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已经过去了,灰蒙蒙的天上飘落着细细的雨粉。营区里的杨树、柳树和家属院住宅门前的花草、蔬菜园,在细雨里化成一片朦胧的绿。柏油铺的路被刚才的大雨浇过后,干干净净的。两个战士快步超过了王小娜——大概他们是从连队的菜园里刚回来吧,扛着铁锨,黄胶鞋上沾满了泥巴,在湿亮的柏油路面上留下了两行黑泥脚印。王小娜撑着尼龙伞,绕开那两行泥脚印,高傲地走在路当中,半高跟皮鞋敲得路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拐上一条砖铺的小路,走了几分钟,来到师首长住的几排平房处,走到李亦农家门前。外面的门虚掩着,她敲了两下门,没等里面应声,便合上雨伞推门进去了。
李亦农不在家。季芳迎上来,接过她手中的伞,放在门边,笑着问她:
“怎么好久不来玩了?是朝朝得罪你了?”
小娜苦笑一下,只问:
“小婕呢?”
“在她屋里。”季芳答,又喊,“小婕,小娜来了!”
小娜推开李婕卧室的门,看见李婕伏在桌边看书,见她推门进来,才把头抬起。
“哟,用功呢?”小娜笑着问。心想,明明听见我来了,装着不知道,非等我自己进来,才抬头看一眼。
“啥用功呀,我在补习语文课程,高考我就怕语文拉分。”小婕起身给小娜让座,待小娜在她床边坐下后,她自己依旧坐在桌边的椅子上,然后侧过头去望着她,“怎么今天有工夫来啦?成了稀客啦……”
“唉”,小娜叹了口气,不说什么。
小婕观察着她的神色,知道她心事很重——往日她来了有说有笑,人没进屋笑声先进屋,今天来了倒先叹了口气。小婕知道宣传队很快要解散了,并且也知道小娜曾到北京去联系考专业文工团,想必是她败兴归来吧,于是不由对她添了几分同情。她不忍心触她的心事,便和她闲扯了一阵家常,说到前些天有个电影制片厂到附近一片林区拍外景,和部队借用了两个连的人;说到昨天医院收了一个难产,最后实在没办法,医生只得拿剪子剪开一寸多长一道口子,才把孩子接下来,疼得产妇又哭又骂;还说师医院谢医生要和她爱人离婚,她爱人是农村入伍的,满口脏话,还打老婆;扯了一阵,见王小娜心不在焉,似乎一点儿也没听进去,于是便住了口。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李婕问她:
“你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小娜反问,见小婕一时语塞,便又苦笑一下,自嘲地说,“不怎么样呗!”
“听说你去了趟北京?”李婕问道。王小娜故意装出来的满不在乎的态度引起了她心理上的反感,便用这话来回报。
“哦……”小娜略略沉吟一下,扭转了这个她讨厌的话题,“你哥哥……最近有信来吗?”
小婕一听,只随便点了点头,便将两眼望着窗外道:
“看,雨停了……”
小婕心想,你不是给我哥哥发了“最后通牒”了吗?怎么现在义关心起他来了。
小娜知道小婕不愿多和她谈李援朝,是在替哥哥报复她——你不愿理我哥哥,我们还不愿理你呢!
“你哥哥可真够气人的!”小娜并不关心雨是不是停了,她用这话来向小婕寻衅,你过去和我谈起哥哥来没完没了,现在装起局外人来了。
小娜这句话很让小婕生气:怎么,你气够了我哥哥,反而来倒打一耙!想着,嘴里说:
“我哥哥那人是实心眼儿,尽受别人气,哪儿会气人家呀!”
听到小婕说话的口气是冷冰冰的,小娜知道不能再谈下去了;过去她一直相信她和小婕两人最要好,现在看来小婕是最维护自己的哥哥;在哥哥和她的好友之间发生矛盾的时候,她自然而然地站到哥哥一边——不可分解的血缘关系!
