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李亦农家响起敲门声。
季芳放下手里正在编织的毛线,前去开门,门口站着一个青年军人。
“你是……”季芳显然不认识他。
“我叫周西南,”年轻人笑了笑,转而又似有什么重要事情地说,“是王煜,王团长叫我来找李政委的,我有事……”
“噢……”季芳似乎明白了什么,连忙热情地把他让进屋里,“快进来,进来!”
“怎么,是小周来啦!好哇,我正想找你呢,工作组很快就要下你们连了。”李亦农从里屋走出,把周西南让到客室。
季芳给周西南泡了杯茶,她注意端详了周西南一会儿,暗自心喜,但又想到,不是王煜说物色的是个政治部的干事吗?怎么老李刚才说“工作组很快要下你们连了”?……不管怎么回事,既然人来了,就该叫小婕来见见面,看看双方印像如何。说不定这都是王煜不露声色经心安排的。
趁李亦农和周西南聊着的工夫,季芳到书房去打电话——小婕除了星期天和节假日住家里,平时都住在医院的宿舍。怎么和小婕说呢?不能挑明,那样会使她感到别扭、不自然;就说是家里有事儿让她回来一趟。她要是值夜班不能回来怎么办?季芳一转念,忽然想起王煜的爱人刘茹平,她是医院的所长,是小婕的顶头上司,干脆打电话找她。
季芳给刘茹平家打了个电话。王煜住在团部,不在家。刘茹平说不知道王煜是怎么安排的,但她同意让小婕回家去看看,说她马上就给所里打电话,叫小婕回家。
挂上电话后,季芳又从食橱里拿了糖盒送到客室,请周西南吃糖。然后她坐在外间,打开电视机,把音量调到很低,以便能听清客屋里李亦农和周西南的谈话。
李亦农和周西南亲切地谈着话,他问起连队干部队伍的状况,问起今年城市兵表现怎么样,当然,更多的是详细地询问他抓连队政治教育的情况。问他备课有哪些过程,他读了些什么书,甚至他的文化程度、经历等等都问到了。这次,李亦农更加注意观察这位青年人,这位以前他感觉上不怎么喜欢而工作又很不错的连队指导员。
周西南从容不迫、很有条理地回答着李亦农的问话。谈话间,他摘下自己的军帽,放在茶几边上,不时用手习惯地理着自己的头发。
为什么总要捋自己的头发呢?是一种风度的需要吗?李亦农对他这个动作的不断重复感到有点不习惯:年轻人是不是总爱在举止言谈方面显示自己的成熟和老练?也许自己年轻气盛时也同样给别人这样的感觉?不管是什么原因,这到底是个无足轻重的真正的小节。
“你从团里步行来找我,一定是为什么事吧?是王煜让你来的?”李亦农早已把季芳托王煜给小婕物色对像一事忘得干干净净。
“是这样,”周西南又用右手把头发向右一捋,说,“昨天上午,师里高干事告诉我,说团长找我有事。我到了王团长办公室,他表扬了我们连,说师里很重视你们连,师长亲自去抓四○火箭筒训练试点,政委派工作组去总结搞好政治教育改革的经验,说这都是全团的光荣……他还说了些别的表扬的话。后来,我说,我们问题还很多,比如四○火箭筒迎风偏问题我们没解决好,是师长来帮我们攻关,而不是我们已经做出了什么成绩;至于政治教育课嘛,也不过是一种摸索,还谈不上有什么经验好总结。我说的是实话呀,可是团长不愿听了,他好像已经准备好了要说的话。他说:‘问题、问题,你一张口就是问题,成了问题专家了!’我说,‘如果能不断认识到自己的缺点和不足而加以改进,如果这就是什么问题专家,那我倒愿意当这种专家。’可是王团长听后,冷笑了一声说:‘是呀,你这个问题专家很称职,你不仅善于发现自己的问题,而且更善于发现别人的问题,发现你的上级的问题!’我问他这是指什么讲的?他倒很爽快,干脆说:‘你找孙师长告我的阴状!你别奇怪:我怎么会知道呢?当然我会知道,我的消息是灵通的,我不糊涂。你可以把我说得一无是处。可以说从根本上看,王煜嘛,是个不称职的老梆子团长。但是可惜呀,可惜,正是这个不称职的团长,他领导的团年年受师军的表扬,各项工作总是走在前面!可惜,非常可惜,他这无用的老家伙总是得到上级的信赖!你的看法我无权干涉,一个党员有权向上级反映他发现的问题……我找你来不是批评你,而是表扬你,只是你做得还有些不足,你是否除了找师长告我,还应该去找李亦农政委告我?还可以向更上一级告……告吧,看看上级领导到底是不是官僚主义,怎么信任王煜这个老家伙……’李政委,你可以想像他的话够多厉害!我当时很冷静,我对他说:‘团长建议得很好,我准备再找李政委谈一次。但是我不告阴状,我光明正大的反映情况……’”
“于是你今晚上就为这个来了?”李亦农皱了皱眉头,问道,“那么,你准备谈些什么呢?”
