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日晴
这次探家回到部队后,我开始写日记了。是不是小娜让我读《安娜·卡列尼娜》的用意刺激了我?也许是的。难道我是一个没有人情味儿的泥塑木雕?或是庙里的怒目金刚吗?
昨天晚上,我伏在连部办公桌上写日记时,指导员和连长老是和我开玩笑,问我是不是偷空儿在写情书?写情书难道要写在本子上,而不是写在信纸上吗?他们更会说:情书情书,写一大本子才能成其为书,将来给那位一块儿看,更过瘾呢!可他们哪里知道,在我离家归队走时,她甚至连送都没去车站送我。这次探家,她留给我的最后的印像,竟是回部队前的那天夜里,在公共汽车站,她猛然掉头跑上公共汽车,只留下愤愤两个字:“算了!”车门便呯然关上……剩下我一人,独自在夜的寒风中行走。
第二天是小婕妹妹送我上车的。爸爸妈妈都因为上班没有来送我。小婕发现小娜没来送我,感到不可理解,问我她为什么不来,我苦笑着没说什么。想想看,能对妹妹说什么呢?她对这种事也没有处理经验,她虽然已经二十四岁了,不是还没有谈过恋爱吗?
火车开动时,我向妹妹招手告别,我的眼睛望着妹妹,而出现在眼前的,竟是小娜的脸。——再见吧小娜!既然我们的道路暂时不能走在一起,那我们只能谁也不属于谁。
回到部队后,连里已经接受了紧急训练任务。说实话,看到连里战士们一张张熟悉的笑脸,听到天南地北的不同口音,我心里觉得比在家里更踏实。今天,连里进行二百米山地仰角射击训练。云南边境的四月,大地热得像火炉。立在山上林木间的靶子,在日光下却显得发暗,晃晃悠悠,让你的准星难以捕捉。也许太阳晒昏了头的缘故吧?热得连长万有贵骂开了:“真鸡巴热吔!”练!狗日的越南兵不怕热,咱更不能怕!小伙子们,咱们都是肉长的,不是蜡做的,晒不化!”是呀,战士们没有怕苦的,他们都在像作战一样严格地紧张地训练着。大家知道,即将等待着的,是又一场殊死的搏斗!
晚饭后,通讯员从营部取回报纸信件。收到来信的战士们,个个都很高兴,我也收到了一封信,一看那熟悉的小而密的字迹,我就知道是小娜写来的,但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我的心头,尽管战士们围着我,闹嚷嚷地要我读读未婚妻的信,可我,却宁愿不拆开它;至少等打完这一仗再说。
等呵,等了足足一个小时,我怎么也等不下去了。瞅一个连部没人的空子,我匆匆拆开她的信,迅速读完。信写得很简单,只问:“你回答,你到底还爱不爱我?请你做出决定,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到底爱不爱她呢?《安娜·卡列尼娜》里描写道,当安娜遇到渥伦斯基以后,再见到自己的丈夫时,竟第一次发现她的丈夫的两只耳朵又大又难看……而小娜呢?她留在我印像里的,怎么也是一副姣好的面容。但是,难道爱她,就应该……
于是,我立即俯在桌上,很快给她写了封回信。信中说:“……生活的道路将是严峻的,让我们双方都不要匆忙做出最后决定吧……”
写完信,粘好信口,贴上邮票,我忽然感到一阵轻松。我意识到,过去一直搅扰我的,就是一种害怕她的心理,虽然这是多年的习惯。爱她,又怕她,是一种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怕什么呢?怕她离开自己?
那么,我现在是解除了这种害怕,还是因为别的一种影响的力量占了上风?