两人又沉默了几分钟。最后,小娜觉得没有再坐下去的必要了,她叹了口气,从床边立起身来。
“我走了,你复习功课吧,不打扰你了。”
“不多坐会儿啦?”小婕淡淡一句,随即也站起身来。
小娜默默走到外屋门边,提起自己的尼龙伞,推门走到外面台阶上,回头望了小婕一眼。
“慢点走。”小婕朝她点了点头。
迈着急促的小碎步,小娜离去了——清脆的鞋跟碰击路面的声音被关在李亦农家门外,随即消失了。
一时间,王小娜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孤独和寂寞,她默默地走着,步子急促,像有什么急事,目不斜视,保持着她那一种高傲的姿态,然而心里却乱糟糟的,隐隐还觉着一丝凄凉。她也不知该往哪里去,只是随意走着,走着,任由自己的双腿下意识地迈动。
雨虽然早停了,但阴云却不散,天黑得早,暮色不知不觉间降临了营区。王小娜走上贴营区围墙的一条路,这条路从中灶食堂通向司政办公楼,如果是在平常这个时候,吃过晚饭的参谋干事们,会三三两两说笑着从这条路走过,带有一种闲适的气氛,然而今天是星期天,中灶食堂开两顿饭,下午饭四点钟已经开过了,现在路上寂无一人,加上路面积着些雨水,显得冷清清的。
她从这条路拐到另一条砖铺的甬路上,来到了宣传队小院的角门前,停下了步子,犹豫着该不该进去……想了想,觉得进去也没多大意思,和谁聊呢?各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一摊事,一人一本难念的经,何必互相叹气呢?找到出路的,都高高兴兴地玩去了,星期天谁守在宿舍里?找不到出路等着复员离队的,心情也和自己差不多……
王小娜掉转身,正要离去,听到后面响起一阵轻捷的脚步声,一个人赶到她面前,拦住了她——是钟新新。
“我正要找你呢!”钟新新高兴地笑着,将两臂抱在胸前,“跟我走吧,好事等着呢!”
“什么好事?”王小娜疑惑地,“我可不需要什么‘赞美诗’之类的东西。”
“嗐,干嘛还提这个事儿?过去就算了。”钟新新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
半个月前的一天傍晚,也是在这个角门口,王小娜刚和队长请完假,从这个角门出来准备回家去收拾东西,明天一早乘火车上北京,谁知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儿突然蹿到她的面前。借着星光她认出这人是钟新新。
“干什么?”她感到意外,有些紧张。
他脸色十分严肃,一本正经地说:
“我正要找你……别害怕;我跟你说件事,你来吧!”
说罢,他便先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去。她惶然间不知所措,只得跟他走去。
他引她到礼堂后面一个黑暗而僻静的角落,在那里站住了,然而却没有马上开口。
“你有什么事儿?”
“听说你要去北京考专业文工团,我给你介绍几个关系。”钟新新自信地说。
“谢谢。不用了,那边我有朋友帮忙……”她平静地说,“再说。能不能考上主要在于我的业务水平,‘关系’是次要的。”说罢她就要走。
“慢点!”他止住她,“你是不相信我?告诉你,你别听别人胡说八道,流言蜚语不可信,要相信自己的直觉。”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和袁小芬什么事儿也没有,我敢发誓!”他表白地说,“爱情可不是那么随便的,我和她不过是一般朋友。”
“你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跟我说干什么?我才懒得管这些事儿呢!”王小娜嘲讽地说,接着又要走开。
“有关系,有……”他又拦在她面前,有些神经质地说:“我爱你……”
他这个勇敢而突然的爱情宣布使她大吃一惊,一时惶然不知如何应付。
“我爱你!”他又一次肯定地说,“晚上我睡不着觉,白天也没精神。我不知是怎么了,是不是得了神经病?后来,我发现,一看见你那美丽的倩影,我就兴奋,真的兴奋!我才忽然明白是你钻进了我的心里,深深地钻进……我昨晚写了一首诗,献给你的赞美诗,你听听——”
他迅速而不连贯地说出上面一番呓语般的话后,开始背诵他献给她的诗:
你的容貌似出水芙蓉,
你的体格像挺拔云杉,
你的眼睛像明澈的秋水,
你的心灵像洁白的冰山,
你的感情像深沉的大海,
你的性格像晴朗的蓝天……
“我听不懂!”王小娜不等他背诵完,抬脚就走。
“这是专为你写的赞美诗!”他跟在她后面追了几步,绝望地叫着。
“我可不需要什么赞美诗!”