“怎么说呢?他是个老团长了,有工作经验。可是也许正是这些经验封住了他的眼睛,他不求扎扎实实的做工作,只求表面的成果;我讲几件事,我知道您是会注重事实的。前些时候,军长来团里之前,他下命令,让各连做到内务整齐一律,甚至战士的牙膏、牙刷都让买一样颜色一样牌号的,搞得战士叫苦连天。他常把计划的事做为完成的事来上报,显示工作成绩。比如他要求战士一兵多能、干部一专多能,抓了一段时间,下面离要求还差有很大距离。他却给上面汇报了,说已经达到了要求标准。还有,他排斥打击和他有不同意见的同志。您知道我写的那篇小说《切身利益》,是有事实依据的。因为我写了这篇东西,王团长很不满。事实是这样的:我们连早就是团里树的节约标兵连,后来我下到连里担任指导员,发现有问题,就向当时的团政委做了汇报。政委带人蹲到连队调查账目,发现节约只是在账面上,而连队伙食长期搞得很差,还出现了严重贪污……经过整顿,改变了过去的虚夸作风。可以后团政委竟打报告要求调走了,原来这典型是王团长亲自抓的,政委这么一搞让王团长很恼火,俩人闹了矛盾。现在调来的政委和团长配合得挺好,因为他什么事儿都顺着团长的意思,跟没这么个政委一样,他这样做有理由:团长资格老,应该尊重。可尊重不等于向错误迁就,而资格老不等于水平一定高。实际上,王团长已经很难进取了,他的思想在某种程度上已陷于僵化,但又要使自己的工作总是搞得有声有色,于是问题就出现了。其实,他满可以离休了,这会使他难过,不痛快,但是,这对部队建设有好处。像他这样固执地用错误的领导方法来贻误部队工作的领导,不应该继续耗在他占有的职位上。”周西南一口气说出这一番话,显得很激动,又用手从左向右迅速捋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李亦农听了周西南的意见后,一时没说什么。是的,如果他讲的这些问题属实,那么王煜恐怕是该考虑一下自己继续呆在领导岗位上是否合适的问题。但是,做工作难呵,他的迫切想把团里各项工作搞上去的心情,应该给予充分的理解,不要急于做出什么结论或者决定吧,再了解一下,看一看……
误会了,周西南不是来相亲的,是来告状的。——季芳在外间听了他俩的谈话,才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门外院里砖砌的甬道上,响起小婕皮鞋跟敲地的囊囊声,跟着,门推开,小婕走进来。
“妈妈,我回来了!刘所长打电话说家里有事?”
“这……”季芳一时无言以答。
“是小婕吗?你来——”李亦农在客室叫。
小婕在前、季芳在后走进客室。
李亦农把周西南介绍给小婕,并告诉她:
“你抄得那份讲稿就是他的原作。”
“爸爸,我见过他!”小婕高兴地说,一边热情地和周西南握手,搞得周西南莫名其妙。
不过很快周西南就记起了,眼前这位姑娘就是上次他去医院看望病号高满时,差点和她在门边相撞的那个端药盘的女护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