×月×日阴转多云
早晨,外面飘着细蒙蒙的雨,到中午停了。
我们的营房坐落在长满竹丛、芭蕉和杂草的山坡下。营房是几排平房,我们在红砖平房的中间和四周,栽了一百多株杉树。记得还是在我刚入伍的头一年栽上的。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七、八年过去,战士换了一茬又一茬,而这些杉树却总是屹立在固定的岗位上,长得高大茂盛了。
这一带是傣族、哈尼族、瑶族等少数民族分布区。河边、山头坐落着一些村寨。我特别喜欢傣族村寨那乳白色的草顶竹楼,四周生长着翠绿多姿的芒果树、香蕉、芭蕉和竹丛。在下雨的时候,绿蒙蒙的一片,有时从傣家竹楼门口,闪出傣族姑娘的白衣红裙。望去真像是一幅高雅的水墨画——看我多么有诗人的闲情逸致,可惜我不会写诗,也不会画画。
离我们营房半里路有一座村寨,村东头的一座竹楼,住着母女俩。女儿的名字叫玉香,妈妈叫什么呢?我们从没有问过,我们只叫她大嫂。每年,到年节的时候,我们去村寨里看望老乡,总要到这母女俩的竹楼坐坐。而她们总是拿出各种好吃的招待我们。我很爱吃她家竹楼边树上摘下的芒果,黄油油,甜得像蜜。有时,她们也把生芒果削成细细的丝儿,用红糖拌了给我们吃,酸甜酸甜的,很可口,她们叫这是“吃青”。这个家庭的男主人没有了,据大嫂说,他是在前些年做援越民工走的,再没有回来。人没有回来,战争却来了。近两年来,越南兵不断向我边境侵犯、骚扰,这里的村村寨寨失去了从前的宁静。大嫂心碎了,她开始真正痛惜丈夫的牺牲……
昨天下午,收到小婕妹妹的一封信。她在信中说,妈妈很惦念我,问我是不是还要和越南人打仗。小婕在信中提到了小娜,说她如果无缘无故甩了哥哥,那她以后再也不和她好了。信中还提到爸爸,说她给爸爸看了一个什么政治课讲稿,爸爸很重视,像捡了宝贝一样。
妈妈来信问到打仗的事儿。仗当然是要打的,正好比有一篇描写自卫还击作战的小说里写的,我们把孩子送到部队,难道只是为的让他们穿上崭新的军装,神气活现地去照像,四时六时地放大吗?
在我们这里,战争的弦一刻也没有放松过。今天一整天,我们全连不就是在整理行装、擦拭武器,做着出发前的各种准备吗?
轻装,毫不犹豫地要轻装,因为这是要去打仗。但是,我还是要把这个日记本带在身边。既然日记开始了,就要坚持记下去。打仗就不能写日记了?小说里描写的将军,临阵还下像棋呢!
×月×日晴
今天连里改善伙食,杀了一口大肥猪。晚饭还搞了点酒,是团后勤生产的白酒,一个班分到两碗。但是,饭菜虽然丰盛,气氛却不同于一般节日的会餐,不但大家话少,甚至在沉默中还有点悲壮的味道。连里干部到各班排轮流为战士们敬酒。战士们都不像平时会餐时那样推脱不喝,就是不会喝酒的战士,也端过碗来庄严地抿上一口。明天傍晚连队就要开进了,将去执行一项战斗任务。这几天,大家的杀敌立功决心书早像雪片似的飞到连部。没说的,去年自卫还击战时,连队名义上也算参战了,却被摊派了后方勤务,等换到前边时,只打了个小小的遭遇战,就奉命撤军了,现在又赶上一次机会,不立上功回来才是孬种呢!