“哼,听不懂?头脑简单……”他朝地下啐了口唾沫,悻悻地说道。
当然,钟新新这最后的话没让王小娜听见,他只是自言自语说的,说完便耷拉着脑袋,两手插在裤兜里,晃晃悠悠地回到了宣传队宿舍。
他同宿舍的一位搞音乐创作的队员见他脸色阴郁的这副样子,打趣地问他:
“你怎么啦钟新新?是喝多了酒呢,还是又中了爱神之箭?”
“你少拿我开玩笑吧!你懂什么爱神之箭?爱神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啦?户口落在哪儿?每月粮食定量多少?……荒唐!”
他冷笑着,倒在自己床上,躺了一会儿,忽然又从枕头下翻出日记本,找到其中的一页,上面写着那首《赞美诗》,他一连又读了好几遍,边读边想像着王小娜那令他心乱不宁的美丽的脸盘和优美的身段……他特别迷恋她那线条感很强的鼻子和嘴,想到,她也许是涂唇膏的吧?不然嘴唇怎么总是活鲜鲜的很好看呢?可是,也许是不涂的——军人按规定是不许涂唇膏的。如果是这样,那她的嘴就更妙啦!为了这样的嘴唇,也应该写出好的赞美诗来!诗呵,诗怎么能离得了爱呢?离了爱也写不出好诗。为政治的诗统统是口号,那是过去时代的东西,新的时代新的潮流必须有新的诗,而这新的诗的源泉,该是来自我们心灵深处的爱……遗憾的是,被赞美的对像——他心上的她,却不需要这诗……不懂……她应该懂,必须懂!诗人的义务和神圣的职责,该是把人们从沉迷中唤醒,让大家都来爱……
王小娜从北京回来后的几天时间里,钟新新一直都在积极寻找和她接近的机会,但是一直没有找到。她很少到宣传队来,因为这里处于解散之前,大家都忙着各自的事情,队里已经停止了排演节目;或是有时来了,也是和一些女伴们在一起,不容他单独接近。但是,他很有耐心地守伺着,终于在今天傍晚找到了这个宝贵的机会。
“过去的事儿就不提它了……”钟新新又一次这样说,“既然你不需要‘赞美诗’,就让它留在我心里吧!今天我想为你做一件你需要的事儿。”
“什么事儿说吧,别啰嗦。”她有点不耐烦地催促道。
“有一个电影厂的导演来挑选演员,住在市委招待所,我认识他,因为他到我们家来看过我爸爸。我想给你介绍一下,试一试。也许能行,许多成功在于偶然的机会……”钟新新殷勤而郑重其事地说。
他没有提起她到北京去考专业文工团的失败结果,没有提;更没有提他曾为她介绍北京的“关系”而为她拒绝的事儿;总之,没有暗示出她只有找他才能寻到好的结果,没有显示居高临下的姿态,如果有这种显示,哪怕只一点儿,王小娜都会不屑地掉头而去。可是他却没有这种显示,只是出于一种自愿,想帮她做点什么。
“嗯……”她犹豫着,“我行吗?我没搞过表演,我只是搞器乐的。”
“碰运气吧!好多成名的电影演员被导演发现之前都不是演员——陈冲就是一例嘛!”
“哪……好吧,去试试!”她决定了,问,“什么时候去?”
“现在就去!说办就办!”
他俩从西街市委招待所走出来时,已经晚上八点多钟了。街灯早已亮了,路面上的雨水还未干,在来往各式汽车的车灯和商店橱窗的灯光的映照下,反射出五色的耀眼的光芒,十分悦目。他们俩夹在人行道上的行人间快速走着;肩膀和肩膀不时靠贴在一起,又分开;边走边兴奋地谈论着。
“有门,有门!我发现导演好像对你印像不错,”钟新新用手比划着加强语气,“他问你问得多详细:经历、爱好、性格……甚至连你有没有交男朋友都问到了,这说明他对你有浓厚的兴趣!”
