐,反而是只图自己好名声,不管他人疾苦,是自私的。张健团长曾在黔东工作过,他也站在当地领导立场这样说服大家。他还说,当年在贵州工作时,之所以躲着不爬梵净山,一是躲拜佛,二就是躲坐滑竿。一旦来了,佛拜不拜是好躲的,滑竿坐不坐可是不好躲的。坐吧,就是活生生一幅当官作老爷的自画像,不坐吧,百七八十斤的身砣又爬不过去。而这次,他是一号团长,率的人虽不多,却是一帮有名气的男女作家,两个团长都躲了怎么行,且陈忠实团长先于他表示不爬山的理由充分得很,即六十多岁了,就算甘于被抬,恐高症也不允许。其实我揣摩,他理由固然充足,但主要还是不好意思“压迫”老百姓。这在沈从文先生家乡凤凰大街上,我就亲耳听他骂过那些故意摆谱,趾高气扬坐抬椅的款爷富婆们。我曾当众把这揣摩调侃给大家听,他矢口否认,说不是图名声,以前在黄山已坐过一回滑竿了。他不来坐,却安慰我们只管坐去。尽管两位团长都把该坐的理由说透了,事到临头还是很难为情,几乎每人都推辞不坐。但毕竟是些文人,不久便腿沉胸堵张嘴大喘了。一喘,抬夫便拽说,快坐吧,政府已经付了钱,你们不坐我们该受批评了!我们说,就算你们一直抬着是了,反正钱也不是我们付的。他们还是坚持不肯,说不管谁付的钱,不劳而获不对!一来二去的,我们便半推半就羞羞答答先后坐了上去。抬夫忽地起竿时,我心也忽悠地一颤,颤得翻江倒海。这是活了大大半辈子的处女“坐”啊,怎能平静得了!而我的对于类同轿子的滑竿的“处女”坐,是太累时半推半就坐上去的,有些违心,又有些无奈。想当年青春年少,两次爬那奇险的黄山,半步滑竿也没坐的,反而血气方刚地鄙视与嘲笑那些坐者,并在文章中热血沸腾地宣称,美是有力量的,审美也是需要力量的。黄山是青春之山,平等之山,谁没了青春活力,谁也就别妄想欣赏黄山之美了。然而今天,自己已无力再那样宣言了,便做贼了似的,心虚着偷瞧抬夫全身因抬我而疙疙瘩瘩隆起的肌肉。我双腿在滑竿上一悠一颤的倒是不灌铅了,可胸口的棉花还是堵着,不敢瞅抬夫被竹竿死死压着的肩膀。那就瞅路边的杜鹃花吧!杜鹃花野火似地怒放着,烤人,我的脸一定被烤红了,很热。那就看雪似的白杜鹃吧!看着看着就看成了白狗子。白狗子胡汉三坐在轿上,摇着扇子骂跟红军跑的乡亲们,他来秋后算账了!我赶紧把坐轿子的胡汉三赶跑,再转而想为穷人翻身闹革命的红军。红军的理想就是穷人不受压迫,红军都是钢铁汉,长征红军则是钢铁汉中的精英。慢慢的,我坐下的滑竿变成长征路上的担架了。担架上躺着的是即将临产的女红军,还有受了重伤的男红军,而自己这个……重访长征路当过解放军没病没灾的男人,也混进了担架的队伍……担架上又多了毛泽东主席,他躺在上面看书,一阵风将他一缕污脏的长头发吹到额前。担架上的毛主席比此时的我小十多岁呢!我心情刚一轻松,毛主席忽然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憋出了一脸汗珠。毛主席在发疟疾呢……而我只是多年缺乏体力劳动,懒得体育锻炼,出门儿就坐车,上楼乘电梯,冷丁爬如此陡峭的大山,能不腿转筋脚灌铅吗?于是我坚决叫停了抬夫。我必须自己走。

走不多时,听下面传上来轻轻的哼唱,是女音,哼唱的是《闪闪的红星》电影主题歌:……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雄鹰展翅飞,哪怕风雨骤……我回头往脚下看去,是山西女作家葛水平步行着上来了!这个会写诗的小说家,她早就下来走了呢,还是一直没坐滑竿?她可真了不起,不仅走,还轻松地唱着红军歌儿。我想到她的一些作品名字,《喊山》啊,《地气》啊,《狗狗狗》啊,她是山里长大的作家,她进城也有些年了,却仍能翻山如履平地!再往下看,她脚下是坐滑竿的几个男士。我不由得怀着敬意朝她按动了一下手中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