我的任务是率领尖刀排。
晚饭后,我来到一排——尖刀排,又一次检查着战士们的武器和着装。营部配属给我们的步谈机员也来了。我从战士们的表情里看出,他们和我一样,也有一种放心不下的感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我坐在一张床上,战士们围到我身边来。电灯的亮光照着大家严肃而又有些激动的脸,谁也不说话。
一排长黎栋掏出一盒大重九牌香烟,递给我一支,也给在座战士们一人一支。大家互相点着了火,抽着烟,还是无话。
从大家嘴里喷出的烟团在电灯光下渐渐积聚,像一层淡蓝色的棉纱飘浮着。
“前天咱们应该让机关来的干事给照一张全体像,现在来不及了……”
说这话的是二班战士刘克,高个儿,细长脸,眼睛老爱眯缝着看人。这是城市兵,高中生,外号叫“黑格尔”。
“照像干啥?立了功再照,戴上大红花,那多好看。”小个子兵张寅说。他胖胖的脸,皮肤黑黝黝的,是个河南农村兵,外号叫“小开封”。因为他老是爱说开封长、开封短的,其实开封他只到过一次,还是坐接新兵的闷罐子车路过时,下到月台上站了站。
“你懂啥?”三班老兵崔大洪说,“打完仗再照,人就怕不齐了……”说完他猛抽一口烟,呛得咳嗽起来。
崔大洪的担心当然是对的,打仗吆,怎么能不死人呢?也许大家都想到了这一点:等打完仗再照合影像时,队列里会缺少谁呢?缺少谁也是让人悲伤的事……一时间,空气仿佛凝固住了。
“你是不是怕死?”一班战士乔清学问崔大洪。乔清学也是个高中生,爱好文学,自己没事儿爱写写诗,外号叫“小作家”。
“我怕死?儿子才怕死呢!”崔大洪嚷着,脖筋涨得老粗。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生活,因为生活是美好的。”刘克说着眯缝起细眼瞅着我。
“就因为这个才需要我们做出牺牲!”乔清学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纸,说,“这是我昨天晚上写的一首诗,可以念念吗?”
乔清学读开了他写的诗:
我爱山的雄伟,
我爱水的碧绿,
我爱丰收的果实,
更爱花的蓓蕾,
爱天空,爱海洋,爱大自然,
也爱一片树叶,一棵小草,
爱祖国,爱生活,爱明天,
爱我战斗的岗位!
他的诗写得怎么样,我不是内行,难以评价,但是,他朗诵时的真挚的感情,从他那庄严的脸孔和那闪光的双眼里可以看出,绝对可以打一百分!
离开尖刀排时是晚上九点多钟。我关照大家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行军和战斗。
×月×日多云
现在是下午四点多,我在一○六高地的战壕里写日记。
阵地上静悄悄的。战士们在战壕里,猫耳洞里和射击掩体后面休息——有的在擦枪管,有的在用胶布粘着被树枝挂破的军装,更多的是抱着枪,斜倚着,望着头上的天空在想什么。担负警戒观察的哨兵向阵地前方瞭望着。
我们连驻守的高地是地处我国边境内的一座小山,它面对越南,背靠祖国。仅仅一天多时间,变化就是这样大。昨天,它还在越南人的占领下,今天已经被我们收复。我们早应该收复这座山,难道能让敌人凭借这个制高点,放肆地对我境内的乡亲们放枪,让庄稼无法耕作而荒芜着吗?那还要我们军队干什么?
昨天傍晚,我带领尖刀排出发。刚好下起了雨,天黑下来,山路又陡又滑,大家一个跟一个,盯着前边战友臂上扎的白毛巾,艰难地行进着。夜深了,雨越下越大,浑身衣服紧贴皮肉,冰凉凉的;一路上尽是灌丛、树林和竹林,一不小心就让树撞了鼻子,或是被泥泞滑倒。我们按照方位角行进着,避开好走的大路,为的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迂回到一○六高地背后。凭着地形熟悉,我们选择了一条隐蔽的几乎没有路的路线。一排长黎栋和尖刀组在前面开路,我带领尖刀排,紧跟他们前进。一路上摔了多少跤谁也记不清了,我只是在脑子里恍惚记起,云南山林里有一种吃生兰,是一种稀有植物,听说它叶子竖起来时,很像一丛尖长的匕首;叶子耷拉铺地时,又像开屏的孔雀翎;合并时又好似一朵特大的绿菊。就是这种吃生兰,如果有一只麂子踩在它的箭叶上,会被活活卷进叶蕊,几小时后吐出一堆主骨。我担心如果看不清楚一脚踩到这种吃生兰,可就糟糕了。但是,我们没有碰到它,却碰到一片长满茅草的山坡。那茅草有一人多高,密不通风。队伍在茅草前停下了。大个子崔大洪把枪交给排长黎栋,说了声:“我来开路!”他扑向深深的茅草,用身体压,用手扒,战士们跟着他前进。大家轮流替换着开路,终于通过了这片茅草地。是呀,为了战胜敌人,不要说是一片茅草地,就是一片吃生兰,我们也敢踏过去!