“不一定吧,你忘了,他说,能不能行他一人说了不算,要我留下照片……是不是有点推辞呀?”王小娜有些担心地说,她还沉浸在刚才和导演会见时的情景回忆中。
“不会的。你放心,我抽空儿再去看他,和他好好说说。现在好些事儿就是要靠‘关系’,不行我让我爸爸和他提一下。”
“对了,什么时候给他送我的照片去呢?我去的时候要带上几张就好了。”
“他说明天就要走……”钟新新想了想,“不行就给他寄去吧,挑几张照得好的。”
“可惜我没有比较满意的照片。”
“咱们去照吧,我给你照!我的摄影技术还不错,照完后,冲洗放大都交我办!保你满意!”
“这……”小娜心想,“和他去照像……到哪儿照呢?公园吗?这样合适吗?”因此,小娜沉思片刻,才说:“再说吧,我回去翻翻我的影集,要有合适的就省得再现去照了。”
他俩说话间来到一处十字路口。钟新新停下脚步,对她说:
“到我家玩会儿吧?这儿离我们家很近。”
“算了吧,改天再去,我还没吃晚饭呢!”小娜回答说。确实,她到现在还没吃晚饭,肚子虽然不觉得饿,但没吃晚饭却是事实。
“嗐,你怎么不早说呢?我也没吃呢……”钟新新向附近街边一家餐馆那里望了一眼,爽快地说,“咱们一起到饭馆去吃吧。”说完,见小娜犹豫,便补充道,“放心吧,不让你掏腰包,我请客!”
他这样一说,王小娜便不好意思拒绝了。她想,人家这样热心,也不能让人家太下不来台。于是,她和他一起进了餐馆。
餐馆里就餐的人已经不多了。他们挑了一处稍干净点的角落,在椅子上坐下。开票、买冷盘和啤酒,他一人殷勤而周到的忙碌,慷慨地花钱。
吃饭时,先喝过两杯啤酒,他便趁着酒酣耳热,又试图背诵献给她的那首赞美诗,但还是被她拒绝了。
“算了吧,用不着赞美啦,我不值得赞美。”她冷冷地说。
“爱……我爱……”他嘴里絮聒着,“爱是人的权利,是不能阻挡的。为了我爱的人,不只是赞美,而且,还应该献出一切……”他将红红的两眼死盯着她。
她听着他的话,觉着好笑,问他:
“为了爱献出一切,是真的吗?”
“当然,”他肯定地说,“我爱你,就准备为你……去死!”说罢,他又喝干一大杯啤酒。
“嗬嗬……”她笑了起来,“那你死一个给我看看?”
“你……”他无奈地摇摇头,“别开玩笑,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看你是闹着玩。”说罢她又笑起来。
他俩从餐馆走出来时,她觉得心情挺愉快,白天郁闷的情绪都不复存在了。
他试图去牵她的手,一起过人行横道,但被她巧妙地躲开了。她快步小跑着过了人行横道。他嘟囔了声“小心车撞着……哼!”也跟着穿过了公路。
“钟新新!”他一过公路,听见冷冷一声叫,抬头,不觉一惊——面前站着袁小芬!她的眼睛冷漠而气愤地盯着他。
“我先走啦,你们俩谈吧!”前边,王小娜回头对钟新新说,说罢,一人先快步走了。
他沮丧地站在袁小芬面前,两手插进裤兜里,满不在乎地
问她:
“有什么事呀?”
“没什么事。”她冷静地说。
“我和王小娜出来办点事,到市委招待所去看一个导演。”
“你别说这些,不用解释,”她打断了他的话,“告诉你,你们俩下午一出来,我就看见了,你们干什么我不管,不过,我可不是随便让人欺负的……”
一辆红十字救护车拉响着警报器,风驰电掣般地开过十字路口,响声淹没了夜市的嘈杂。
救护车驰过后,袁小芬不见了,只剩他一人孤零零地站在街边。