凌晨四点钟左右,我们赶到了指定的位置。这时,雨已经停了,但雾很大,白蒙蒙的罩着一○六高地,什么也看不清楚。我看了看手表,焦急地等待着战斗信号。战士们各自隐蔽在出发地,又一次捆扎着绑腿,勒紧了鞋带;子弹进枪膛,手榴弹拉开盖……
奇怪,这时我的脑子里忽然闪出小娜的面影——凌晨四点,她还在酣睡吧?而我们马上就要发起攻击。内地的亲人们是听不到这里的枪炮声的……
战斗打响了——幸好雾气升高了,敌人阵地已可以辨认清楚。在我军大炮的怒吼声中,我背上四百多发子弹,八颗手榴弹——裤兜、衣兜共装六颗,弹带上插了两颗,挂了一支冲锋枪,带着尖刀排,交替掩护着向高地前进。开始,敌人没有动静,当我们前进了三十多米时,突然,敌人从高地上三面火力点集中射向我们,草棵被密射的子弹打断,纷纷下落。前进受阻。我命令机枪手猛烈还击,同时组织进攻。我来了个就地打滚,躲闪着敌人的子弹,终于接近了敌战壕。我甩了两颗手榴弹进去,炸得敌人乱喊乱叫。我刚想跳进战壕,发现一个敌兵正要向我打火箭弹,我急忙向后一仰身,火箭弹从头顶飞了过去。敌人又向我投来手榴弹,有两颗落在身边,一颗在“嗞嗞”响着冒烟,另一颗未拉弦。我一脚把冒烟的一颗踢开,顺手拾起另一颗,拉了弦投向敌人,然后端起冲锋枪一梭子扫倒三个敌人,跳进第一道战壕里。这时,第二道战壕的敌人向我扑来,我又一个长点射扫去,撂倒了七个,其余的掉头跑回去。
占领第一道战壕后,我让步谈机员向营指挥所报告情况,接着组织向第二道战壕进攻……
我的日记写长了,是不是像战斗报告?总之,一小时后,我们拿下了这座高地。战斗结束后,我突然觉得异常疲乏,话也说不出来,一屁股就坐在地下了。
崔大洪以前的预言被证实了。战斗取得了胜利,我们也付出了牺牲。“小作家”乔清学牺牲了——他是在开始发起攻击时,被敌人一颗子弹击中喉部,连一句话也没留下就死了。后来,我们找到了他的遗体,从他上衣兜里还摸出了一张白纸,上面写着他曾给大家朗诵过的那首诗,已浸上了殷红的血迹……
夺回了我们的高地,战斗并不算完,守卫它将成为我们连的任务。
阵地前方横陈着几具敌人的尸体,山上的一棵老菩提树被炮弹削去了树冠,只剩下弹痕累累的烧焦的躯干。四处的竹林、灌丛上面,飘散着硝烟……静静的,静静的,一阵激烈的生死搏斗之后,这不寻常的死一般的寂静真让人难以忍耐。
我的爸爸、妈妈和妹妹,还有小娜,此刻,你们是不是也闻到了这里的硝烟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